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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生命中的崖
如果问龙文章生平最痛恨的一件事,他一定会告诉你,“看着自己放弃原则也要救的一个人死在你面前。”如果再问他生平最佩服的一件事,他会告诉你,“看着一个并不比别人命多的傻瓜两次为同一个人放弃生命。”
看到望远镜中虞啸卿跌落山崖的一瞬,龙文章已经经历过太多死亡的心脏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厌倦。而当他看到孟烦了几乎同时扑出悬崖的身影时,他几乎认为这个疯狂世界终于灭绝了一份最让人怀念的血脉。
身边的张立宪突然倒了下去,他被一颗流弹击穿了肩膀。
龙文章抬起自己哑火了几秒的枪口扫倒了几个冲过来的鬼子,他回身瞪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张立宪,“别装死!他妈的给我站起来!”
张立宪从来都如刀锋般的脸颊上已经挂满了泪,而且那晶莹的水珠还在无休止地涌出失神眼眶,“你……看见了?”
“是的,我看见了!”龙文章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在炮火声中大声吼道,“我看见了——虞啸卿死了!孟烦了也死了!——我们还活着,”他吼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突然恍惚了一下,喃喃重复了一遍,“……我们还活着!”
“干他娘的!那些鬼子在鬼叫啥呀?过年似的!”迷龙提着枪从后面赶了过来,他愤愤的叫嚷声在看见张立宪的时候停了一下,“他妈的,不说是大胜仗吗?哭啥呀哭?”
“是大胜仗……”龙文章向迷龙笑了笑,指了指不远的山头,“别在这耗着,领人上那山头掩护伤兵撤退!”
迷龙张了张嘴巴,终于还是没有告诉龙文章——“你丫别笑了,太他妈碜人了!”
孟烦了扑了出去,他的意识只到“你还欠我一个赏”,他的身体已经追着那个“赏”跑出去了!对很多人来说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在他这里似乎都顺理成章。因为他还没有说完他的话,他还没有说出他的愿望,那就象一个跟脚的孩子追着大人要一颗承诺了的糖,永远不会顾及脚下的情况。
他已经追了很远的路,已经爬了很高的山,已经无法再停下来……他没有想到路的尽头是悬崖,山的最高处是坠落。
他就象因为迷恋而忍不住伸手触摸水中月亮的孩子,终于弄碎了自己的月亮。
可是他扑出去的一瞬,清清楚楚看见虞啸卿向他伸出了手,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这个从来不认输的男人向他求救了!只是这一次,他拉不住他,他们之间永远被安插了一份距离,这距离似乎近得只有几步,却又远得直至生死!
他无法再为他挡一次炮弹,他只能陪着他一起坠落。
孟烦了翻落进怒江的一瞬,仿佛回到了一个他熟悉得刻骨的地方,他在冰冷江水中抓住了虞啸卿冰冷的手。
“我们一起走吧。”在那片无望的黑水中,虞啸卿曾这样对他说过。可是他拒绝了,因为那时他只想虞啸卿活着。可是这一刻,却是他追着到了那片水里——“带我一起走吧!”
这一次虞啸卿没有回答他,怀中的身体比江水更加寒彻刺骨。还来不及悲伤的孟烦了只来得及把那冰冷身体拉入怀中,便被江水翻卷着漂向了下游。
曾听说怒江之所以日渐汹涌,是因为落水的丘八们的冤魂哀嚎不息。孟烦了觉得自己也许是他们中间最幸运的一个,因为他不止没有怨愤,竟然还有一份小小的满足。当脚下踏空的一刹那,他竟第一次认为自己的生命飞翔了一秒。
虞啸卿早已被水流击昏,但枪却还紧攥在手里。这象一个奇迹,让紧搂着他的孟烦了几乎觉得这又是虞啸卿未被人发现的冷幽默,似乎他很快就会一本正经地命令他,“孟烦了,再哭就枪毙你!”
孟烦了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居然还能如此清醒,就像老天爷总是要求他记住许多人绝没机会经历的感受,他就像一部注定要记录战争和战争中的这些人们的机器,无法逃避被强加的责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因为他只是冷,却感不到任何痛楚。他抓不住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愤怒江水要把他们冲刷向何处。和着泥沙的冷水从鼻子一直灌进喉咙,他甚至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他想那是虞啸卿的血。
虞啸卿总是比较幸运的一个,活得潇洒,死得干脆!
孟烦了把脸颊贴在了那冰冷的胸口,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那微弱却清晰的心跳声让痛的感觉突然回归了他的全身!不对不对!我还没有死!虞啸卿也没有!
这让孟烦了全身正流失的力气和意识猛地复苏,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他竟拽着虞啸卿奋力游到了河岸边。白色的鹅卵石象宝石一样在昏蒙中发着光,他拖着一路水迹血迹把虞啸卿半抱半拖到了一块稍微避风的山石后。
虞啸卿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机,胸口的血迹已经在江水的浸泡中变得淡漠,孟烦了呆呆看着那片血迹——距离心脏偏下了两寸的弹孔——这也许是虞啸卿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孟烦了扯下了绞在脖子上的围巾,他伸手去解虞啸卿的军装带,可是他哆嗦着的手指一直打滑,好不容易才把皮带扣解开,撤下了一个军官最神气的装备。他想虞啸卿如果醒着,没准会说重庆都没人敢下我的枪,你小子是不是狗胆包天活腻了?
这不好笑的笑话几乎要让孟烦了流下眼泪来。他哆嗦着手指去解虞啸卿的军装纽扣,如果不是身处如此凄惨环境,这也许是值得纪念的一刻,但现在他僵硬的手指解开虞啸卿的咔叽呢军装时,他却只在想一个问题——虞啸卿还在这里吗?
他终于解开最后一颗纽扣,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虞啸卿攥在手里的枪让他无法脱下他的衣服。他默然了两秒,只得去掰开那紧扣着的,似乎已经嵌进枪柄里的手指。
苍白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一下,沉哑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你……干什么?”
孟烦了僵住了动作,抬头便看见近在咫尺的深黑瞳孔正定定地瞪着他。
“师师……师长!”震惊过度的孟烦了连忙拉开了脸的距离,仿佛被抓了现行的小偷般结巴起来。
看着他的虞啸卿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这让两个人都呆了一秒,但虞啸卿却因这个喷嚏而扭头吐掉了一口血腥。
“给你裹伤……”孟烦了的心沉了下去,喃喃道,“也许,子弹穿透了……止住血就会好……”看着虞啸卿抹掉唇边的血迹,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虞啸卿靠在山石上静静看着他,然后抬手慢慢解开衬衫的纽扣。白色衬衫上的大片血迹又让孟烦了发起呆来。虞啸卿几乎在强撑着不让自己痛昏过去,但孟烦了袖手旁观瞪着他的模样却让他放弃了继续脱衣表演,“……你来。”
孟烦了回神,连忙小心翼翼帮他褪掉了军装和衬衣。当他拿起自己皱巴巴的围巾时,看见虞啸卿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惊惧。
“啊……我,我去洗一下!”他竟红了脸,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不,不用了……”虞啸卿苦笑着叫住了他。
孟烦了努力抹平了冷冰冰的围巾。当他的手指触到虞啸卿竟异样温热的皮肤时,虞啸卿轻轻抖了一下,但他却为那热度怔神起来。
“……我容易发烧。”虞啸卿轻吐了一口气,解释道。
“噢!”孟烦了赶紧小心翼翼仔细帮他裹住了伤口,心里仿佛铅块积压。
终于帮虞啸卿穿好衣服,别好军装带上的各种物什,两个人都仿佛打了一场大仗般气喘吁吁。虞啸卿微合着眸子靠在山石上。
“师长……”孟烦了看着他的脸色,突然有点害怕,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手臂。
“叫我虞啸卿……或者老虞。”虞啸卿没有睁开眼睛,微微抬了抬唇角。
如果不是在这样让人难以欢欣的地方,孟烦了几乎要为虞啸卿的幽默哈哈笑一场,可是现在他无法笑,他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为什么?”虞啸卿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似乎在向自己提问。
“这里很冷,师长……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在江风中早已僵冷得麻木的孟烦了拉住了虞啸卿的手。
虞啸卿没有回答他,他昏过去了。孟烦了不再犹豫,抓着虞啸卿的手臂把他背了起来,却发现虞啸卿的手又紧攥住了沉重的步枪。
这一次孟烦了不准备再和他的枪搏斗了。他摇摇晃晃向着密云般的丛林走了进去。
风在树叶间沙沙作响,这陌生的山林消失了所有战争的喧嚣,仿佛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国度。虞啸卿手里的枪管总是磕着他的膝弯,让他觉得这个严肃得一丝不苟的人似乎在和他玩闹个不停。
虞啸卿的身体很烫,那温度甚至隔着厚厚的几层湿衣服传到了他的背上。这代表虞啸卿活着,但或许也代表他很快会死。孟烦了不知道看起来那么冰冷的一个人,竟会有这样的热度,这样的热度甚至仿佛在燃烧自己为他取暖。
“师长,我告诉你我的家吧……”孟烦了突然开了口,只是为了打破这太过寂寞旅途上让人窒息的寂静,“我的家在十四柳胡同,但巷子里可不止十四棵柳树,我仔仔细细的数过,有足足三十九棵柳树!后来老人们说单数不吉利,就砍掉了一棵歪脖子柳……其实在我看来,那棵柳树才是最漂亮的一棵啊……它很像是俯着头要和人说话的样子……我便常常和它说话,它有时听懂了就会用柳枝扫扫我的脸……
“女孩子们在柳树下跳皮筋,还唱着她们可笑的歌谣……”孟烦了眯起眼睛笑了笑,慢慢唱了起来,“杨柳树,杨柳丫,杨柳树下就是我的家……我家有个好姐姐,她的名字叫菊花……小菊花,十二朵,她的妈妈不爱她……”
幼稚童真的歌谣竟被他唱出了一种悠远苍凉。他突然停了下来,远远的林间竟然出现了一点火光。
“师长,我们有救了——那里有人家!”孟烦了几乎要欢叫起来,加快了脚步。
火光之处却并不是人家,只是一堆火,和两个烤火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两个男人警觉地跳了起来,拿着他们的拨火棍,“是谁?”
他们的中国话让孟烦了放下了心,“别紧张,我们不是鬼子——我们需要帮助!”孟烦了走近了火堆,两个男人看见他们的军装明显慌乱了一下,挥着手大声道,“走开,我们帮不了你们!”
“我只是想借个火,我——”孟烦了看见了两人烤在火上的衣服,微微停了一下。
“不行,快滚!”男人们更加慌乱,冲他挥舞着手中的“武器”。
孟烦了感到背上的虞啸卿微微动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了“咔哒”一声轻响,同时枪杆已经架在了他的肩头,一发子弹“碰”地射在了正象赶狗一般挥舞拨火棍的男人脚边!
“师长——!”孟烦了苦笑叫道,半边身体被震麻。虞啸卿挣扎着站到了地上,提枪看着石化的两人。
听到这个称呼更是脸色惨白的两个男人,互相对视一眼,拔腿跑进了丛林。
孟烦了扶着虞啸卿坐到了用武力抢来的火堆边,偷偷瞥了虞啸卿一眼。
“没想到这枪还能响啊,美国货果然先进……”他没话找话地干笑了一下。虞啸卿醒来让他开心万分,至少不用自己一个人守着寒冷长夜唱没人听的歌。
“我也……没想到。”虞啸卿用枪支撑着自己的半个身子。
“……我以为您会杀了他们。”孟烦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喃喃苦笑。
虞啸卿的目光扫过了搭在火堆边烘烤着的两件破旧军装,淡淡道,“我没力气了。”
孟烦了瞥着他的脸,忍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要不,您躺下来休息一会吧。”
“不躺……”虞啸卿瞧着火光微微出神,喃喃道,“死了再躺。”
孟烦了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却噎在了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虞啸卿把眼光转向了他,专注地看着同样满身伤痕的孟烦了,慢慢道,“你坐过来。”
孟烦了愣了半秒,挪着屁股靠了过去。虞啸卿放下枪,靠在了他的身上。孟烦了被那发烫的身体灼得惊跳了一下,随即脸上发红,“师,师长……”
“这样很舒服。”虞啸卿似乎笑了一下,沉默了片刻,轻轻道,“谢谢!”
孟烦了的身体猛地僵硬,一直未能痛快流下的眼泪,突然扑簌簌滑下了脸庞,不可抑止!
不管虞啸卿道的是哪一次谢,不管他是否真的明白了什么。这个从云端跌落的男人,终于在他面前袒露了也许是生平唯一的一次软弱。
“你的命真大,可以把你的像画给士兵们当护身符……”虞啸卿语气中的笑意更浓,甚至带着点揶揄。孟烦了有点无言,他感到了虞啸卿似乎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却加倍沉重起来。
也许是自己太贪心了,总是一步步地把路变得更窄,他突然抬手抱住了虞啸卿,“师长……”
虞啸卿没有挣开,抬起清幽幽眸子看着他,“你要什么?”
又是这样的问题!那么清醒的聪明的犀利的虞啸卿似乎也一直困扰在这道难题里。
孟烦了迷失在那泓被高烧融化的无边寒波里,象被魔法镇住般喃喃道,“……你。”
吐出这个字他便忍不住去看虞啸卿手边的枪,虞啸卿却并没有拿枪的打算,又凝了他两秒,慢慢吐出口气,“给你。”
孟烦了呆住,没料到虞啸卿给得如此轻易,难道一直都只是自己在和自己较劲?
虞啸卿垂下了眼睑,淡淡补充道,“我死之后,尸体给你。”
“哈!”孟烦了在失笑的同时眼泪却再度滑了下来——虞啸卿不明白!他始终还是没有明白!
可是他却很清楚,孟烦了也很清楚,在这无医无药无衣无食的冬天丛林里——这一场不合时宜无名无实的追逐,也许就要结束了。
龙文章抱着枪坐在山石上,看着在蜿蜒山道上相扶相携行进着的队伍。
“报告团长,鬼子忙着收拾自己的阵地,已经没有追过来了!”一个川军团士兵报告。
“知道了。”他吐出了一口气,突然站了起来。
靠着他打瞌睡的迷龙被惊醒,一骨碌跳了起来,端起枪,“鬼子纳命来!”当看见只有黑着脸的龙文章站在他面前,便恨恨道,“妈的,你发啥疯?!老子正给老婆说少放点糖……”
他呐呐停口,龙文章正带着让人发怵的阴沉看着他,“陪我去一趟悬崖。”
“啥啥?”迷龙有点以为自己没睡醒听淄了。
龙文章已经回身点了川军团几个没受伤的丘八,“你们,跟我一起,回鬼子阵地!”
几个被点名的丘八露出了后悔站龙文章太近的表情。
“我也去!”已经被简单包扎,一直失魂般沉默着的张立宪突然回神叫道。
“你和伤兵一起撤退!”龙文章看了他两秒,决绝地挥了挥手。
“我要去!”张立宪也决绝地瞪着他。
“我相信竹内也正在派人搜索,我不想带个不能打的废物!”龙文章冷笑,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正抽烟歇息着的虞部军官们。显然弄丢了师长让每个人都象败兵一样沮丧万分。
一声清脆枪响,龙文章刚坐过的山石上,一只正跳过去的□□突然翻滚下来。
张立宪抬起了枪口,瞪着龙文章,“老子没那么容易废物!”。
“竹内不是癞蛤蟆!”龙文章阴沉中带着愠怒,“你他妈的招来鬼子,虞啸卿就死得更不值得了!”
说到“死”的时候,他似乎哆嗦了一下,张立宪惨白的脸更加惨白。那边几个被惊动的军官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
“你给他们解释吧,还有——你的任务是把所有人安全撤回去!”
龙文章撇下了呆怔的张立宪,拍了迷龙的胸口一下,“走!”
“喂,这种送死的事,你为啥老是忘不了我?”迷龙扛着枪紧追上龙文章,“你他妈的不是想老子帮你挡枪子儿吧?”
“闭嘴!”龙文章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嗯,那啥……咱师长真的死了吗?”
“……闭嘴!”
“哎,我看见小孟带出去的人了,可小孟那臭小子晃哪里去了?他不是当逃兵了吧?”
“闭嘴!”
“喂,你他妈的话都不让人说,我不跟你去了!”
“闭嘴……”
张立宪愣愣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几个身影,并不那么挺拔,却突然深印进脑袋中。
围上来的军官看着他,“张参谋,他们去哪里?”
“他们……去接师长回来。”张立宪喃喃道。他紧攥着的拳头让他肩头上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
19.生命中的崖•完
2009.01.09 / 02: 01
池塘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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