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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自十三岁起，韩笑君便没再笑过。
韩氏夫妇似全无知晓，全身心专注于机械物理研究工作上。只有来访客人纳罕，昔日拥有至甜至美笑容的小女童已消失不见，只剩个双眼满含讥诮似的大眼少女，仿佛在问：“你来，又有何所求？”确实，韩家夫妇均是人性化机器人研究专家，来访者多为商业目的，这一双大眼让他们汗颜，准备好的说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渐渐家里似冰窖。
同学都有默契：举凡聚会绝不要请韩笑君，否则定惨淡收场。由此可知笑君生活之寂寞。寂寞有寂寞的好处，自小到大韩笑君一直是班级头名，别的少女穿着白纱舞裙等着男朋友的汽车去舞会的时候，她正在填报考大学程序设计预科班的表格。无怪乎邻居都知道韩家有个“机器人少女”，意即谓其神色冷漠，言语可憎。故韩笑君男友说：“我忍了你很久了，一年来费尽心思也讨不得你一个笑，我不想跟个机器人谈恋爱！”便拂袖而去。笑君追了上去，任她怎么喊他也不回头，她突然无力再追跌坐在地，路人怜悯地看这失恋少女，叹息道：“不会笑只会哭有何用……”
“嗬！”韩笑君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哦，原来是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怔怔地看着电脑荧幕上不断闪烁的“人性化设计程序”的字样，吁出一口气。一定是，一定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才会在梦境里重温少女时期种种噩梦般的经历。二级程序员张瑞杰走过来对她微笑：“韩君，喝杯下午茶去，虽身为一级程序员，到底也没卖身给公司。”她刚想说声谢谢，忽然发现张君的眼其实是看向电脑屏幕，笑里有抹得意。霎那间她心如明镜，原来如此，老板命她在一个月期限完成新款保姆型机器人的人性化设计工作，不然就将其移交他人去做。傻瓜也明白，移交他人即意味着你能力不够，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她这一级程序员的位子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想必张君也是其中一员。她不动声色地说：“多谢关心，不用了。”看着张瑞杰笑着离开，她心里暗自佩服他那张能挂足八小时笑容的脸。上个月对她设计的人性化机器人进行模拟试验，那机器人仍然不会笑，倒是感应到她脑电波，知道自己仍是个失败作品，流下泪来。记得她当时幽幽叹口气：“不会笑只会哭又有何用？”早知努力三年的结果会如此，不如当初交给张瑞杰，凭他那张永不消失的笑脸，程序说不定早已完成。
头痛。她假也不请，提早离开公司。一级程序员享有此般特权，无怪乎人人为它抢破头。
蹒跚来到周医生事务所，径直往里走去，柜台小姐见是她也不阻拦，周医生嘱咐过：韩小姐勿需预约。看着韩笑君走过去，心里暗暗艳羡，虽说韩小姐神情黯淡，但到底是标致女，好样貌好气质，难怪斯文俊朗如周医生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老好人周兆英见是她，微笑着迎上来：“可是又头疼？来来来，慢慢说与我听。”
“周君你是我命中天使。”
周兆英但笑不语，同样的话这些年他听她说过几百遍。第一次在韩家见到她，便被那双幽怨大眼深深吸引，彼时韩笑君正处于失恋期，正愁无人诉苦，看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视她作另类，反而愿听她说话，就此认定了这个朋友。记得当日韩笑君说完所有苦闷后，紧握住他的手说：“你真是我命中天使，上帝派你来搭救我。”可能就为这句话，他从机械物理研究转至机器人与人类心理学比较专业，并且成了周兆英心理医生，这些事韩笑君当然是一点也不知道。
“是吗，那请你抄一首雪莱的《致康西斯坦》给我：我的心如玫瑰般很美，再好也是花，却已枯萎，你虚伪的关怀把花瓣随便佩戴在不忠的怀内，用爱……”
周兆英见她大眼盯着自己，眼角滴出泪来，连忙打住玩笑，问：“到底什么烦恼？”
“老好人，也只有你会这么问，若是别人，保证以为我故意拆台，顿时脸转包公，拂袖而去。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可想笑，就会哭。”
周君恻然，原来韩笑君之所以不受同学欢迎就是因为这个，绝没有人受得了在讲完一个笑话后见众人大笑而一人独独对着他掉泪。
“每次都这样吗？教授他们可知道？”韩氏夫妇曾是他恩师。
“不知道。他们哪里会关心我，只会研究他们的机器人。”韩笑君一脸黯然。
不，不是这样的。周兆英在心中大喊。可是却无法冲口而出，他清楚，没有教授他们的许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不说这个了，我最近工作不顺，人人都看着我，等着我自己宣布失败，他们好一哄而上，抢走我的一级程序员的宝座，尤其同组张瑞杰，今天还看着我的程序得意的笑，仿佛在说，看吧，你就是不能成功。我真是后悔，真是后悔……”她脸涨得通红。
“后悔什么？”他好奇，常人都是生气，她却后悔？
“后悔我不能以牙还牙，后悔我为什么忘了怎么笑。”她双目通红，反绞着双手。
并不是忘了。他在心底暗暗说。
半晌，韩笑君摇摇头：“也许我是机器人也说不定。”他心突地跳一下。又听她说：“若真是，倒也一了百了，反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任他们为胸悬金印打破头。”
呵，《红楼梦》里的句子。他看着她，不禁莞尔。
韩笑君见他笑，知道话说得过了，索性念起一首谐词：“有个尖新底，说的话，非名即利；说得嘴干，罪过；说得兴起，俺略起，去洗耳。”这回周兆英彻底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他就知道听她诉苦绝不会叫自己失望。
“还不坏，起码懂得自嘲。”
“老好人，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说，要是别人，肯定骂：这女子怎这么尖酸。”
沉默一会，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苦。”
韩笑君叹口气，也就他一个人知道而已。在旁人眼里，她太不可爱，永远带着严肃沉默神情说话，永远怀疑地审视他人的笑容，永远在最欢乐的场合里不合时宜的落泪，奋斗到今天这个地位，中间的辛酸，只得他一个人明白。
周兆英递给她一条手帕。
“谢了。光会哭不会笑，又有什么用。”语意幽幽。
“我建议你向教授他们求助，你不知道他们这些年对人性化机器人的研究进展已非常人可想象。”周兆英意有所指。
韩笑君一怔，随即摇头：“不要，每次我问及人性化机器人研究方面问题时，他们总说：我们最大的成果就是你。你看，这不就等于说他们不愿意回答。”
“或许，他们所说是真的。”
“什么？”周的声音太低，她没听清，算了，反正应该不重要。时间差不多，她从座中站起。
周兆英含笑送至门口，临去前，她说：“也就只有你的笑容不需要我怀疑地去审视。”闻言，他扭过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笑里的真心假意哪有那么容易分清。”待再回头时，人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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