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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5)
从夜都出发,直取冰纪南海,三天航程,浩浩荡荡地拖了十日。
这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的十天里,冰纪表现得很平静,一如它令人惊叹的万里雪国风光。
这日清晨,樊军先锋队的百余楼船,压过一整条海平线,争如一座从天而降的海上之城!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么声满势足地,践踏着汨海的亘古静谧。
曾几何时,有那样一抹温润如旭的笑容,有那样一把云淡风清的话音,争得三日休战,只身赴敌营,将一场腥风血雨消弭于无形。
而如今,物是人非,在劫难逃。
冰纪南海地区,地形复杂,岛屿星罗棋布,水道纵横交错,正便于不善水战的樊军依托岛岸,在暗取明,机动出击。此外,因此处海域潮差极大,为整个汨海所罕见。涨潮时,水势汹涌,退潮时,水位猛降,大片浅滩迅速露出水面,吃水极深的船舰如不迅速撤离,便只有搁浅坐以待毙。
“……先锋队楼船一百二十艘,每船约有精英一百,冰纪的战力不到樊军一半,加上辅助船不过一百艘……然水战大异陆战,远非以多取胜,冰纪船小而行速,楼牌坚厚,弹丸俱不能一发中的。楼船遇之,极易撞破……”
越说越离谱……偷偷抹下一把冷汗,老兵丁冬柏抄起家伙,一脚踢开了舱门。
丁冬柏是这条勤务船的主持,行军途中截住的私船尽数销毁,那些流民便暂时关押于此。
虽说樊塔斯军纪严明,两国交战,不伤平民,但是从刚刚开始,就有人在船舱里散播流毒,妖言惑众,丁冬柏忍无可忍,决定阻止!话说他一脚踢开了舱门,迎接他的是满舱的无辜眼神,和诡异的寂静。
“刚刚说话的是谁?!”
丁冬柏亮了亮手中的大刀,果然众人都畏缩地避开了去,唯有一个瘦弱清逸的书生,轻轻护住了他那个病鬼弟弟,“是我家兄弟胡言乱语,童言无忌兵大哥不会见怪吧?”
这书生一身白缎,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冰纪大户人家的子弟,生得又极可人心,一言一笑间尽显清奇风骨。丁冬柏好不容易回了神,惊觉面上发烫,赶紧挠着后脑勺哈哈道,“原来是你家兄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也谨慎些啊,哈哈!”
“兵大哥所言甚是。”
书生言毕,他怀中小弟忽然挣脱跳起,书生一个没拉住,惊叫“隐隐回来”,可惜迟了一步,那唤作“隐隐”的孩子,已经从丁冬柏身侧钻过,跑到了甲板上。
“站住!!”
勤务船虽然疏于戒备,遇事反应倒快,霎时间便有十柄刃器指向了包围圈中的孩子。
孩子裤管卷起,暴露在外的双腿,细瘦如柴,却如钉子般地立着。毫无血色的脸庞,衬出一双墨玉般的眼睛,争如高山溪水,澄澈空明。他环视一周,冰冷的眸光中夹杂着傲然,居高临下的傲然,便如同君王在审阅三军一般!
“我只想……出来看看。”
一瞬间厉色退去,惟余楚楚。
“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这孩子胆儿忒大……”四周兵卒笑成一团。
远处,山影倒海半微明,樊船巨影,碾碎横波怒涛,火炮齐鸣,万众将士呐喊直驶向敌舰。冰纪阵营也是火铳齐发,声震海中。飞丸或落于水,激起千层雪浪,或落于船身,中者纷纷如雨。
不久便有一船船的伤兵撤退至后勤营。
断手断脚、腰斩对半、炸去半个脑袋的,血肉模糊的,焦黑一团的,都凉透了还统统运回来,后勤兵忙着确认身份,记录死伤情况,甲板上两笼水梨子(通讯鸟),都是用来通报家属,追赏追封的。
“小弟,咱们没工夫看着你,还是请你进去吧!”丁冬柏叩了叩刀鞘。
孩子淡淡地望他一眼,转身走回了船舱。
杀人,果然没什么好看的。
贤者府。
大门紧闭,触手间拂下一蓬积尘,宛如铅华落尽,逝者如风。
腐朽的门枢“吱吱呀呀”一阵挣扎,庭院里的枯池残花,映入眼中,竟像是活了,慢慢抽出新芽,吐出生机。转眼间,灯影憧憧,笑语宴宴。若真有隔世之说,那这屋中之人,是否还在延续往日的生活?
时光,是能够停止,能够倒回的么?
身后脚步声骤然响起,信宿呼吸一滞,倏地回身。
缎带环髻,鹅黄小衫,携一支碧玉萧,朝信宿颔首一笑,“我们家公主等候多时了,大殿下随我来。”
“洛……”
信宿怀疑自己回光返照,但是眼前的分明是洛斯,怎生扮起那如璧阁的小婢?
此情此景,实在是……信宿发现自己的回光返照,真有些不同凡响!
绕过正屋,曲径通幽,洛斯不知从何处提来一只花灯,嫩黄色光芒流泻满地,照得人心也温暖起来。信宿跟着他转过几道院门,眼前倏地一亮,是一片碧波如镜。
湖光荡漾,映着幽蓝天色,把一丛睡莲开到了浮云边。
回廊尽头的湖心亭中,一盏长明灯,一把桐木古琴。
平按在弦上的素手,轻轻拱起,作一个起势,叮咚乐声从容传来。
信宿望一眼洛斯,洛斯也正望着他,狡黠一笑,将碧玉箫递了过来。信宿没有急取,而是松了发带,好整以暇地拢起长发,再以发带高高绑在脑后,霎时便成了十足的清俊少年样。
好一派志在九霄,心怀天下的英雄气概!
洛斯终于在口水流下来之前,跑了开去。
琴音不绝,幽远低回,却并不消沉,自有一番高洁出世的浩然之气,傲骨铮铮。信宿举箫合奏,不争不拒,不卑不亢,以四两,拨千斤,卸去琴音的淘气不羁,逐流而下,渐渐升华融合,尾音滑落瞬刻,只觉灵台清明,意犹未尽。
一曲奏毕,信宿走到亭中,望着琴后之人。
一袭粉色纱裙,缀满金丝,华丽至此,却无法夺去其人半分光彩。朱颜如玉,明眸若水,一点,也没变。你还是美得,像红梅映雪那般生机盎然。你的眼睛里,轻烟薄雾,细雨微风,最终,还是都化成了我的样子。
然后你一笑,就笑成了一个痴梦,让世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大殿下,小玉好看么?”
呵呵,闹够了没?
信宿扶着栏柱落座,背上的伤崩裂开来,这一坐便如生生又射了他一箭……眼前的朱颜,掠过一丝动容,随即僵在那里。信宿只得认命地摇摇头,学着当年的架势,赞道,“公主貌可倾国。”
“那大殿下可喜欢?”
“信宿一见倾心。”
嘿嘿,挖哈哈!小玉终于卸下正襟危坐的伪装,便如当年一般志得意满地笑起来。
这是他们九年前,在冰纪公主府如璧阁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小玉本是带着洛斯来找布吉斯的,看着这后花园湖心亭,与当年实有几分相似,便找了些道具来重现,意料之外是连信宿也恰好齐了。(俺是道具。。。)
不是恰好,也是来找布吉斯的好吧?!
“我以为这地方……”
信宿胸口一堵,转头去看远山,留下半句话随风而逝。
“嗯,本来有些害怕……看到你来了,便觉得都过去了。”
“还好我来了。”
“是啊,还好你来了。”
夜色浓重,远山寂寥,信宿有些无酒自醉的恍惚,他想小玉也是一样。虽然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听见匀长淡定的呼吸,但应该是笑得很淡的那一种吧?倦倦的,安心把自己交出去的那一种。
小玉,你总像紫藤花那样,顺着架子开得轰轰烈烈。一旦有了依靠,你才尽情绽放。所以我才无法想象,要让你一个人去吃苦受痛,甚至面对死亡,那会是对么可怕的一件事。
这种恐惧,一直在我的骨血里,从你远嫁樊塔斯那天开始,到我在贤者府大门前拾起你的尸首为止,一刻也不曾安息。
“信宿,我一直想问你,那天……”
信宿转过身,对上小玉的眼,捕捉和逃避,不过是一瞬间,却说明了很多事情。
小玉轻声一叹,笑容惨淡,“你最终也没来,是么?”
心一阵剧痛,视线由清明到茫然,复而清明如初,是一种多么惨烈的坚忍。
罢罢罢,信宿点一点头,几乎咬破下唇,“是!”
沉默。
冷酷而绝望的沉默。
好怪诞的一天,先是担心布吉斯恢复记忆,而如今,恢复记忆的,好像是你我。从琴瑟合鸣的初相见,到劳燕分飞的生死别,原来过去的都不曾过去,旧伤只需稍稍撩拨,还是让我们痛彻心扉!
信宿嗤笑一声,当空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
身后响起抽泣之声,信宿乍然回神,惊觉自己的失态。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玉念罢伏桌而泣,本以为他就此安静下来,谁知他忽又一跃而起,指着信宿的后脑勺便开骂,“御信宿,你妈的混蛋!把本少爷……把本少爷当猴儿耍……你……你……你以为我没问过洛斯,没问过黛琪斯,就先来问你?!我凭什么呀……上的当还不够呀?还相信你这个爱背债的?”
汗。
“你个混蛋……明明就是没赶上……你个混蛋……干嘛呀?他们几时杀我,还知会你不成……干嘛和自己过不去?!你在人家门口跪三天,我便活回来了么?不但没活回来,还累我发臭了……”
“没臭……”
嗖地一只鞋飞来,砸在信宿背上。
“本少爷臭了就是臭了!顶天立地!”
信宿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血,“噗”地喷涌而出。
那厢里骂声渐低,含了些不易察觉的柔情,“你一直瞒着,可我早就知道……御隐宿要除我……他定是拿塞人性命作要挟,不准你来救……可你还是来了……谁让你是混蛋……硬是……把自己推进那种洗不清冤屈里头……谁让你这么混蛋……”
“小玉,别说了。”
信宿的话音,沉静如水,不容违拗。小玉知道,他不愿提起那人。
比起自己的死,那人在信宿心里扎下的痛,更让他无法平静。
信宿整理了心绪,才发现脉象紊乱,已经撑不了多久。那五支小箭上,也喂了热毒,他避过三支,硬受了两支去夺瓷罐。结果……蛊虫早已僵死……世事难违,自有天理公道,不可奢求。只是自己这一睡,布吉斯的心结要谁人来解?小玉么?
还没有告诉小玉,布吉斯恢复了记忆的事。
信宿一转身,撞见小玉一副撩人姿态,朱唇微启,秋波暗渡。
欸~~真的可靠吗?
“玉儿,”信宿慢慢伸出手去,“你过来。”
这个动作太符合大众心中“邀请”的意味,小玉心内一慌,脸上却不动声色,轻移莲步到信宿面前,坐上他的双腿。
“相公,我来了。”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这只手,曾牵着你出入大街小巷,名楼画舫;也曾带你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只手,曾为你鸿雁传书,字短情长;也曾与你举案齐眉,共剪西窗。
而如今,这只手,只是轻轻抵上小玉发髻中的一点寒光,将那枚定命针,万分小心地没入他的百会穴中。
没有退路了,不许你留退路。
“好好地活下去,玉儿……万古长存地活下去。”
怀中的人儿早已经意乱情迷,一把勾住信宿的颈,便探头攫住那两瓣啰嗦的唇。
吻,从没有吻得这般笨拙,这般霸道,又这般委屈。
因为情醉了,心却是醒的,它一遍遍地喊着,“最后一次啊!回不去了啊!”,而它是今天才知道啊,原来,是一直被爱着的,是自己太任性了,是错过了啊!
口中泛起腥甜之气,滚烫的血,顺着纠缠的唇舌涌出,源源不绝。信宿渐渐没有了回应,只有缠在小玉发间的手,依然紧扣,直到他颓然倒在小玉怀中,也不曾放松分毫。
春光照水,一灯长明。
湖心亭这迤逦一幕,映入树丛深处一双狂乱的眸中,注定了的,终究不可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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