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风一吹，芦苇如浪，簌簌作响。

　　她的肚子痛。好痛好痛。

　　席笙在梦里，把自己这一生梦了个转。也不知是怎样一个梦，这样长。

　　她梦到自己和人比试射箭的准头，自己一箭射穿了三个桃子，欢喜地把桃子分给了妹妹。梦到自己在水下闭气，憋了好久，作为胜者提着鱼干回家，结果被山里的山猴子给偷了，气得她和山猴子打了一架。他们群里的猎人通常都不杀山猴子，许是看山猴子长得像人，杀起来总觉得有些别扭。

　　不过在这个群里，她当是最出色的年轻人。

　　“笙啊，你妹去芦苇荡头收渔网了，怎么还没回来呢？”母亲忙着生火走不开，昨夜下了雨，不管是石头还是木头都很潮湿，不管是钻木还是击石，忙活了好一会也没成功。

　　最近天气越来越寒冷，到了夜里，没有火堆怕是很难撑过去。

　　席笙把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弓从墙上取下来，朝她点点头：“我去找她！”

　　这片芦苇荡宽阔无边，比他们群更老，生了又割，割了又生，更是他们过冬的被子，如今他们还会在在芦苇荡中围一圈渔网，把里头的小鱼当作吃食。

　　远处的天空似乎与芦苇荡连成了一片，席笙在往常下网的地方没找着鸠，便又往芦苇荡里淌了一段，她对这里头不算熟悉，却也不紧张，她不怕水，也不怕芦苇荡里的动物。

　　她只是有些担心，这芦苇荡还没被收割，长得十分茂盛，又高又密，她担心自己一晃神没有瞧见里头的鸠，就此错过了。

　　席笙也喊了好几声鸠的名字，这声音一进芦苇荡中就被吸收了，也不知道传出去多远。不过，确实也没人回复。

　　她好像有点印象，前面又有一个鱼塘，那里的芦苇通常被割去许多，方便群民捉鱼，鸠没在往常那处，或许就是在这。

　　席笙拨开芦苇，站在坎上，往里望去。

　　再一晃过神来，便发觉自己到了梦里。这梦似乎把她魇住了，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怎么都醒不来，半梦半醒间，只觉得肚子附近痛得不行，有什么黑影在眼前晃，她用力地想要把住身后的弓箭，却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了身体，动弹不得。

　　又痛又痒，保护不了自己，也挠不到。许是因为她身体这时只有肚子的附近的触觉，这感受简直是折磨。

　　席笙又气又痛，奋力地勾了勾脚趾，终于感觉找到了身体。

　　她想直接跳起来，却做不到，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掀动了眼皮。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球。

　　一个肉球，有些小，似乎有着粗略的五官轮廓，球上略有凹陷，有两个不太明显吐着气的小孔，但，凹陷处没有眼睛。

　　肉色的球伏在她的腹部，肉球似乎有嘴，它那张嘴一上一下，有些坚硬，像是退化了变平滑的喙，一点点啄食着她肚子上的血洞，随着它的动作，席笙的肌肤甚至还能感受到那两个小孔吐出的气。

　　自己果然是受伤了。

　　肉球顶在一具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身体上。这具身体比席笙大不了多少，但她现在半躺着，总觉得这身体很大，大到快要把她视线全部遮挡，一压下来就要把她压扁。
　　这身体的腹部却肿胀，像肚子里还垂着一个球，除了靠里的一块儿，浑身上下布满了黑黝的羽毛。是羽毛，像鸟一样，并不柔软，有翮，不是毛发。

　　但它却有像人一般的四肢，它掉着一双细长得过分的手臂，像山猴子一样，一双腿上粗下细，小腿很长，它那下垂的肚子才没有垂到地上。

　　席笙闭上眼睛，没出声，缓和了好一会。

　　不过是看起来更像人的怪物而已，她不应该害怕。
　　她一直给自己暗示，却不敢再睁眼。但她不能再等下去，这怪物就在她身上，一直啄着她的血洞，怕不是内脏都要给它挑出去了。

　　如今这疼痛她尚能忍一忍，再继续就不一定了。

　　她身上除了弓箭，腰间还别着一把结实锋利的短刀，是用来杀蛇的。

　　席笙吞了口口水，稍稍动了动手指，确定自己已经能够灵活地控制身体后，瞬时拔出短刀，起身猛地朝身上这玩意捅了过去。

　　然而这怪物动作极快，席笙手里的刀就陷进去肉里一秒便空了，她往后一滚，顺势起身，躲进了芦苇丛里。
　　席笙边往里跑，边把箭插上，寻思自己能不能回头给那怪物一箭。

　　她回头一看。却突觉自己头顶一紧 。

　　那怪物站在了她头顶上。不知道为什么，并不重。

　　太快了。没有眼睛，却这样快。

　　席笙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在她头上扭了一转，像被折断一般，上半身倒了下来，那肉球垂到了席笙眼前，近距离看这肉球，席笙只希望自己和这怪物一样是个瞎子。

　　怪物却是有耳朵的，和人一样的耳郭，席笙唇一抖，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

　　“你要做什么？”

　　这话问出口，声音听起来倒很坚定，但席笙知道，她此刻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

　　这怪物却顿了一下，它半个身体倒着，双手也像没有骨头般倒吊，席笙就见它那长得不行的两只手慢慢抬了起来，腕骨一折，像要捂住她的脸般靠近，却停在了离她脸十多公分的位置。

　　席笙有点想吐，这双手太像人手了，甚至比她的手光滑细腻，一点茧子都没有。

　　她还想说什么。

　　两只手的掌心处，突然张开了一双眼睛。

　　泛着银光的眼睛，空洞无比，眼珠子很大，眨也没眨，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她。

　　席笙无比期盼自己能够晕过去。

　　--

　　似乎是看累了。它终于闭上眼睛，把手收了回去，从席笙的头上跳了下来。

　　席笙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它的手就又抬了起来，抓住了自己的手。

　　这细腻的肉感真是要命。

　　怪物一只手抓住席笙的手背，另一只手也抬上来，在她手上划着，手背上的羽毛挠得席笙有点疼，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意识到它是在写字。

　　——“人吗”？

　　人吗，人吗，人吗。

　　怪物不厌其烦地写着，席笙反应过来后，忙回答：“是，我是人。”
　　这话有些怪怪的。

　　听到回复后，怪物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地上，它张开嘴，席笙这才发现它是有牙齿的，只是藏在喙的后面，还很尖利。

　　它低下头，朝着自己的肚子就来了一口。

　　席笙：“……”

　　风一吹，芦苇如浪，簌簌作响。

　　怪物咬了好几口，直到肚子像瘪气一样塌了一圈，它才上手就着那个口子，把肚子撕开。撕了好几下，血肉飞溅到了席笙的脸上，她眨眨眼，蹲了下去，才看到它的肚子藏了什么。

　　一大团，被黄绿色的浊水包裹，它试着抱了几下没抱起来，许是因为它坐着，这么一大团压着它，不好发力。

　　席笙心一横，站起来又蹲着弯下腰，把这一大团从血肉和浊水里费劲吧啦地抱了出来，浊水淌了出来，她一时不察脚上一划，那一大团就“咚”地一下坠到了地上。

　　席笙忙坐起来，她总觉得这可能是这怪物的孩子，万一给摔坏了怎么办。

　　她凑过去把外面裹着的一层薄到半透明的肉膜撕开，一怔。

　　席笙慌忙继续把膜扯开，拍了拍对方的脸，喊道：“鸠？醒一醒，鸠？”

　　人没死，还呼吸着，身上也没有伤口，却怎么都不醒。

　　只能把她背回去了。

　　怪物的事也得快点回去告诉大家。席笙打定主意，随手扯了一大团芦苇塞在伤口处。却觉得身后风有些大。

　　她转过身，怪物扑腾着手臂，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它稍一用力就把席笙压到了地上，混乱之间，席笙只觉得整个身体被蜷成一团，陷进了软得发腻的泥里，她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只能无奈地睡了过去。

　　--

　　身上黏腻腻的，总觉得有些恶心。

　　却有光了。

　　有光，又有了意识，怎么都想睁开眼睛。

　　席笙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石坳里。许是这石头太硬，她才醒了。

　　把她从肚子里放出来了？

　　席笙抹抹脸，环视一周，并没看到那怪物，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发软。

　　她总觉得有点热，一抬头，天上怎么有两个太阳？

　　突然，一个太阳从山头处跳了下来。席笙这才发现这不是太阳，而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在燃烧的人。

　　火啊，浑身上下都是火。

　　席笙有些羡慕，母亲还在为生火的问题发愁，这人身上却燃着火，要是能把她带回去就好了。

　　这火人站在一旁，打量她片刻，开口道：“你住在芦苇荡后面的那些屋子里？”

　　席笙点点头，问：“你是谁？为什么身上全是火？”

　　“我？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就叫我火人。”

　　她怎么知道自己叫她火人呢。

　　“你……你们把我抓过来，要做什么？”

　　火人笑了下，“不是我们抓的你。早先我们请了几个人过来，让他们教我语言，我虽然学会了，却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或许是神知道了我的想法，便又飞去带了一个回来。”

　　“神？”

　　火人点点头，“嗯，你应该见过他，他身上有很多羽毛。”

　　席笙心一凉，不还是一伙的。

　　“但你说话说得挺好的。”

　　火人摇摇头，“只有我说得好。其他同伴，要么不能说，要么说不会。”

　　“那你我商量一下，我教你的同伴说话，你……你让我给母亲报个信，还有，我不想看见那个神。”

　　“我管不到他。”火人摇摇头。

　　席笙也没气馁：“至少让我报个信。”她想着，用小刀割下来一大把头发，在上面打了几个结。

　　“放到门外最大的那棵树下就行。你……你让那个神去，它能飞，快。”
　　席笙也不想这火人去，看她这样子，怕不是会把芦苇荡和屋子都烧干净。

　　火人沉默了一会，回复说：“行，他答应了。”

　　“你能听见他说话？他又没在这，还有，他不是不能说吗？”

　　火人说：“有的话不是从嘴里出来的，是从这里。”她提起手，点了下自己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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