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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4)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对空唱毕,顺手折了枯枝,在地上划起《十二月词》来。
往日里没少罚抄,总嫌这词长得没天理,如今却希望它没有尽头。好不容易默写到六月,想起应该朗诵出来,让师傅也听得见。初雪拿手抹平了土,重写一遍。
“正月新阳生翠管。花苞柳线春犹浅。帘幕千重方半卷。池水泮。东风吹水琉璃软……”
风声异动,折了池畔几杆芦草,初雪抬起头看,原来是水鸟。
水鸟张着强健的双翅,滑翔而来,似乎被一池的血腥吸引,兜了几转,在水中央的白色砂石上降落。
初雪见了,目中直欲喷火,拾起土块朝水鸟丢去。
“走开!你敢踩在我师傅身上?!快走开!”
水鸟受惊清鸣,展翅消失在天际。
算你跑得快!初雪浅浅出一口气,就要跌坐在地上,目光掠过那占了大半个池子的白影,不似方才沉在水中,竟浮了起来。初雪见过死鱼浮水的样子,心霎时沉了下去。
“师傅……”
本已经昏沉沉的脑袋,硬是清醒过来,初雪绕着池子跑,等瞧见那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龙头,她一跃扎进了水中。
入秋的池水,冰寒直入骨髓,冻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初雪一路叫着“师傅”,极缓慢地游到龙头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冰碴刺得发痛,抬眼看,心中却莫名一暖。
“师傅,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啊。”
染叶的原身,便是这条横卧在池中的白龙。近看她刀刻一般生硬的面庞,好像触手刺人,又好像,冒着笨拙的傻气,让人好想狠狠地拥入怀里。
很奇怪,连初雪自己都很奇怪,当染叶十分害羞地,从白螺中化出原身的时候,初雪除了拼命把她推进池子里去,竟然一点儿也没觉得惊讶。
看了那么久染叶做人的模样,精致如斯,清高如斯,有手有脚,会跑会跳……再看眼下,这个庞然大物,也许在龙里面,它算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总归……总归,是动物吧?
初雪却没有半点猎奇之感。
“傻师傅,这样睡着会感冒。”
初雪也不知道龙喘不喘气,全然忽略染叶的毫无生息,她只是轻轻抓起两边的龙须,身子朝深处一潜,硬把龙头拉进了水中。
难免呛入口中的冰水,不仅冷,且带着极浓的血腥味儿,初雪难受地咳了几声,不敢松手。
“没用的,她已经死了。”
燕慢慢走到池边,望着水中浴血的一龙一人,眼中突地一痛。
叶,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你连最后一刻也不得安宁,她却只以为是牺牲了自己,永不言弃!叶,为什么你的选择总是那么失败?为什么你就不愿相信,这一次我不会再为非作歹,只想给自己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畜生!孤王问你,那些叛臣家眷,果真是你放走的?!”
“是。”
“好!你好!叶,你竟然还敢回来,孤王成全你!”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畜生……你反了!你反了……来人呐!把染叶给我拿下!”
“麻料……弃国投降吧!我决不让旁人伤害你……”
“闭嘴!还不快拿下她!拿下她!丢到水牢里去!”
“叶……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手重了?不!叶,你不能死!叶!”
“麻料……天意难违……我们……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什么?哈!哈哈哈哈!这可由不得你,叶,我知道御信宿快攻进来了,不过……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染叶……你是我的!哈哈哈哈哈哈!!”
“……”
“咦?装什么死!!还不给孤王出去抵挡来敌……”
“麻料,不是我不信你……你已经死了,休要再逆天而行。”
“叶……你就为了这个,毁了水神地脉?!呵,你比以前更绝,还是你已经疯了……”
“这是天意。”
“又是天意!哈哈哈哈!天意有没有让你给我做垫背的?天意有没有叫你去死?天意有没有告诉你,我想出了比以前更好的法子,来调教你这叛主的逆畜……”
神思恍惚间,一阵水声,燕只见寒月如霜,笼住眼前之人,似梦似幻。
素衣红裙,被血水染成一色,散落的湿发,宛若滴淌着晶莹的泪。初雪收住脚步,咫尺距离,两人之间只有水雾蒸腾,如精灵夜舞,把这气氛托得愈发不真实起来。
“麻料朱雀。”
燕无法解释,为什么听到初雪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会退了一步。
为什么会害怕?她明明……冻得发颤,伤口迸裂,血还在不停地外淌……她明明,就快要倒下去了!为什么害怕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那双凡人的眼睛里,会透射出如此灵泽万物的神采!
“麻料朱雀,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初雪淡淡地宣布,“我要宰了你。”
“笑话!”
燕全身紧绷,看着初雪,想要抽出一丝冷笑,嘴角却怎么也扬不上去。
“我已经死了,你是要株累这个男孩的身体么?”
话一出口,燕恨不能抽烂自己的嘴!这是什么?是威胁还是求饶?更或者,自己只是想让染叶失望,只是想证明这个乙初雪,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无良无德”之人!
什么时候起,麻料朱雀变得如此不率性坦荡了!
“废话!一命抵一命,我赔给他!”
初雪,这个初雪,倒是像极当年的麻料。只是时空变换,天意,难违!
“初雪我的儿,出来历练历练,长志气了。”
说话人自月影之下,缓缓步出,所过之处芦杆无风自动,有如夹道相迎。夜色下,一袭纯白斋袍,绘着浅浅波纹,飘飘欲仙,如沐天泽。
“祖……祖……祖师爷?!”
“好说,好说。”
鬼杖心下埋怨,怎的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慢慢走到初雪和燕中间,依旧是一张干瘦清癯的老脸,笑得道貌岸然,一点安全感都米有。初雪这才瞧见,鬼杖腰间还悬一柄佩剑,长逾三尺,通体泛着悠悠清光,一看就绝非善物。
欸~~怎么有被人算计的感觉?
“初雪,你看好染叶,此人交给我。”
“春……春……春院长?!”
“好说。”
春是跟着鬼杖而来,此时也现身池边,手中握着一柄堇色长剑,赫然便是水之镜。
欸~~强烈有被人算计的感觉!
被算计了?
月黑风高,阴风肃杀。
回疫区的必经之路上,土坑,铁网,乱箭,四面围堵的夜行者。白刃霍霍,草木皆兵,不消多此一问,只看这阵,生门尽断,死路一条。嗯,粉经典地被算计了。
信宿并不觉得,这偌大排场来的,只是为了拖住自己。
所以他眼眉弯弯,对天默感,佑太他们没事便好。一口气还没出痛快,接着倒抽一口,信宿看到了雅戈。
巫女雅戈,坐在状似鬼头的山石之上,灰袍飘飘,如一株微染霜露的灵草。
纤纤素手,轻捻手中的薄纸,全心贯注地凝视。
远远望着她的信宿,有一种任人宰割,却又超坦然的矛盾心情。
雅戈终于抬起了目光,复而起身,对信宿又是盈盈一拜,神情却倨傲,让人不得不怀疑,难道是打算活活把御信宿给折死?
“神庙之战,未伤一命,雅戈谢过大殿下的好生之德。”
信宿语塞,不是怕恭维,而是这语气,简直都已经把他看成死人了!
“御信宿。”
换一个称谓,换一副神色,雅戈静立于石上,本是清净眼神,此刻冷厉得有些惨烈,“是悲天悯人,还是心魔业障?要不要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雅戈一抖手上的薄纸,高高举过头顶。信宿目力凝聚,霎时只觉周身血液冻结,胸口有如千斤重坠,再也支持不住一头倒在地上。
明月映笺,透出三行隽秀字迹,短短三行,血海深仇,无可辩驳。
这个神一般的男人,竟如此经不得激,脆弱得便如一碰就碎的瓷器……雅戈被自己的一击得手给吓到了,忍不住得寸进尺。
“复母后慈命……”
“不……”信宿勉力撑起上身,哀求般地低喝一声。
“哼,怕什么,大殿下敢写不敢听么?”雅戈对信朗声念道,“复母后慈命。妻玉已除,不日当……”
“不——!!”
“……不日当肃清顽固残党……儿、敬、上!!”
“狐狸、狐狸?瞧见布吉斯没有?”
朱墨刚送一个病患断气,心情低落,抬头见一袭青影飘将进来,心头火起。
“二少爷好自在啊,这是巡视来的么?”
哇,狐狸不做,做刺猬么?!小玉气得直打颤,连个回视也欠奉,径自绕着满地病患转一圈。饶是地藏庙这豆腐干大点儿地方,他寻个人跟寻耗子似的,看得朱墨面上几乎结霜。
“他出去了!”
“出去?狐大神医把他治好了?”
小玉不知死活地捅朱墨痛处,果然见他变了脸就要发作,小玉当场笑得花枝乱颤。
“狐狸、狐狸,打住!我刚刚被布吉斯的亲弟弟认出来了,解释老半天,说你和你们家佑太啊,有通天的本事!医好了我这个死人哩~~~”
“你……”朱墨呆了呆,有些不可置信小玉如此胡诌竟也能过关?!
“你可得与布吉斯一道圆谎了。”朱墨冷冷提醒,心下仍担心布吉斯忽然多出这么个塞人弟弟,前尘往事一并涌上心头,会不会刺激之下就……
“小洛知道布吉斯失了忆,还挺开心的样儿……到底是骨肉亲,他不会贸然认布吉斯的……不说这个!如今,他们可真信咱们能治疫病了,好好干啊!这一叶馆的海外发展,可全看你的了……”
听他乱没心肠地越说越疯,朱墨只觉得头痛欲裂,恨不能一掌轰他下山!另一边,也不禁佩服,这么大的隐情,小玉他,三言两语地就一肩挑下了。
“你最好看着点布吉斯……”
朱墨忽然打断了小玉的发梦,目光流转,冷冷瞥他一眼。这大少爷,瘦得都快给风吹跑了,他常常抱怨伙食,难道真的怄气不吃?
“今天早上……有人听见他喊‘小玉公主’……”
雅戈一松手,泛黄的信笺随风而逝。
那是七年前,她养的水鹰无意间截下的。对此事在夜都皇城引起的后果,雅戈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的愤怒,历经年月,一日盛过一日。
一个人,若是妻子惨遭毒手,他化悲为仇,以血偿血,那还可说“情有可原”。然而,若是这一切,都只是骗局,他为求出师有名,把无辜的新嫁娘也搭了进去,那这个混蛋,还能叫做人么?!
偏偏,这个人,还有胆量苟活于世间,活得如此清清静静,坦坦荡荡!
“御信宿,你,还有什么话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哼,”雅戈忍不住冷笑,“没想到你还要辩解!我没把信传扬出去,你就拿命来感谢吧!”
“还好……还好你没有……哈哈……”信宿趴在地上,竟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
这混账,走火入魔了不成?!
雅戈深深吸一口气,不知何时,手上又多了一只瓷罐。
御信宿,杀了你,实在罚得轻,奈何人只有一条命,只好出此下策了!
“御信宿,你身后有五把弓箭,我训了他们七年,教他们如何命中痛穴,射断筋骨,却不伤人性命。你的死,我另有准备。”
雅戈扬了扬掌心的瓷罐,轻出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黯然道,“你以为布吉斯,是怎么失去记忆的?”
枯叶沙沙,信宿拼一口气站了起来,目光炯炯,亮得碜人。
“是巫女……”
“没错。他的记忆,都在这罐子里的蛊虫身上,若是蛊虫一死……”
雅戈停住了话。
因为信宿走了过来,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四周夜行者一波波地阻击,一波波地散去。信宿早不能催动气道,不能步履如飞,脚步甚至比灌了铅还沉。遇人来袭,他听风辩向,仗的全是自幼修行出来的本能。
喊打喊杀着围攻上来的人,与信宿的实力悬殊,又何止云泥之别。但是信宿的目标是岩石,谁都猜得到下一击该往哪儿招呼。他难免受伤。
挨了刀反而清醒些,信宿看不到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看不到如注涌出的血,这才能直立不倒。渐渐感觉不到痛,便故意再挨一刀。被绊倒了,有人扑上来压住他,他便带着那人朝前滚去,直到对方放弃了,他爬起来,再走。
月白人影,立在巨石之下的那一刻,雅戈不得不动摇。
她看得出来,那封信绝了他的生念,他是自暴自弃,才染了一身的血!
她看得出来,他眼中的惊惧和哀求,是为了自己手中的,布吉斯的记忆!
她看得出来,自己脚下的这个男人,坚强得过分,也温柔得过分,他……决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种人……但是……但是……铁证如山,如果那封信没被截下,便是送去夜都回复皇命的东西……那个,也能作假么?
不。
雅戈记得婆婆说过,他们还小,没有经过世事,有些大善大恶还不能分辨。
御信宿,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是真,血洗神庙也是真,自己不能……为他所迷惑了!摆在眼前的事实,惨绝人寰的血债,才是大善大恶的凭证!
雅戈又是深深出一口气,忽然觉得好累,违背心意做事,太累了。总要结束的,还是早一点结束吧。
“大殿下。”
不自觉地,把称谓改了回来,“布吉斯鲁莽误国,罪孽深重,他不能逃一辈子。连嫡亲弟弟,都骂他做卖国贼了……”想到洛斯,雅戈不免叹息,“杀了你,也算为他积德。”
言毕,雅戈作势要将瓷罐朝岩石上砸去。
“你敢!!”
信宿一跃而上,雅戈没料到他还能动,急急退了一步,一手握紧瓷罐,一手举向空中。
准备发令。
“他若恢复了记忆,不会杀我,只会自杀!”信宿只当没看见,又逼雅戈退了一步。
“自杀?那也好!他罪孽深重……”雅戈有些茫茫然,只觉得理屈词穷。
“罪孽深重?!他已经赎了!他给了小玉七年的幸福,什么都赎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啪。
指令叩响,树丛中五点锋芒,无声刺破夜雾。
“大殿下,你,又是何苦……那蛊虫……今早已经衰竭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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