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22.凌霄花
虞师残部和接应的川军团刚撤回腾冲,便遭到了气急败坏的竹内集中兵力的围攻,腾冲很快失守。在西岸驻地的战斗机的空中掩护下,损失惨重的部队被沿江民众用舟船抢渡回到了禅达驻地。
当龙文章领着他的六人小队回撤,看见沿途的尸体时便知道大势已去。失去虞啸卿的部队仿佛被抽掉了脊梁,一溃千里。
而龙文章回到驻地后带回的虞啸卿殉国的确切消息,更是让三军一片黯然。
“没找到咱师长的尸体啊……瞧你那一通瞎话,说得跟亲手埋了似的!”走出师部的指挥营帐,实在憋不住的迷龙终于还是忍不住嘀咕道,两人一回到营地便奉命汇报搜救过程。
“被枪打中心脏,掉下悬崖,被怒江冲了几十里——你他妈的活一个给我看看?!”龙文章脸色阴沉,冷冰冰看着迷龙,“如果我不带回这确凿消息,他们就永远抱着幻想无法拯作,而那个小鬼子竹内也一定还会加派人手去搜索!现在你看看师部每个人的样子,连炊事兵脸上都写着‘为师座报仇’!”
“你他妈的这些弯弯肠子我可不懂……不过,我真不信小孟死了,那小子……”迷龙住了口,他和龙文章同时看见了摇摇晃晃跑来的张立宪。
张立宪的肩头绑着,额头也裹着纱布,明显是听到消息后从卫生站冲出来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师座的遗体运回来?!”张立宪血红的眼睛瞪住了龙文章。
“他安葬在没有战争的地方,山很绿水很清,是个好地方……”龙文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着摇摇欲坠的张立宪,“我认得路,打完仗后我可以领你去拜祭他。”
“不——我不信师长死了!我不信!”张立宪蹲下身,揪着头发痛哭起来。
“他是人。这是战场。”龙文章沉默了几秒,径自走开。迷龙又站了片刻,终于还是俯身拍了拍张立宪的肩头,追着龙文章去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龙文章突然问。
“不会。”迷龙不假思索便答道,“但我会为你报仇!”
龙文章深深看了这高大的东北兵一眼,“谢谢。”
“嗯……也可能会掉两滴眼泪,可不会象那小鬼那样……”迷龙很难得地思考了一下,又补充道。
龙文章微微笑了笑,搂住了大个子的肩头,“谢谢!”
张立宪不知道哭了多久,原本怀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他被龙文章带回的报告彻底断了残念。他站起身,摇摇晃晃穿过几个围观的丘八。
“张副官,回卫生站吧,你的伤不能剧烈运动。”一直跟着他等着他哭完的卫生兵追上去扶他。
“滚开!再跟着老子毙了你!”他粗暴地挥手推开了卫生兵,朝着营地外的方向走去。
门口几个兵正围成一团起着哄。他拔出手枪向天开了一枪,兵士慌忙闪开,露出了一个衣服素洁的女孩身影。
“调戏妇女,军法伺候!”他挟着杀气暴喝了一声。
“报、报告!是这小娘们非要进军营找人,赶都赶不走!”一个哨兵连忙道。
“哎——你是那个张,对——张长官!”瞧着他的女孩惊喜地叫了起来,他把眼光落在了那女孩纯澈的脸上。
“我、我叫小醉,您和孟大哥一起来过我家,长官,您记得吗?”女孩揉了揉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你来干什么?”张立宪黑着脸,皱起眉。他当然记得这女孩,事实是,很少有人会忘记这灰扑扑世界里这张过分清澈的脸。
“我找孟大哥,我给他做了衣裳和鞋……”小醉把包袱给张立宪看了看,又垂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我要回四川去了,我想告诉他我家的地址……我要还他钱。”
张立宪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龙文章同时带回的也有孟烦了的死讯,现在面对这女孩,这死讯似乎才突然变得真实血腥起来。
“陪我去喝酒!”他沉默了片刻,一把揽住了女孩,向营地外走去。
也许孟烦了于这女孩的意义并不逊于虞啸卿于他生命的意义,这同病相怜的感受让他在一瞬间拉近了和女孩的距离。
“张、张长官,我想找孟大哥,您——”小醉想挣开他,却又因他满身的伤而不忍太用力。
“你孟大哥不在营地……陪我喝酒,我告诉你他在哪里!”张立宪把她搂得更紧,但那温软的身体却让他差点又被勾下眼泪来。
小醉看着他红红的眼睛,扶住了他的手臂,“好……走吧,张大哥。”
那天晚上张立宪喝到人事不知也终究没把孟烦了的死讯说出来,他不想那双美丽眼睛被眼泪淹没失去光彩。他一直说虞啸卿,说他有多了不起,说自己有多敬佩他,说他们打过多少胜仗,说自己多么希望能代替他去死……
小醉帮他斟着酒,陪他流着泪。
丛林幽静,山鸟啾啾。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在没有路的丛绿中缓缓前行着。
“啸卿,我们也许就这么走到缅甸去了……”孟烦了左右看着,叹气。
“缅甸在东南,我们在向西南走……也许会到印度。”在这完全没有标志物的地方,虞啸卿的方向感依然清晰。
“印度?哦,那还好,是英国佬的地盘,再怎么说我们也救过他们……”孟烦了松了一口气,搭着他的肩头拄着枪向前走的虞啸卿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他们离开山洞已经三天,因为一面是怒江,两面是山峦,他们只得沿着相对平坦的丛林向外走。孟烦了一路扛扶着虞啸卿,因为虞啸卿拒绝了他背他的建议。
“我们歇一会吧。”孟烦了感到了靠在自己身体上的虞啸卿的吃力。
“……一千米都没走到。”虞啸卿喃喃叹气。以他们这速度行军,走出丛林时没准仗都打完了。
“午餐时间到了。”孟烦了一本正经地看了看天,把虞啸卿扶到一棵老树盘结的树根上坐下。卸下身上挂满的“锅碗瓢盆”,开始埋锅起灶,虞啸卿拄着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现在两人关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比起上下级或情人,更象是血脉融汇的亲人。不管怎样,经过数番生死的他们,都已经在彼此生命中让血脉相连。
“咦,这里居然有木耳!”四处找柴火的孟烦了趴在一棵树根边惊喜叫了起来。
“……还有山鸡。”虞啸卿却看着他身边不远的一堆草丛。
“哈,别开玩笑,你真以为木耳山鸡是一盘呀——我在山里转那么多天连山鸡毛都没瞅着一片,这季节——”直起身冲虞啸卿嚷嚷的孟烦了话音突然被掐断。虞啸卿电光火石般抬起了枪口,枪响,被孟烦了的大嗓门从草丛里惊飞的山鸡“啪”地落在了目瞪口呆的孟烦了面前!
“啸卿,你……你向着我开枪了?”足足石化一分钟后孟烦了才说得出话。
“我瞄的山鸡,和你至少差着两尺。”虞啸卿捡起了地上的弹壳。
“两、两尺?!”孟烦了捂住了脸,啪嗒啪嗒跑了回来,“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重伤号?如果你的手滑了那么半寸,我这小命……”
“山鸡炖木耳是好菜。”虞啸卿看着他扔了一地的黑木耳,抬眼看着他,“你太瘦了,补补。”
“呃?”孟烦了怔住,心里泛起的暖意让他忍不住裂开了嘴,“噢噢!”
接下来的孟烦了便开始生火打水拔鸡毛洗木耳,欢天喜地地忙得不亦乐乎。虞啸卿便靠在树上开始玩他的枪,把子弹卸下来,数数,又装回去。
终于把切碎的鸡肉块煮进了钢盔锅的沸水,孟烦了瞥了几步之外的虞啸卿一眼,“老虞,在林子里开枪可能会招来小鬼子……”
“我知道……我故意的。试试。”虞啸卿淡淡笑了笑。
“试试?!”孟烦了觉得让虞啸卿保留这危险玩意有点前路堪忧。
“试试这地方姓日还是姓英。”虞啸卿抬头看着天空。
“那……试出它姓什么了?”孟烦了苦笑。
“姓它原来的名字。”
“什么?”
“战争没有打扰过这里,山姓山,树姓树……花……”虞啸卿的眼睛突然有点发直,孟烦了被他搞得有点紧张,“怎么了?小鬼子的飞机?”
“不是……很好看。”虞啸卿指了指一棵高大的树。
孟烦了转动脑袋,终于看见了那棵高大挺直的乔木枝尖上竟挂着一朵橘红色的吊钟状花朵,花心嫣红如血,仿佛大树的勋章。
“噢噢——是凌霄花!我们小时候叫它‘大喇叭’。”孟烦了瞥了虞啸卿一眼,这家伙还真是贵人,不但莫名其妙飞出只山鸡,连早过了花期的花儿也跑到他面前来卖乖。
“凌霄花的花语是‘敬佩’,它是藤本,可总是会结藤爬上老高的树。”孟烦了凝着虞啸卿,笑道,“我想它一定是想把花儿开给树看,因为它‘敬佩’树!——还有,它代表‘慈母之爱’。晒干后还可以入药。”
“……你为什么没去当园丁?”虞啸卿被他的一通“花语”震住,喃喃叹气。眼前的青年明显有点入错行了。
“当园丁就遇不到你了……”孟烦了添着火咕哝了一声,又抬头瞧着虞啸卿,笑道,“以前在英国上学的时候,有一位老师的太太痴迷园艺,她家的院子种满了世界各地的花,我常去她家玩,她教了我很多花卉知识……”
接下来的时间孟烦了一如既往地东拉西扯,虞啸卿也一如既往地默默听着。
当喝着热腾腾的山珍野鸡汤,虞啸卿终于忍不住对一脸幸福满足的孟烦了道,“你们跟着龙文章在缅甸时就是这么过活的吗?”
“噢?啊——当然不是!”正在心里感叹生命美好的孟烦了回神笑道,“我们吃饭全是用抢的,虽然几乎每顿都只有地瓜,可还是每顿都抢……那个小气团长不准我们浪费子弹去打猎,所以好多天都不知肉滋味……”回忆起那段光猪时光竟让孟烦了涌起了淡淡怀念。他几乎完全靠龙文章教他的丛林生存技法让虞啸卿和自己活到现在。
“你们打了很多胜仗,连重庆都知道了‘山魈军团’……”虞啸卿的回忆路线显然和他不同,淡淡笑了笑,“因为你们信任龙文章——他才是真正的自由鸟。”
“他是山大王,没规矩的仗会打,讲规矩的仗一塌糊涂。”孟烦了晒笑,又忍不住叹气笑道,“你教我们好死,他教我们赖活。”
“谁有理?”虞啸卿闷笑。
“吃地瓜杀鬼子很过瘾,用昂贵的美国武器打山鸡炖来吃很幸福!”孟烦了灿灿笑道,“如果我们不是老去追究道理,也许会更快乐。”
看着他微微凑近的笑脸,虞啸卿警惕地退了两分,“你是不是吃得太饱了?”
“我没发情,只是想看看你。”孟烦了没好气地叹息,盯着虞啸卿的脸端详。虞啸卿便也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如果我说我当初喜欢你还因为你很帅,你会不会毙了我?”孟烦了继续叹气。
“如果我说我当初不喜欢你完全不是因为你的样子,你是不是会死心?”虞啸卿也叹气。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被这爱得不要命的孬兵带沟里去了。
“当然不会!只要你不是讨厌我的样子,那就表示一切皆有可能!”孟烦了快乐地哈哈笑,他选择性的低智商让虞啸卿无言反驳。
两人一路南行,孟烦了的野外求生技能大表演让虞啸卿由衷叹服。可是接连两天的大暴雨却让这行进陷入困境。泥泞道路愈加难行,但最艰难的是无处躲避的风吹雨淋让虞啸卿的伤势开始恶化,孟烦了简陋的草药已经无法控制伤口的溃烂。
“啸卿,有人家了!我们快走出林子了——只要有村子,我们就可以找到医生……啸卿!”孟烦了努力用欢快的声音叫了起来。他摇了摇又开始发烧,几乎是被他半背半扶着昏沉前行的虞啸卿。
“嗯。”虞啸卿模糊地回应了一声。
“糟了……”孟烦了嘀咕,他注意到两人身上虽然早已不辨颜色破烂不堪,但无论如何还是会被人看出身份的军装。
他扶着虞啸卿在小溪畔的一块山石边坐下,“啸卿,醒着,别睡过去——我马上回来!”
虞啸卿睁开眸子看着他,“你……去哪里?”
“给我们找衣服,”孟烦了把水壶放在虞啸卿怀里,“这个很冰,抱着,别睡!”他把枪放到虞啸卿手边,努力笑道,“不管外面姓日姓英还是姓它本来的名字,他们都不会欢迎丘八的。”
虞啸卿瞪了他两秒,淡淡道,“你是丘八,我不是。”
“知道了——你是兵,堂堂正正一笔都不少的兵!”孟烦了笑着起身,用跑的速度离开了,他不想在虞啸卿面前再掉下眼泪。
虞啸卿凝着他颠簸着跑远的单薄身影。他捂住唇剧烈咳嗽起来,涌上喉咙的血腥味再也无法压抑,他吐出了一口暗红的陈血。他轻轻抚了抚伤口,那是孟烦了仔仔细细包扎好的地方。
他拔出了腰间的短刀,慢慢挖土埋掉了那滩刺目的血迹。
就在他几乎无力再支撑自己的神志时,孟烦了终于回来了。
孟烦了状态狼狈,头上青了一大块。但满脸兴奋地把抱在怀里的衣服展示在虞啸卿面前。
“偷的?”虞啸卿却在瞧他的额头。
“……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穿偷来的衣服。”孟烦了垂下眼睛抖弄着衣服。
“我不穿女装。”虞啸卿回眼看着他手上的花衣裳。
孟烦了也正瞪着那衣服发呆,呐呐干笑,“居然把那泼妇的衣服偷来了,怪不得她砸我那么大一砖头!”
还好除了几件女装之外也有几件男人衣服,不然他真相信虞啸卿会穿着军装出去送死也不会穿女装。
“我穿——正好扮成夫妻。”孟烦了厚颜无耻地裂嘴笑,“我扮你老婆——这样不容易惹人怀疑。”
又是一个熟悉场景,不过人换景移。
“有胡子这么长的老婆吗?”呆怔了两秒的虞啸卿有点虚脱地转开了脸。
“哦哦!”孟烦了抓了抓脑袋,捧着钢盔到几步之外的溪里打来了水。他把钢盔放在地上,待水平静便凑过去照镜子,然后很受惊吓地咕哝了一声,“真难看!”
他用手指扒梳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拔出军刀在石头上磨了两下,开始刮胡子。
虞啸卿同样很受惊吓地瞧着他的惊险动作。
他终于半拔半剃地修理好了自己的胡子,便一本正经地瞧着虞啸卿,“可以了吗?夫君。”
虞啸卿张了张嘴巴,突然发现自己好象已经把两人关系纵容到了一个新高度。
“我也帮你修修胡子吧。”孟烦了举着刀爬了过去。
“不用了!”虞啸卿露出见了鬼的表情。很怀疑孟烦了举刀向他是为了报复他向他开枪的事。
“嗯,也好!反正你怎样也很帅……这样碰到小鬼子也比较不容易被认出来。”孟烦了咂吧着嘴笑道。虞啸卿无言,他根本不敢去照“镜子”,他相信别说小鬼子,就算唐基或张立宪恐怕也很难一下认出他来了。
孟烦了开始脱掉破旧军装,他已经留意到虞啸卿的脸色不能再耽搁时间。
虞啸卿瞬也不瞬凝着他的眼光让他微微背开了身。他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这过分清冽的眼光中宽衣解带。
虞啸卿的目光有点僵滞,凝着他瘦削肩背上满布的伤痕,“烦了……”
“嗯?”孟烦了回头看见他脸上神色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把背转开,飞快地套上了花衣裳。他把偷来的三件女装全穿上才又抬眼去看虞啸卿。
虞啸卿的表情让他的心被牵扯了一下,他努力笑着叹气,“别傻了,我不挡也有别的丘八替你挡,更何况这十八块弹片也至少有九块是我的。”他指了指虞啸卿的胸口,微微垂下了头,“可是这颗子弹,原本只有我能替你挡的子弹……我却没挡住。”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虞啸卿也许根本就不会挨这颗子弹。
也许自己真的就是那朵攀上最高枝头的凌霄花,只为了把花儿开放给根本不同种族的心上人看,却从未想过这灿烂的爱也许不和时令,也许对树只是负担。
“打完仗以后……”虞啸卿沉哑的声音打破了难捱的寂静。
“什么?”为这个梦撑得太累的孟烦了怔怔抬起了头。
“打完仗以后,一起吧。”虞啸卿静静凝着他说出的话,终于让他努力封存的泪水一瞬间又放肆成河。
22.凌霄花•完
2009.02.02 / 02:02
池塘于成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