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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语妖魂•长相思
寂语妖魂•长相思
———如果哪一天,你重新想起我的时候,只要拔出剑,我就在你身边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铺天盖地而来,淅淅沥沥,打破了阴沉天色下的死寂。
清澈的雨水打落在剑刃上,滴下的时候,已经变得妖艳的红。
当敌手瞳孔中最后一丝光芒涣散,已经接近强弩之末的他,才吃力地把剑一分一分从冷冰湿透的尸体中抽出,疯狂地喘着大气,颓然跌倒在地。
模糊的雨帘中,一具一具尸体七倒八歪,浑身尽是剑伤,临死时的眼睛无不直勾勾地盯着他,怨毒万分。
这次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为了争那把剑,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但如果不把那件东西带回去的话,香儿的病恐怕会加剧发作吧,到了那时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他借着雨水洗去剑上血迹,心中不禁暗叹,拖着湿透的身体继续往山上走去。
这几天,不少陆陆续续前来名教大派,不论正邪,都几乎被他一人灭门在这座山里,手上的名剑也因连日来的交战破开了深深浅浅的口子。
然而这场永无止境的杀戮,或许将要停了。
———追忆到十几日前,也是如今天这样万籁死寂的天气,一道雷光劈开了青城百里外的某座大山,山巅某块裂开的岩石之上,裸露出了半截剑身,妖气深深。
江湖上纷纷传闻,那把深藏石中的古剑,正是远古时期月神婉水用以封印鬼后璎珞的寂语妖剑,凡人若能持此剑,六合之内再无敌手,尽破天下。
于是无论正邪两道,深藏在江湖中的莫测人物,无不开始觊觎此剑,为了夺剑而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厮杀,原本平凡普通的大山,也因此而血流成河,树木被染成晚红。
先不谈曾有几个九死一生跋涉到山顶,而无力拔出古剑,反被妖气噬心死去者,光是在山路途中被截杀的人就不计其数,尸体堆积累累。
令人惊讶的是,他,这位当今碧华派六宫主之一,谈者色变的琴若宫主慕容白,竟然也参与了俗世中这一把妖剑之争。
这几日来,他从山下缓缓跋涉而上,一路杀敌,已经几乎到达山巅,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数之不尽,不论正邪,都几乎是睁着眼被他一剑穿心而死的,他在争分夺秒。
雨声长而急促,掩住了他疲惫的脚步声,为他洗净剑血,然而他的脚步不曾停顿过片刻,连歇息的时间也没有。
转眼十天了,香儿的病不知如何了,陈大夫开的那张药方中,提及的那味千年妖丹,恐怕这把吸纳千年妖气中的古剑之中肯定藏有吧。
这七年来,他走访遍名山大川,一直寻觅不到这味药材的下落,看着慕容香的病越发深重,床榻上的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他不禁焦虑万分,陈大夫半个月前最后看慕容香,断言再找不到妖丹的话,她就只余下十二天的命留在世上。
十天,十天转瞬过去了,已经只有两天了,这十天他都是在陡峭的山路上、在无穷杀戮中度过的,眼睛没闭合过一刻。
每一刻都生死攸关。
人人皆是为了夺剑,他却是为了毁剑取丹。
雨势越来越大,仿佛就将风雨中这个单薄的身影吞噬,然而他的眼睛,依然坚韧如铁,在滴滴答答的水声中,忽然隐约又传来刀剑交锋的声响。
“还有人?!”他微微一怔,将赤红的剑收回鞘内,转而拔出明若秋水的长剑,隔着树丛,雨帘之中,可以看出了几人在密林中混战,剑光纵横,还夹杂着一丝争吵。
“想在我们百花门眼皮下夺走寂语妖剑,简直是痴心妄想!”隐约中传来女子的冷笑的声音,他自然认得,那是百花门门主还湄。
“嘿嘿,寂语剑本是我们首先发现,你们想要抢走,还不如留下命来。”回答女子的是苍老的嗓音,他听后面色微变,连梼杌教教主也来了?!
这些早在他前头的势力,百花门与梼杌教此行各派了数百人上山,只怕将要到达山顶的这寥寥几个幸存者,都是派内仅余的高手。
真不知现在以他这副累得几乎要废掉的身体,能不能对付得了这么多人。
他瞬息的念头间,透过叶缝可以看到有亮光闪过,又一个人霍然倒在血泊里,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一切,数个人围着一块裂岩,隐隐约约,有半截剑身露出。
那就是寂语妖剑么…香儿的命线就在那里了。
他在雨中不禁一笑,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然而刚刚散去不久血腥味又再扑鼻而来,他不得不轻轻咳嗽一下,立刻吸引来双方的注意,锐利如锋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他身上,认得了他的黑色绣花袍,众人脱口惊呼:慕容白!
“咳咳…你们走吧,我不想再杀人了。”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俯身喘气,显得无比疲惫,然而血红的双目死死盯紧面前几人,杀气不减一分。
还有两天啊,白,你要赶回来。
仿佛看到那面色苍白如纸女子,微微咳嗽着,依在床榻旁轻声细语。
两大门主都被他目光所震慑,停止了交锋,刹那说不出话,仿佛始料未及他会半路出现———慕容白,江湖上被称为剑出必染血的琴若宫宫主慕容白!竟然也来觊觎这把妖剑?!
“这把剑……我救人有用,你们真的想要的话,等我把剑打碎取出内丹后,碎片你们自己分吧。”他眉梢一动,脚步略略倾斜。
然而这细小的举动显出,他的身体实在累得到了极限。
老者留意到他剑上的薄薄血气,知道他杀的人比自己多出几倍,“不知慕容宫主要妖剑来救何人……天下之间,没几人是你的对手吧?”
“你们不拦我的话,就没了。”他冷笑着,忽略身旁数人,斜斜一剑指向老者,在雨中恍如光线一闪而过。
时间紧迫得容不得他再说话。
老者连退三步,反手一剑直直交上,震得虎口生痛,这个看似强弩之末的宫主,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度?!
梼杌教的几人见教主有难,四面围他而战,交成一层剑网,他在剑网中点拨着,目光丝毫不离那个插着妖剑的碎岩。
转眼之间,又几人被他的剑穿心而死,衣上沾上血花星点,不等雨水洗掉剑上的血,他手腕片刻不停,剑锋快如游龙。
他披着的黑色绣花袍,千疮百孔,那是这十日以来连续不停交战留下的累累伤痕,每一道伤口都裂开了血红的口子,被水灌满,微微有腐败的迹象。
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意志,才能孤身一人跋涉到了山上。
雨水覆满一身,眉梢沾了水滴,模模糊糊中,仿佛探出了一只纤细而无力的,抚摸着他的面孔,毫无生气地说着一句话。
你要赶回来。
然而绷紧多日的神经稍微一松,不留神地肩膀上中了老者一剑,鲜血直流,剑忽然脱手,破绽一出,几把剑齐齐贯入他左胸,顿时感觉肺部宛若将要裂开,他咬牙以指代剑,硬生生逼出了七寸剑气,挥手一划,又有几具尸体喉部被割破,倒下在冷雨中。
“不愧是剑出必染血的慕容白,我悉心培养的护法,也远远不是你的对手。”老者一笑,剑依然有半截穿入他的左肺内,他略微咳出一口血,笑道,“当然,你也不是我对手。”
“呵呵,是么…..。”老者冷笑道,不等往前再推剑锋,忽然一阵破空低喝,“沉冷音,你要干什么?”
他顺着老者声音所指的方向,猛然发现一直旁观的百花门门主,那个娇艳的女子不知何时悄悄靠近了碎岩,妄图拔出深埋石缝的妖剑。
半露的剑身之上,有无数幼小的古字缠绕着,散发着诡异的亮光,碎岩四周,已经堆有几具枯骨。沉冷音白皙的手小心地探在剑上,踌躇再三,陡然紧紧握住剑柄———任凭她如何用力,剑依旧纹丝不动。
当她准备脱手的时候,方才发现手被紧紧吸在剑上,指头有什么快速地流入剑内,细心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血。
女子惨烈的呼喊声从山巅中传出,被雨声所淹没。
不过是一瞬之间,绝色美人已经被妖剑吸干了精血,化为一堆干枯的皮囊。
那老者、当今梼杌教的教主看得目瞪口呆,吓得半响说不出话,唯有身边的黑衣宫主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接近有淡淡血雾弥漫的寂语妖剑。
他探到了剑柄,左胸早已被剑刃击穿,血流如线,带着内脏的碎片,夹着雨水滴在妖剑之上,剑身发出嗤嗤的细响———这把剑果然是吸人精血的邪物。
千年前可以封印鬼后璎珞的剑,又岂是凡人可以沾染的。
你要赶回来。
他仿佛看着那只失去血色的手颤颤举起,抚摸着他的面孔,暗若死水的眼眸凝望着他,带着绝望与悲凉,反复叮嘱同一句话。
你要赶回来,你要赶回来,你要赶回来,你要赶回来。
他没有片刻犹豫,咬牙握紧剑柄,竭尽全力往上一拔,重如万斤铜铁的妖剑不动分毫,相反,他只感到五指疯狂地抖动,似乎不再受自己控制。
他的血,这十天以来历经数次战斗,本就一堆一堆流出,本就所剩无几的血,正如浪潮般奔出,涌入他五指握紧的剑柄内,无法脱手。
他的面容,他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干枯,开始塌陷下去,逐渐化为如四周地下那些分不出时间的皮囊。
要死了么…?
他心中喃喃,雨越来越急了,打落在他干如白骨的身上,他也听不闻任何声响,死谧的气息,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神智。
这样的急的雨,恐怕,云城一年都没几回吧。
他想着,眼色迷幻起来。
恍惚之间,仿佛有一把绿伞撑在他的头上,半掩红颜,耳边传来轻柔熟悉的声音:“慕容公子,现在雨大,这把伞你先拿去暂用吧。”
旧年云城,烟雨缠绵,某个手执罗伞的女子,为他撑伞挡雨,私定终身。
那便是他的夫人慕容香,他们各属世代相仇的南北慕容世家,因一场雨相遇相爱,当时不顾双方家族的反对,一起咬指举血盟誓,生生世世,脱离慕容家。
为了在一起。
两人拜入江湖最为盛名的碧华派内,凭借超凡脱俗的资质,很快便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相携江湖,成为一时佳话。
然而在慕容香新婚的当夜,红烛之下,忽然扶着床沿不停咳嗽,大口黑血吐满一地———她依然笑着、嘴里含血饮完那一杯婚夜残酒。他才知道,当初她随他除妖时从风雪城附近莫名沾染的魔气,噬人骨血,蚀人精气,他为此遍访名医,都几乎无果,终于幽谷中的鬼医为他开了一道药方。
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离家而走,为每一味药材奔波于天下各地,花了两年时间,从无数次死里逃生中,终于寻得六味中的五味,剩下的千年妖丹任凭他如何煞费苦心,依然毫无结果。
重要的是,仅仅是成婚一天,他因为救她,而决绝地离开了她,一年仅仅回去琴若宫一次,每次回到宫内,他都浑身布满累累伤口,然而看到床榻上的妻子一年一年比消瘦苍白,他心里就痛如刀割,不顾她的苦苦挽留,他又狠心挣脱她的紧握的手,继续为一味药材险闯各地。
每次的匆匆一面,慕容香每次挽留,都曾动摇过他的心,但是时间越来越少了,若然为了短暂的相聚而弃她的命于不顾的话,他难以做到。
七年,七年了,他七年仅仅见了心爱的女人七次,他奔波不停七年了啊,如今终于有个了个结果。
山上的雨越发的急,一声雷响之后,雨势磅礴得如同鼓点打落,他握着剑柄的五指血液渐渐干枯,突兀节节指骨,冰冷雨帘之中,为他撑伞的女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憔悴苍白的面孔,哭着紧紧地抓着的他的手,一字一句不停重复,都花费了最大力气。
我的命只有两天了,你要赶回来,赶回来,赶回来,赶回来……。
我……我会赶回来的!
他的指骨微微颤抖,似是再花上一点力气都会裂开,黑色的绣花袍上、红花娇艳如血,如同他此刻的眼瞳,含着难以言喻的杀气,不,那不是杀气,那是他这七年来未曾好好安睡过一夜的极限疲惫。
那里永远映着红烛的光,他与她新婚第一夜下淡淡的承诺,相忘江湖。
寂语妖剑忽然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血被完全吸干,已经缩成一副空洞的皮囊,双目中依然有未涣散的光,狠狠地盯着剑柄,再次奋力一拔。
何必呢,凡人。
剑中隐隐传来几乎听不见的女子浅叹,古老剑鞘上的咒文瞬息一乱,改变了走向,源源不断的血缓缓从剑刃上流出,重新回到拔剑男子的体内。
轰隆的一声裂响,那把紧紧插在岩石中的妖剑,竟然迸发出夺目的白光,被他硬生生拔出!妖气冲天跃出,如迷雾般覆盖整座大山。
你要赶回来。
那道声音宛若魔咒,缠绕在他耳畔。
他带着寂语妖剑,连夜不停地策马,一路杀尽所有阻拦者,最终马停在琴若宫门前的刹那,已经力竭身亡。
香…香?!
他步步接近她的房间,带着几乎已经麻木的身体和浑身灰尘,干净的窗台上,而依旧摆放着几盆黄花,散发着淡淡幽香。
这种宛若脱离尘世香味,他一年仅闻一次,却是深深烙入脑中,因为那是他唯一可以闻到的淡香,也包括,每次这时轻轻打开的窗门,红颜探出时的欣喜。
而这刻,窗户依然是紧闭着的,听不到半点响动的声响,仿佛是一座沉睡的墓,里面埋葬了多少日夜期盼。
那是他今生今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幕:他的妻子,那个终于守在窗户旁等他归来的女子,一动不动地依靠在床头,头微微侧向半拉开的窗边,左手拉着窗扣,仿佛是用尽了全力想要把窗户拉开,但五指已经泛起浓如墨的黑色,右手压着一封未写完的信,苍白而秀丽的面孔上,带着干掉的泪痕。
他疯了般地叫着她的名字,然而只有无声死寂来回答。
她失去色彩的眼眸中,依然带着临死一刻的眼神,绝望与期盼并存,死死地盯着那扇未打开的窗户,在等待着什么———在外面,曾有她在病床上日夜守候了七年的人,守候他回来的人。
唯一未干的,就只有那封黑的诡秘的信,那是病入膏肓的喉里吐出的黑血,有着沉谧的香味。
白: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可能等不到你回来了。
这几天病越来越重,魔气完全侵蚀了六腑,除了呼吸,我几乎感觉不到我还存活着,我想,风雪城那边可能有关于鬼后的东西在,所以,你千万不能涉足那里,切记。
白,这些年来,我都不曾能和你好好说过话,恐怕,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你了。
恐怕你不知道,我每天清早都会打开窗户,虽然我知道,你一年只会回来一刹,虽然我知道,我苦苦守望的窗外,只是不存在的虚无。
可是,我想,我真的很想,我多么想看到你能出现我开窗的一刹啊。
白,你明白吗,你不明白吧,你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从没好好地听过我说话,我知道那是你为我的病而奔波,偶尔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也是你为了找寻药材,九死一生。
可是,你知道我要什么吗。我每次都紧紧抓住你的手,只想你能留下,但却你每次都挣脱我手,转身离开,下一次见面,又是下一年。
我想要的,不是你能治好我的病,而是像很多简单而平凡的女人一样,可以有个人依靠在身边,偶尔听听自己唠叨,可以在大雨中两人撑一把伞,幸福地走,可以在雷鸣的晚上,有个人在身边伴着安然入睡,恐怕至今你都不知道,我很害怕半夜的雷响吧,然而,那些夜晚,我都是独自心惊胆颤地度过。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知道么。
我想要的,只是你能留在我身边而已,我从没计较过自己可以活多久,七年,若然这七年你一直都陪在我身,此刻我死去,已经满足了。
可是,你却是七年回来七次,仅仅七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信的最后,反反复复地重复为什么三个字,再也没有了下文。
琴若宫宫主,武功天下第一的他,傲骨铮铮如铁的他,捧着未写完的信,霍然跪倒在她冰冷的尸体前,尸体依然保持着临死一刻的眼神,仿佛在叹息着凝望他,僵硬的手依然扣紧窗户。
然而,她永远也打不开那扇窗户了。
只有男子的眼泪,从低下的眼里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在那把沉默着的寂语妖剑之上。
其实他也很想过,很想陪在她身边,像无数的丈夫一样听她唠叨,可以在磅礴雨中为她撑伞,可以在雷鸣的晚上,伴她入睡———可是,他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着她痛苦地捂住喉咙,不停地咳嗽的样子。
他其实心里比她更为之痛。
她在短狭的房内等候着他,他在外面的世界为她一人奔波。
每一次短暂见面之后,就是漫长的离别,到最后,是永远的诀别。
他的眼泪如他之前的血,缓缓地渗入了妖剑之中。
漆黑的剑内,又是浅浅的叹息声。
慕容香死去之后,他在她的坟边载满了淡淡黄花,还在她的墓碑之上添上了他的名字,然后终日留在她的坟边,一言不发地长跪不起,只有门下弟子送来的一壶一壶苦酒,灌入愁肠。
倘若此刻死去,便可与她共藏土下了。
他曾痴迷地想过这个念头,没人敢去惊扰他,他的剑是如此的强,只消一剑,足以让百里之内的全部林木化为荒野。
又是一个凄寒的长夜,他静静地跪在冷坟前,天上轰轰隆隆传来了惊雷的声响,继而下起了一场盛大而磅礴的雨,密不透风的冷水覆满他一身。他依然如一座纹丝不动的雕像,任凭浑身湿透一片,身体散出淡淡酒气。
“雨这么大,怎么还不回屋里?”一把油油绿伞忽然撑起他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笑语,他凝结的目光刹那起了变化,微微仰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宛若少时初相识的第一次,朦胧街景中,她为他撑伞挡雨。
“香?!香?!!!”他脱口惊呼,看着头顶为他撑伞的女子,面上变幻不定———幻觉了吧,这些日子以来,类似的幻觉的已经不知流连过他的神经多少次了。
每一次的幻觉都以破碎结束,还有他将近错乱的神智。
“看什么呢,这里雨大,赶紧和我回去吧。”慕容香嫣然一笑,俯身将身子僵硬的他扶起,他蓦然一惊,想要缩回手,却被她的探出的手紧紧握住。
当他触及她温软的手的一刹,他的眼泪几乎再次夺眶而出。
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
“怎么总是盯着我看,我面上有不妥么?”尖锐的风雨中,女子蹙眉笑着询问,伞头微微一斜,为他挡住了咆哮卷入的雨水,他面上还有未褪去的迟疑,“香,你不是……。”
女子面色不察觉地一变,他低垂着头,不再说下去,如果那是一层接近于真的幻觉的话,他又怎么愿意轻易打破,唯有微微一叹,罕有地笑着,“我们回宫吧。”
但他明明记得,她已经死了,她的尸体还是他亲手埋葬的,她的墓碑还在,她临死时候留下的信还在他怀里,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
幻觉,就让自己死于幻觉吧。
好比苟且地活着,痛苦地生。
他没注意到,那把随手放置在窗台上的寂语妖剑,忽然消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直与她生活在一起,聊起往事她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他知道的她也全部知道,而她以往独自知道的,此刻却完全记不起半点。
但那却是他一生最为安逸满足的时光,抑或最美丽的幻象,她陪着他,在红烛下饮酒到黎明破晓,她陪着他,无数次在宫顶迷离的月光之下,窃窃说着情语,谈起了璎珞海、魔尊鬼后的故事,谈起了风雪城、神逸紫樱的故事,谈起了碧华派、月舞天诛的故事,他与她同撑一伞,走在看不到尽头的飘摇风雨之中,他在雷鸣交加的晚上,抱着她温暖的身子入睡。
这是七年,整整七年,他刀口舔血,九死一生之下梦中期盼着的日子。
然而那一天,他终于知道幻象背后的全部真相。
他与她去到离宫千里的叶城客栈之内游玩,半夜房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刚翻身起床,便指出一道剑气直刺门外,破开的木门外顿时传来惨烈的叫声。
他的剑永远是一击致命,出招必染血。
门洞外,除了刚才被他击杀的人歪斜倒下之外,还有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张面———那日与他争夺寂语的老者,梼杌教教主。
对方似乎他也出现在房内大为意外,倒吸一口冷气:“慕容白,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他五指并拢,凝结出淡淡黑色气劲,到指头张开的时候,陡然化作一束一束黑色的剑气直刺侵扰的来者。
老者连连后退,勉强挥剑挡住他的剑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吻,“难怪这房内妖气冲冲,是不是你把寂语妖剑放这了?”
“寂语妖剑…..。”他几度眼色变幻,才记起早已不知遗忘在何处的妖剑,“还在琴若宫内,怎么,你想夺走?在我眼皮下拿我东西,找死吧你?”
“不可能,除非妖剑在这,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妖气。”老者说着,皱眉环顾四周,刹那之间,微微分开了他的心,但见熟睡中的慕容香微微拉开眼缝,眼望窗外月色下,四道快如惊风的白练往慕容白处飞刺而来。
这是一场计划着的偷袭,老者察觉到妖气所在,想必慕容白是把剑携带在身,他为了夺剑而不适以身犯险,让四大护法在窗外埋伏,试图刺杀慕容白。
然而他们远远没有预料到,房内竟然还有另一个人在,那个毫无人气的女子在四道剑光刺中慕容白之前,忽然跃起以背挡剑。
四把利刃齐齐贯穿了她的身体,所有目光顷刻凝注在她身上,然而穿透她身体的伤口,却无半点血流出,仿佛是刺入水里一般恍若无物。
在场人包括他在内,全部目瞪口呆。
只见她身体被破开的伤口处,忽然渗出一道一道黑色的光芒,浓郁的妖味喷薄而出,充斥满了整个房间,那些黑色的光芒的层层包裹着她,直到她也随之化为了黑光的一部分,到最后,聚集起来的黑光在半空变为了什么物体,重重掉落在地。
黑气散去之后,露出的竟然是那把寂语妖剑。
“香?香?!”空荡的房间中传来男子的惊呼,尔后,地上的妖剑内传来幽幽的回答,“我在这里。”
妖邪的黑气又再在剑身上泛起,越来越大,如同一场黑色的大雾,雾气凝聚之后,又再化作了慕容香的模样。
“地诏天罚!”古咒的从她口中念出,四周的墙壁瞬息伸出了数之不尽的肉刺,一根一根穿透了尚在目瞪口呆的老者以及四护法的身体。
“香?你……?”他嗓音颤抖,眼中神色复杂,凝视着面前如同杀神的女子,脑中赫赫生痛。
慕容香的临时一刻写下的信还在他怀里,散出淡淡香味。
慕容香,抑或相貌与他妻子慕容香一模一样的女子静静地与他对视,略略咬唇,发出长长的叹息,“我不是慕容香,你的妻子她……已经死了,你忘记了么。白。”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道,面色痛苦,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重复相同的句子,“你是,你是!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怎么会假。”
她靠在他肩上,微微摇头,面上带着难以言语的凄凉,“我也希望我是她,可是,其实我不是,我寂语妖剑,那把被你从山巅拔出的妖剑。你可以叫我婉水,因为我是曾经把鬼后封印的月神。”
“怎么会,你明明记得以前的东西。”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记得的,都是从你那儿知道,当那一日你拔剑,把眼泪滴在剑上,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低下的眼帘间,隐约要有水滴流出,然而剑,是不会流泪的。
他这一刻已经颓然依靠在墙角,目光涣散迷离,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
已经沉寂很久的记忆又再翻了出来,苍白的秀颜凝视着他,紧紧第抓住他的手,如同梦呓的一句话。
你要赶回来。
然而他始终没在她死去前赶回来,是的,她确确实是已经死了,死在远眺他会来,紧闭的窗户边。
这几个月来的,都是幻觉,幻觉!
这几月来,她与他在雨中的漫步欢笑,与他在月下轻语互诉心扉,与他在红烛下交腕喝酒,凝眸浅笑,与他十指相扣,这一切一切,都是幻觉……幻觉么,它们真实地发生过。
他的神智开始接近崩溃。
只有面前相貌和嗓音都与慕容香一样的女子,把面埋在双手里,似是低泣地自言自语。
“慕容白,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也不要自暴自弃……好好地活着,可以么。”
她本是九天月神,鬼后在被封印之前,将她的魂魄打散入寂语神剑之内,从此以后,她随剑葬入无声无息的洪荒之中。
当她看着他被妖剑噬血,看着他生命已经频临尾声,瞳孔光芒未散,依然固执地拔剑时候,她就看到他眼眸内与其他人的不同,并非为了贪欲而拔,而是为了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他的眼泪浸染了剑,她便明白了他的一切。
真是个固执的人啊。
她在剑内叹息着,却对他动了情,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看着慕容香尸体那一刻,撕心裂肺的苦痛,她也随之心痛起来。
她在窗边,远眺他风雨不改地长跪慕容香坟前的身影,远眺他浑身湿透依然死如雕像,她就不想让他继续如此颓废地活着。
撑开一把绿伞,宛若他与慕容香少时那样,在雨帘之中初次相见。
她陪着他,在红烛下饮酒到黎明破晓,她陪着他,无数次在宫顶迷离的月光之下,窃窃说着情语,谈起了璎珞海、魔尊鬼后的故事,谈起了风雪城、神逸紫樱的故事,谈起了碧华派、月舞天诛的故事,他与她同撑一伞,走在看不到尽头的飘摇风雨之中,他在雷鸣交加的晚上,抱着她温暖的身子入睡。
然而她知道,她不过是在假扮着慕容香的一切,他也不过是把她当作另一个人罢了。
可是她愿意,她自认值得,她只想他好好地活着。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可是,谢谢你,我想过要的,我都得到了,虽然我知道那是假的,你只是对她好、对她罢了…….但,我想你好好地活着,白。”
剑是不能流泪的,她只能哽咽着,凝视早已对外界失去任何知觉的他,“如果哪一天,你重新想起我的时候,只要拔出剑,我就在你身边。记得,好好地活着,不要这样子了。”
好好地活着。
又是一年初春,绿岸柳絮,美如画。
细雨淅淅沥沥,宛若柔风吹遍云城每一个角落。
众多撑开的伞中,有一把淡绿素雅,撑伞的,正是当今琴若宫宫主慕容白。
江湖上都传说,慕容宫主背上那三把不凡之剑,其中一把就是妖剑寂语,可是,从没人见过他拔出那把妖剑,天下之间,已经没有值得他去拔剑的对手了。
如果哪一天,你重新想起我的时候,只要拔出剑,我就在你身边。
但记得,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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