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川，廷川

　　残阳如血，大漠孤烟，城外浩浩荡荡的人马此刻异常安静。他们等待着那人说话。连续的征战让他们的士气有些低迷。
　　骑在马上的人身着黑色的甲胄，满怀信心地看着城门，而后右臂猛拉缰绳，面向身后这些随他征战的将士们道：“诸位有功，最后一役，我向你们承诺，我只要城池。”
　　声音像是西北的黄沙一样粗糙，话未尽，但话中意图却隐约透露出兽性。

　　“城中所有，皆是诸位的。” 女人，钱财……
　　所有人目光骤然凝聚，像是野兽捕杀猎物前一刻那样，安静，但一触即发。

　　他调转马头，再次看向城楼，缰绳被他攥得不能再紧，黑马双蹄抬起蓄力，发出鸣叫，像是冲锋的号角。他的战马最快，他的甲胄最硬，他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敌人心脏。将军的承诺，还有将军的身先士卒，都让将士们都热血沸腾。

　　一定要赢，一定会赢。

　　攻下这座城并不容易，乱箭，血肉，残肢……目力所及，伏尸遍地，空气里的味道令人作呕。好在大家都杀红了眼，无人对此感到恐惧。
　　最后，敌将被伏，他的刀架在敌将的肩上，没有什么感慨，也没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态，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他的承诺要兑现了。赢家的狂欢，输家的噩梦。

　　士兵结伴搜刮每一间房子，一个没来的及走的异族女人被发现。她想跑，但是士兵手上拿着一块馍。

　　“哎，你看看这是什么。”士兵何其得意。
　　士兵把馍扔到地上，女人就扑到地上。士兵绕到女人身后，撕开女人衣裳。女人并不在意，用手抓着地上的残渣往嘴里放。人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沦为动物。

　　城里的男人都被带到墙角，坑杀殆尽。

　　城里此刻是一种诡异的静谧，死一般的静谧。

　　“郭将军，接下来……”徐进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那人说：“各自扎营休息吧。”

　　“远山，此一战，你想必是恶名在外了。”徐进打趣他。
　　远山，是他的字，他的名是廷川，出身华阴郭氏。汾阳王郭子仪之侄，奉命巡抚安西。

　　郭廷川。
　　这个名字将会成为突厥吐蕃闻风丧胆的源头，也将是大唐插在边疆最锐利的刀锋。

　　长安。
　　长宁公主府内已经上了灯盏，火苗在夜色里摇曳，一派安详。
　　“席临，席临。”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大殿里。
　　长宁坐在书房里，手上拿着一串名单，叫席临的男人，很快就走进来。
　　“你去请这些单子上的人，于三日后到我府上来作客。”名单上是今年登科及第的进士们。
　　这是公主府的老传统，进士们也以此为荣。不单单是和大唐最美丽的女人一起宴饮，倘若在宴饮上得公主青睐，向圣上美言几句，日后在朝堂上倒也比别人顺当得多。

　　“好。”
　　席临很自然地应下来，但是人却没有离开，。
　　长宁低头看着下面的书卷，穿着明黄色的齐胸衫裙，露出白皙的胸口和锁骨，外面只穿了一件薄纱大袖披衫。发髻上只簪了一朵暗红色的牡丹。
　　“公主累了吧，席临留下来伺候公主吧。”
　　长宁从书卷里抬起头，看着席临，没有说话。这男人的脸生得比女人还妖艳，多年前，长宁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因为这张脸，便让他去了为登科士子准备的晚宴，即使他是个走街穿巷的江湖骗子。
　　席临了解长宁的反应，沉默就是许可。他走到桌子跟前，伸手拿走长宁的书，又绕到长宁跟前，缓缓握住她的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打了个横抱，往寝宫走。
　　两个人的衣裙轻薄，一走便飘动，翩翩缠绵。

　　三日后，大唐最有才华和野心的年轻人，都聚集在公主府。群英荟萃，有的士子围坐在亭子里争论当今的改革的功过，说到激奋之处，拍案而起。但更多的人还是围坐在水边，放杯盘上，置盘于水中，盘随水转，到了谁的跟前，谁便作诗畅饮，众人开怀。
　　长宁也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与朋友聊天，席临跟在她身后。偶尔有士子来拜访她，敬一杯酒，她也善意地回敬。

　　“一甲进士袁立，拜见公主。”袁立躬身行插手礼。
　　袁立三十三岁，这个岁数中进士已经很年轻了，即使是这样，长宁公主也比他小了十一岁。

　　“进士免礼。”长宁说完，抬手虚扶了他一下，袁立再抬眼，对上公主沉静的目光。他突然结巴了，忘记要说什么，也不敢再看公主。
　　“嗯…公…公主…殿下，我…我……”
　　长宁并没有因为袁立失仪而嘲笑他，唇边带着友善宽容的笑意，道：“原来你就是袁立。”

　　“正是。”袁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头低着。
　　长宁立得很定，看着他：“我看过你写的文章，‘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袁立再抬头，眼睛里亮了很多。
　　“你是有才华和抱负的人，希望你仕途坦荡，以民为本。”

　　袁立又鞠躬：“是，袁立一定谨记于心。”
　　长宁看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忍俊不禁。“好了，不折磨你了，你去好好玩吧。马上要开宴了。”
　　长宁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身后的席临向袁立行礼，转身跟上长宁。

　　袁立注视着公主和她身后的席临，他是不屑的。
　　公主大肆豢养男宠，甚至与朝臣有私，清流不屑，但又畏惧公主权势。袁立在心里瞧不上这样的女人，但是在今天他真的见到了公主。

　　大唐的公主，大唐的女儿，汇聚了所有大唐气韵和峥嵘气象。

　　但他又不肯相信，他数十年所相信的什么东西，被击碎；他不肯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地就被…

　　征服。

　　袁立没有勇气接受，所以他依然露出不屑的目光，用以掩盖自己的怯懦。

　　席临遣了一个下人，去叫那些进士入席，长宁去后边换衣服。
　　长宁看着铜镜，她发髻上是花钿，玉钗，又点了面靥，穿着暗红色的齐胸衫裙，和锦缎缝制的大袖披衫，锦缎比薄纱重很多，显示出皇家的威严，庄重。
　　席临在一边侍奉，他给长宁整理着前襟，用手轻轻划过金线缝制的花纹，他用力地注视那些象征财富和权力的花纹，但又不敢过多地停留。这是正宴，长宁穿得很隆重，身边的宫人忍不住看她，席临也惊叹。
　　长宁对此无动于衷，不管是他人的惊叹，还是自身的美貌，她都无动于衷。
　　“走吧。”这两个字，长宁吐得很轻。

　　新科及第的士子已经入座，有的人远远地见过了长宁，有的还没有。大家相互聊着，偶尔看向主位。

　　“公主到!!!”
　　大殿里安静下来，众人等着。
　　长宁缓缓地从后面走出来，众人跪下行礼。

　　长宁说了些场面话，便叫大家开席了。
　　席间作诗，酌饮。公主与众人同乐。公主宴酣，有些颓然。或许是醉酒，或许是一天太劳累。
　　“公主，累了就下去歇息吧。”席临站在她的旁边说。

　　“好。”公主扶额，起身往回走。
　　早些年的时候，长宁很喜欢这种宴会，但时间久了，旧人去，新人来，不停地重复，便没意思了。
　　到了内殿里公主躺在太妃椅上，席临轻轻揉着长宁的太阳穴，房内点着香。

　　或许是因为房中秘术，或许是因为擅长揣摩女人心意。那时候席临到了公主府没多久，一跃便成为长宁最宠爱的面首。

　　可怜十年寒窗苦，不如临郎美而艳。

　　笑归笑，权势这个东西永远好，不管你是怎么得的，得了，便有人趋之若鹜。

　　几月后，朝堂上。
　　“臣，请奏。”郭子仪开口。
　　“臣侄，郭廷川，巡抚安西，镇守四镇，而今已过适婚年龄。臣斗胆请皇上赐婚。”

　　圣上点了点头，示意这个提议可行。
　　下了朝，圣上想着谁应该嫁给远在安西的将军，既可以体现尊贵，又能压得住这个功高震主的将军，寻常臣子家小家碧玉的女儿是压不住这样的将军的。圣上想了很久，从下朝一直想到日暮，突然知道谁最合适了。

　　公主府。
　　长宁拿着书卷闲翻，席临陪在她的身边。
　　“公主，郭家向圣上请求赐婚了。”

　　“嗯，你觉得会是那个大臣家的女儿？”

　　席临说：“我不知道，安西离这里太远了，谁会舍得女儿嫁过去。”

　　“席临，你喜欢长安吗？”长宁问。
　　“喜欢，因为这里有最美丽高贵的公主。”

　　“是吗。”疑问的语气，否定的答案。
　　“哦，我还以为是最美丽高贵的权力。”长宁逗他。
　　她当然不相信席临的话，一个男人背负着佞信的骂名，在公主府里以色侍人，难道是因为什么爱吗。

　　席临没有说话，被揭穿后，只有沉默。

　　“你不必感到惶恐，这里的每个人都同你一样。”

　　“席临，你离开过长安吗？”长宁问。
　　“公主，在遇见您之前，我是个走江湖的卖艺人。我去到过很多地方，姑苏，洛阳，金陵……”

　　“噢，这么多地方啊…”长宁好像愣神了一样，自顾自说着。

　　“你去过安西吗？”
　　“安西？没有太远了，但是我去过敦煌，那里很干，都是沙漠，无聊的很。”席临对这个地方不是多么喜欢。

　　“席临，你知不知道……”

　　“我从没有，，离开过长安。”长宁说话总是很慢，所以此刻这样的语气透露出迷茫。

　　“公主，圣上来了。”宫女来报信。
　　长宁正在和府里的几个面首吃饭。说是吃饭，但更多的是饮酒作乐。
　　嬉笑和调情，随着圣上的到来，戛然而止。

　　长宁不再嬉笑，几个男宠也跪倒地上。只有长宁坐在凳子上，自顾自地倒酒。
　　“父亲，您好久没来了。”长宁说。
　　圣上看着地上跪着的男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噢，你们都先下去吧。”公主挥手。

　　“父亲很久没有来了。”长宁喝酒。

　　“长宁，我来看看你。”圣上皱着眉头，他有些生气公主的无礼和胡闹，但又无可奈何。

　　“父亲怎么了？”长宁问。

　　“郭家要赐婚，但朕不知道选谁。”
　　“郭家？”
　　“是啊，汾阳王之侄。”
　　“不认识。”长宁笑着摇头。
　　“安西大都护——郭廷川。”

　　长宁霍然抬头，直视着天子的眼睛，她的目光太寒，圣上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那圣上的意思是？”不是父亲，是圣上。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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