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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灯河
帐篷外的雨声一直淅淅沥沥,帐篷内的两人也保持着同样的低气温。
龙文章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张立宪,这刀刃般的锐利青年已经失去所有鲜活朝气。昨晚他又一次烂醉如泥地被龙文章派人从酒馆里背回来。
“我已经给师部打了报告,养好伤你就回师部去。”龙文章开了口。
“我不会离开川军团的……”张立宪却不看他,愣愣瞪着帐顶。
龙文章怔了一秒,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回师部吗?你打的报告纸够我擦一个月屁股了!”
“我不是想回师部,我只是想跟着师长!”张立宪终于把眼光转向了他,却对他的讥讽已无甚反应。
“你是什么?——他养的小狗吗?”龙文章抽了抽嘴角,“回师部去,那里也许更适合回忆。”
张立宪瞪着他的眼光中终于涌起了一丝杀气,“滚开!”
“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你不回去,你就永远留在川军团!”龙文章沉下脸,声如冰霜。
“我会呆在川军团!”张立宪尖锐的眸子又有点泛红,“——因为这是师座的命令,他还没有叫我回去!”
龙文章吸了一口气,又冷冷看了他两秒,转身向病房外走去。
“团长!”张立宪却叫住了他。
“什么?”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打完仗后——带我去拜祭他!”张立宪滑出眼角的泪水很快滴落进枕头。
龙文章回过了头,淡淡笑了笑,“好的……我想我会在那地方住下来。”
走出病房的龙文章站在帐篷前发了一会呆,慢悠悠晃出营地,他来到了军属区的小巷口。黄昏暮雨中,各家主妇都正刷锅煮饭,他听见了孩子快乐的笑声和迷龙恣意享受着生命的大嗓门。
院门打开,一个素洁的窈窕身影走了出来。迷龙老婆上官戒慈把一撮箕垃圾倒在门边的垃圾桶里。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向这边看了一眼,但空空的小巷只有雨声淅沥,没有人迹。
龙文章避开了那优雅女人的眼光,闪出了小巷。他沿着碎石街道慢慢向前走,军靴踏出的空洞踢踏声回响在雨幕里。
一微火星突然跳进了眼帘,那是沿街的一户人家门口燃烧着的巨大香烛,面朝东南方的小供桌上摆着果蔬等祭品。他一路向前,才发现不少人家都燃着香烛,设着祭坛,有些门口还挂上了招魂的白幡。
一个老人正在儿女的搀扶下向着东南祭拜,在老人喃喃的悼词中,他听到了“虞师归来,佑我家国……”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怔怔停下了脚步。
他有点失神地看着狭窄长街上,摇曳在风雨中的点点烛火。
“我们见过面吗?”记忆中突然响起的冷硬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鄙人虞啸卿。”“我不会为这个理由杀掉你。”“……你虽然怕死,却不孬!”“从今日起,龙文章即为虞师属下川军团团长!”“最重要的——我要用一场大胜仗来肃清这漫天流言指责!”
脑袋中仿佛留声机的开关不停切换,和耳中传入的“虞师留步,魂兮归来”的哀泣声混在一起,在那强大铁翼下平安过活的人们真实的悲伤和初春的细雨混在一起。
他仰头向天,冰冷雨点铺落脸上,重重乌云几乎让人快要记不起那曾纯澈的青空。
“君怜我之无归地啊,我当怜君无可依……”他突然低低哼起了歌,踢踏着脚步继续向前走。于是沿街的人们便看着那个军服破旧的古怪军官,带着他的淡淡笑容,游魂般悠悠然晃过烛火摇曳的冷清长街。
绿树葱茏的曲折山路上,一辆孤独的驴车和满身泥泞的赶车人正冒雨前行。瘦驴拉着的板车搭着简陋的油纸雨篷。
孟烦了身上仍穿着两天前偷来的花衣裳,全身不停滴落泥浆。他和虞啸卿在一个小村落住了两天,但小村寨只有治蛇毒的土医生,对已经高烧昏迷的虞啸卿完全束手无策,他只得一大早便冒雨赶往最近的小镇。
雨越下越大,他和毛驴几乎都是连滚带爬。他只得停下来,把毛驴赶到路边稍微歇息。
他爬进了车里,蜷在虞啸卿的棉被边,凝着被中那没血色的脸。回到有人迹的地方,却让他更加害怕会失去这辛苦护住的生命。特别是当虞啸卿说出“一起吧”之后,他已经为未来作了无数的幸福打算。就在他相信老天对他的试炼终于结束时,那承诺中的“以后”却在这凄风苦雨中变得如此飘摇。
“啸卿,你睡太久了,和我说说话吧——”他拉住了棉被中虞啸卿滚烫的手。
虞啸卿似被他冰得一个激灵,手指轻轻动了动,迷迷糊糊嘀咕了一声,“……你把我的枪拿走了?”
他怔了一下,有点呐呐,“嗯。”
“全部的?”
“全部的。”
虞啸卿努力睁开了眼睛,瞪着简陋的车篷,“用枪换的车和棉被?”他合上眼睛无奈地叹息一口。
“还有驴和五个馍,”孟烦了有点无颜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我们都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带着枪太招人眼目……”事实是,他们的所有行李中唯一值点钱的也只有那几件武器,孟烦了对于虞啸卿身上居然连一毫大洋都没有也深感绝望。
车厢突然猛晃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阵不明所以的声响,孟烦了赶紧爬下车去查看究竟。虞啸卿听见了他的惊呼咒骂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孟烦了气吁吁出现在车篷前,满脸沮丧,“啸卿,驴跑了……”
虞啸卿瞧着他快要哭出来的脸,有点忍俊不禁地翘了翘嘴角,“它终究比你聪明。”
孟烦了沉到谷底的情绪被他的笑容带动,竟一下释然,他笑着爬上了车,“待雨小些我来拉车,我就不信我不如一头驴!”
他脱下衣服拧了拧水,把装着两人军装的包袱打开,拿出了一个白面烤饼。他趴在虞啸卿枕边,把饼掰碎,“啸卿,吃点东西。”
“不吃。”
“啊,为什么?你从昨晚到现在啥也没吃……”
“那是喂驴的……”
“啊?”
“驴吃饱才能拉车。”
“哦?——啊!”精怪如孟烦了终于意识到虞啸卿也学会拐弯骂人了。虽然他越来越觉得他以前认识的虞啸卿也许是另一个人,但他不得不承认安心依靠他的这个凡人虞啸卿让他实在很开心。
烦了驴拉着板车往前走时,雨终于慢慢停了。迎着清爽的空气,孟烦了的心也被洗涤般清爽起来,他敞开嗓门唱起京韵大鼓来,“我的家,就在那老皇城根儿下,有那青石的砖和琉璃的瓦……君不闻啊,那铁蹄声声关山摧踏……”
虞啸卿合着眸子静静沉在那摇晃着的清越歌声中。
也许是好心情也容易带来好运气,在一个运山货的马车的慷慨帮助下,他们终于在黄昏时到达了一个沿江小镇,而且半途还捡回了他们逃跑的驴。
一到镇子,孟烦了便变卖了驴和车,找了一家客栈,叫店伙请来了医生。
“小妹——哦,小哥,他是你什么人啊?”五十来岁的医生仔细检查了虞啸卿的伤势,直起身看着一脸紧张的孟烦了。孟烦了不伦不类的衣服在这流民太多的时代也不算太稀奇。
“他……是我大哥。”孟烦了看了看迷糊睡着的虞啸卿,“大夫,他到底怎样?”
虞啸卿微微蹙着眉,显然睡得并不舒服。医生看了他一眼,拎起医疗箱对孟烦了道,“你跟我下来开药方子。”
“你大哥是个能人啊!”走下楼梯的医生突然叹了口气。
孟烦了心头猛跳了一下,但脸上不露声色,“什么?”
“我行医三十年,还真没见过他这么能忍的!他内伤严重,肺部淤血,伤口感染,高烧,那肋骨根本没有接好,恐怕每动一下都和被人捅一刀无异……”在医生叨叨着的感慨中,孟烦了的脸色一点点惨白。
“我先给他开一些止痛祛瘀退烧的药,明天我请另外一位医生来给他把肋骨接好……你得赶紧准备车送他去大城市的医院才行,他的生命力虽强,可也绝对不能再拖了!这小地方只有常备药,我只能减缓一下他的痛苦……”医生把写好的几张药方交给了他,“内服药和清洗伤口的草药,别搞混了。”
孟烦了把药煎好天已全黑,他服侍虞啸卿吃了药,帮他清洗了伤口,虞啸卿终于带着一丝难得的放松睡着了。
孟烦了呆呆凝视了他一会,起身走下了楼。他交待了店伙帮忙照顾虞啸卿,便走出了门。
他从店伙口中得知这是靠近缅印的边界小镇,曾经被小鬼子占领,但由于实在没有什么军事价值,驻军不到一月便放弃了。现在离这里最近的己方驻军在五十里外的一个难民点,隶属滇军。
孟烦了沿着河向前走,希望能碰到经过的便车搭他去驻军地。他贴身的口袋里揣着从军装上撤下来的他和虞啸卿的领衔,现在能证明他们身份的恐怕只剩这个了。但是他不知道滇军会不会有心情或有能力尽快把虞啸卿送回禅达驻地。
河中的点点灯光让他停下了脚步。河畔有人正在放河灯,他突然想起,这已经是民国三十二年的春天了。
“大姐,买只河灯吧!”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我不是‘大姐’。”他有点没好气地回头。
“哦,大哥——”十二三岁的男孩吸溜了一下鼻子,向他举起了装满彩纸扎成的各式河灯的竹篮,谄媚笑道,“许愿很灵的,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怀念过世亲人,祈求家人平安……”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有点出神地瞧着络绎不绝放灯的人们。
“你不知道吗?对啊,一看你就是外乡人——知道驻守禅达那位响当当的虞师长吗?”小屁孩抹抹鼻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他殉国了!死在怒江里,这些天整个沿江地区的人都在拜祭他,每天晚上这河面都飘满了河灯,我这生意可红火,唔!”念着生意经的小商贩被他眼中的寒光吓得住了口。
“你说谁死了?谁说他死了?!”他一把抓住了小屁孩的手臂,有点语无伦次地叫道。
“打鬼子的虞师长啊!没骗你——报纸上都登了他的大讣告!我本来一直在等自己到十六岁就去参加他的军队杀鬼子的,可他却死了……”男孩趁他失神挣开了他的手,提起竹篮跑开,又不甘心地冲他吐舌头,“大怪人,男姑娘——”
星光般漂流着的点点灯光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返身跑回了客栈。
他找店伙拿来了这几天的报纸,虞啸卿帅朗威风的黑白照片登在头版显眼位置——“天折英才,国失栋梁”——在长长的讣告旁边还刊登了腾冲失守,虞部折损的战败消息。另一版上还有各国观察家对中国局势的分析,以及世界救济组织开始关注中国难民问题的报道。他看见自己写给美国报纸的英文信件被翻译了刊登在一角。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军队一定派人找过他们,但没有找到尸体就刊登这么言辞凿凿的讣告却不合常理,因为即使官方对普通丘八的阵亡名单一贯敷衍,也不可能对虞啸卿这么重要的高级军官的生死如此马虎!可是,不管内幕如何——他的心怦怦猛跳起来——这却是离开战场的最好时机!
虞啸卿不用失去他的名誉,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被人们纪念,铭刻进史册。而他,也可以把自己那充满了烦恼的名字永远扔进怒江。他可以这样和虞啸卿归隐,他们甚至可以就在这个镇子住下来,养好伤,不理世事过日子。然后带着秘密的满足感,含笑看着人们年年在这清清河流上燃起灿烂河灯,纪念他们曾经的灿烂青春。
“客人,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柜台里的掌柜瞥着他呆瞪着报纸憋红的脸。
他的心绪乱成了一团——他一路追下悬崖,是为了和虞啸卿死在一起!他们经历最痛苦磨砺走出了丛林,是为了以后能活在一起!但这世界似乎突然改变了对他们的粗暴态度,忽而变得温情脉脉——藉着这份讣告,他们可以不再以将领和小兵的身份存在,他们可以不必再等待那虚无缥缈的“打完仗以后”相爱,他们可以像一对骨肉兄弟,一对亲密恋人生活在这小小角落!
嘭里哐当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想混战,一个店伙连滚带爬跑下了楼梯,“掌柜的——不好了——”他突然看见了瞪着他的孟烦了,仿佛看见救星,一把揪住,“哎呀,客人你回来啦——快点,你大哥他,他——”
孟烦了看到了店伙沾在衣袖上的血迹,他的心猛沉了下去,飞快跑上了楼。
依然弥漫着药味的房间混杂了血腥味扑面而来,床前地上和床被上刺目的血迹让孟烦了一瞬落入冰窟!
“啸卿——”他冲过去抱住了衣襟上同样满是血迹,已经不省人事的虞啸卿。他的全身不自觉地猛抖起来,抖得他几乎要抱不稳那坚强了太久如今却不堪一拥的瘦弱身体。
“我,我什么也没干……我打开水上来,他说要喝水,我就倒水给他,他只喝了一口就就咳了起来,然后就就这样……”被吓懵的店伙结结巴巴解释着。
孟烦了的眼光僵滞地看着床前地上的一张报纸,刺目血迹污染了报纸上讣告的遗照。
“啊,这个,他刚才一醒就向我要报纸,我就在隔壁借了张给他,然后去打水……”店伙连忙蹲身去收拾报纸和一地狼藉。
“他妈的叫医生去啊——”孟烦了踢了面前分不清轻重的店伙一脚。
门口已经站了几个闻声而来的房客,店伙连忙爬起来挤出门去了。
“啸卿……”他搂紧了怀中身体,虞啸卿的身体不再发烫,这却让他更加害怕,“别开玩笑,啸卿,我刚想着怎么向你撒谎来着……我想说,我把领衔弄丢了,没法证明我们的身份了,然后我们就一起住下来……”他忍不住惨笑起来,是的,他是这么想的,他正一路盘算着未来的幸福,却猝不及防一脚踏进了地府!
“不是我的药有问题!——是他忍耐压抑太久了!”医生满脸汗水脸色灰白,“他的内伤比他表现出来的状态要严重得多——照常理这样的程度他早十天就没命了!真邪门……我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自己的伤藏得这么深的!”医生有点哆嗦,满目叹息,“不行了,他的脉象散乱微弱,恐怕今晚……”
孟烦了没有让他说出那个他害怕的字,他跳起来粗暴地把医生和他的诊疗箱一起扔了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啸卿——”他回到床边努力摇着虞啸卿,可是虞啸卿却没有再象他每一次呼唤那样醒来,配合他无厘头的人生,带给他一个又一个假希望。
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的错?为什么那么艰难的时候都撑过来了,却在这眼看幸福降临时撒手放弃!——不,不对!是虞啸卿一直在骗他!就像当初龙文章骗他们“回家”一样,他在骗他活着,撑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用笑容,用承诺,骗他活下去!
原来一直不是自己在支撑虞啸卿的生命,而是虞啸卿在支撑他的生命!不是自己扶持着虞啸卿走出绝境,一直是虞啸卿在带领他走出那无人的丛林——因为他不让他逃避,不让他为他殉情!是他把他带回人群,逼他面对现实。
虞啸卿始终掌控一切,始终强悍。而经过一重又一重蜕变成长的自己却始终软弱,始终不堪一击!
他握紧那满是血迹渐渐冰冷的手,把脸贴上那冷冰冰的坚硬脸庞,他哆嗦着亲吻着那始终如山峰般冷峭的线条——告诉我一条路,啸卿,你一定知道的,那条通往幸福的秘密小路,如果不能替你死,如果不许陪你死……我怎么到那条路,怎么找到你?
“打完仗以后,一起吧。”那个温柔声音在记忆中静静回答了他。
他直愣愣立起了脑袋,呆呆看着那张被自己的泪水濡湿了的从未流过泪的脸……打完仗以后……
“我错了,啸卿……我再也不做梦了。”从胸腔里呕出的彻悟血淋淋刺目。
深夜。禅达川军团驻地,团长指挥部。
龙文章正瞧着阿译整理上来的川军团阵亡将士名单。他看着孟烦了的名字。
“龙团长——”一个通讯兵连报告都忘了喊,跌跌撞撞冲进了帐篷,“沿江友军驻地打来的紧急电话,团长!”通讯兵大喘气一口,脸色青黑得和见了鬼无异,“——孟副官打来的!”
23.灯河•完
2009.02.06 / 0:31
池塘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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