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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长宁,你格外聪明,甚于那些朝臣。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你去,但是长宁,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
她知道他的父亲,这个给予她宠爱和教养的人,父亲是真心的,她若不愿意去,父亲也不会拿出天子的威严来强迫她。
“我会去的父亲。”
圣上很意外,他以为长宁会拒绝。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求的。”
而且——
“我会去帮您看看,这个什么将军到底有没有反心。”
一语中的。郭家权势盘根错杂,她的话,戳中一个帝王隐秘的小心眼。
圣上开口:“长宁,你若是男儿,必然于庙堂之上平步青云。”
“或者被你株连九族。”长宁话很快,既刺痛圣上,也刺痛自己。
圣上真的有些生气了。
“长宁!”圣上的声音变大。
“父亲也不必生气,我是感谢你的,自我十岁,你便允许公主府宴请登科士子。我知道你的用心。”长宁接着给自己倒酒。
圣上不知道说什么。父女做到他们这个份上,爱恨交织。
“我会嫁的。父亲放心吧。”长宁最后说。
圣上无力地坐在凳子上说:“如果你不想待了,便回长安。”
说完,圣上便走了。
安静,带着一种痛苦的安静。
“他走了,你们都出来吧。”长宁说。雕兰刻竹的巨大屏风后面,几个男人凑在一起,面面相觑。
“都听见了?”
众人沉默,现下知道公主不日便会离开长安,每个人都心思各异。
“接着吃吧。”长宁说。
沉默,无尽的沉默,这是公主府这种宴会最沉默的一次。
“要去要留,你们自便。”
吃完饭后,众人散了。
那日之后,圣上很快就下旨,定了日子,与之而来的就是公主府的人也在一天一天地变少。
有些人会找个借口,谎称家中有事,需要离开,有的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离她出嫁的日子还有两天,长宁要出去,习惯性地叫那个日常负责她行程的人。
“席临——席临——”
没人回应,长宁的声音回荡在这间满是名贵器物的房子里,显得繁华又落寞。
“席临!席临!!!”
“席…”
她的声音被宫女打断。
“公主,席临说他要回家安顿一下母亲。”
长宁先是顿了一下,而后便坐在椅子上。
“秋…”长宁叫着那个宫女,
“你去帮我准备马车,我要去裴烁那里。”
“好。”
叫秋的宫女刚走到外面,就听见长宁又唤她。
“秋!”秋停下又返回。
“不要马车了,给我一盏灯就行。”
此刻长安的夜市快要结束了,灯火还亮着,但人已经散了。店家正在收拾店铺,摊位,人们急匆匆地往家赶。
只有长宁挑着宫灯,独自走在街的中央。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很少疾走,走得稳重而踏实。
远处有小孩子在跑,母亲在后面追着他。
“快回家睡觉啦,不听我话,等回去让你爹狠狠揍你。”
那样市井的语气长宁并不熟悉,大明宫里不会有人这样说话。
母亲嘴上骂着,但又不敢追得太快,担心他摔倒。
长宁勾了勾嘴角。
就这么走着,看着,这座最繁华的都城即将陷入沉睡,她甚至能感觉到长安平稳,深重的呼吸。
她感受到的东西太多,无形中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裴府很快就走到了。
“松之。”长宁挑着灯笼,在夜色里唤他。
松之,当朝宰相裴烁的字。
初秋的夜晚有些凉,但是长宁还是穿着薄纱的披衫。裴烁走出来,接过长宁的灯盏,揽着她往屋子里走。
书房里,裴烁让厨房做了些茶点。
长宁坐在书桌旁,这张书桌自她有记忆以来,就在裴府,那时候,裴烁还不是宰相,裴府人才济济,裴烁因一篇龙飞凤舞的文章为圣上所器重。
她幼年时得裴烁教导,而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裴烁握着她手写毛笔字的场景。
“松之,我要离开长安了。”
裴烁给长宁倒茶的手顿了一下。
“安西吗?”
“是啊。你知道父亲的打算。”
“为什么非要走呢,你还从没有离开过长安吧。”
长宁点点头。
裴烁接着说, “可你父亲并未逼迫你呀,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为什么呀…”
裴烁的话里有太多的为什么了,而裴烁并不是要寻求一个答案,甚至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答案已经了然与心底。
长宁想了想说:“我希望百姓看到裴烁卓越的政治才华,看到裴烁为大唐做出的政绩,而不是……”
后面的,不忍说出口。
一个借用公主权势登上宰相之位的佞臣。
裴烁,陪睡。他的政敌们用相似的音节来讽刺他。
他比长宁大很多,成熟,世故。这些事情并不能中伤他。但是长宁对此有一种固执。
他爱怜地笑,抬手抚摸公主的脸颊。
“公主啊,公主,怪就怪——你生得太美丽。”
烛火闪烁在二人之间,衬得长宁眼神愈发地纯,愈发地真。
“今夜就留在这里吧。”裴烁的语气带着不可察觉祈求。
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短暂的间歇。长宁又开口。
“你认识那个安西的将军吗?”
“认识,他比我小两岁,我们在很久以前曾是杨太傅的学生,但杨太傅不喜欢他,他与我们这些世家子相比,不是很爱学习。而我们也不喜欢他。”
长宁:“为什么?”
“杨太傅说他杀气太重。”
“你怎么知道?”
“我偷听的。”裴烁坦言。
长宁觉得裴烁这么大言不惭,和平时一国宰相的威严形成反差,有些可爱。
“有时候学生做错了事情,答错了太傅的问题,都低着头不敢看太傅,只有郭廷川,不管对错,永远直视着太傅。”
“他也会认错,但他的眼睛绝对不会躲闪。我甚至觉得,杨太傅有些怕他。”
“不过我觉得,有时候他也不是觉得自己真错了,只是不能驳了师道尊严。”
长宁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和父亲巡抚安西了,他考不上功名的,不如到边疆去历练,不过他到底是厉害,那时候他十六岁。”
“几年前他返回长安或许是想入朝堂,但是吐蕃大肆侵犯安西,所以他又走了。”
“还有呢?”长宁追问。
裴烁摇了摇头。
长宁觉得裴烁知道的太少了。
“公主殿下,最后一晚,您要和我聊旁人吗?”
长宁抱歉地笑。裴烁抱起她,往后面走。接下来的事情让男人的本性暴露,裴烁嘴上开始说些荤话。
“来,让当朝宰相最后为公主殿下鞠躬尽瘁一次。” 长宁并不羞怯,看着他轻笑,透露出对于世间快乐之事的包容。
翌日。
裴烁睁开眼睛,迷迷糊糊手一摸身旁,空的。
“大人,公主一个时辰前已经走了。”
“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公主说,大人整夜为国鞠躬尽瘁,让您睡个好觉。”
裴烁本想怪宫女不识主,但又仔细把这话咀嚼了一遍。
“好了,好了,下去吧。”裴烁挥了挥手。
长宁醒得格外早。看着裴烁依然熟睡,没有叫醒他。
她独身出府,昨晚的露水还没有散去,街道上弥漫着晨雾。
不远处有人在摆摊买馄饨。
“店家,我要一份馄饨。”
“好嘞,夫人。”
一晚热腾腾的馄饨被端上来。
店家闲聊:“看夫人气质不凡,相比府上必是三品往上吧。”
“店家说笑了。”
长宁看着这馄饨,和她在宫里的不一样。馄饨馅是绿色的。
“店家,这里面是什么?”
“夫人,这是野菜。”
这和长宁从没有吃过野菜馅的馄饨,她在大明宫里吃到的是肉馅。
“夫人莫要嘲笑,这是寻常百姓吃的小东西…”
长宁打断他:“不,这也很好吃。”
这样的食物她不常吃,所以味道尤其深刻,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里,她总会时时想念这样的味道,想要再回到长安。
长宁吃完,拿了一块碎银结账:“店家,生意兴隆。”
店家不住地道谢。
店家看着长宁的背影,感叹长宁气质不凡。
这是这个店家和大唐公主唯一的,最后的交集,也是长宁和大唐最后的交集。
时间过得很快,长宁最后一次见父亲,父亲给了她一道诏书。长宁接过细看。这道诏书给予了一个女人休掉丈夫的权力。
长宁长跪,谢恩。
当太阳再一次照到大明宫的角楼上,晨雾散去,长宁要出发了。
长宁坐在轿撵中,她画了很浓郁的唐妆,遮住了真实的容颜。涂了铅华,抹了胭脂,额上绘了花钿,唇角点了面靥。
所有的大臣站在城楼上,目送公主出嫁。裴烁站在皇后和圣上的身后,看着这一幕,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皇后看着这一幕,扭头对圣上说:“希望郭廷川好好待她。”
噢,他想起来了,几年前送郭廷川出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景象。
圣上摸着胡子,说:“他会的,就算他不喜欢长宁,长宁也能让郭廷川善待她。”
裴烁站在一边,在心里赞同圣上。
如果你见到她,你就会爱上她。
随行的队伍挤满整个主街。
礼官浑厚的一声,整个队伍便缓慢移动起来,像一条才睡醒的龙。
长宁掀起帘子,看着外面的街道,她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前路是否艰辛,没有想边疆是否孤苦,她现在只想再看看长安的街道,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而等她晃过神的时候,已然满面泪流。
出了长安城,长宁隔着轿撵,听见有人在叫他。
“公主,公主!!”
轿子里传出一声,“停车!”马夫拉紧缰绳。
长宁揭开帘子,是席临。
席临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满头大汗。
长宁惊讶。
“为何不等我。我回家安顿好母亲,未说要走啊。”席临茫然。
“快上来吧。”长宁见他满头大汗招了招手。
席临上来,发现秋也在马车上。
长宁递上手帕。
从长安到甘肃,一路上倒也顺遂,只是天气已是深秋,穿得要多些。长宁也只是化淡妆,穿方便的衣服。
他们在甘肃巡抚的宅邸中住下。
是夜,长宁点燃蜡烛,坐在桌边。
“席临。”
席临在铺床,听到公主叫他,走了过来。
“席临,你识字吗?”
“认识,但是不多。”
“我教你句诗吧。”
“好啊。”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
长宁:“嗯,就是这里。”
“什么意思啊?”席临认识的字不多,不知道诗中的意思。
“你再多喝一杯酒吧,等你向西,出了阳关,就再也没有你的故人了。”
席临:“什么是故人?”
长宁第一次,解释这个词。什么是故人。
这个问题有些把她问住了。
她停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故人就是,在过去就认识,同你有着深切情感的人。”
或许是席临辗转过太多的地方,与太多的人分离,所以他并不能对这种文人的惆怅有所感触。
“那”,席临想了想,“会有新的人认识你呀。”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理解诗中风情,但是长宁并不讨厌它。
第二天早上,昨夜下过雨,使得这个西北的州府少有地湿润。城门口,巡抚大人来送他们出发。
“席临。”
席临正在给公主梳头。
“怎么了?”他很专心,眼睛盯着头发,努力想要把它盘好。
“回去吧。”长宁说。
席临手顿了一下。
“回哪去啊?”席临被突如其来的一句问懵了。
“长安。”
席临看向镜子,和公主的眼神交汇。
“长安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在长安你才是席临。”
“在安西,你会枯萎的。”
席临静默着,他知道公主看透了自己的心,他是想留在长安的,但是那日进士宴饮,见公主坐在繁华喧闹的大殿中,颓然的身影,便不忍离去。他简单的脑袋并不能想出公主行为的原因,他只是觉得,在长安都是如此,那在安西要怎么办。
江湖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他便是了。
席临:“那你呢?”
长宁:“我不会的。”
大唐的玫瑰不会凋谢。
长宁:“走吧,去长安闯荡一番,杀出条路来。”
“这些年谢谢你陪我。” 长宁拿出很多银子,给席临。
席临几欲泪下,四目相对里,最后上前轻吻公主的脸颊。他们有很多勾连情|欲的吻,但只有这个轻飘飘的吻,没有杂念。
“我会永远想念你。”席临轻轻地说。
故人,故人,不要因为天各一方就悲伤。
大唐的玫瑰不会凋谢,因为有人会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永远爱她。
他从车上跳下来,巡抚把事先公主打过招呼的马匹交给席临,但是他没有上马。
此刻天气就像那首诗里写的那样,昨夜才下了雨,早晨空气湿润,混着泥土的气息。
渭城朝雨浥轻尘…
他的眼睛也像是下过薄雨后,湿漉漉的。
巡抚家的房子上长了青绿色的苔,因为下了雨,显得颜色更深了,
客舍青青柳色新...
“那也会有新的人认识你呀。”
“你回去吧。”
“你在长安才是席临。”
“你会枯萎的。”
他面对着公主的离开的方向,长长地叩首。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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