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海水变蓝

　　高考过后，谷雨找了份兼职，办玩偶熊在商场外发传单。最开始经理担心谷雨娇气，做两天就甩手走人，便留了个心眼压一天的工资，次日再结算。

　　密不透风的布料贴着皮肤像是缠了几层保鲜膜，闷到不行。谷雨摘下头套，整张脸红坨坨的，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末梢的液体划过鼻尖，湿咸气味久难消弭。

　　小喜递来矿泉水：“是不是很热呀？”

　　谷雨咽下水，用手背擦了擦下巴，才回：“还好。”

　　小喜一边用传单给谷雨扇风，一边抱怨：“我们这还不如端盘子呢，就多了30块，人都要被热晕了。”

　　她们坐在花坛边沿休整，身后的空调外箱哄哄作响，热风吹的人心也发皱。摞在旁边的传单还有厚厚两沓，谷雨拧紧瓶盖，站起身来，“早点发完我们就能回家了。”

　　小喜张了张嘴：“哎，好吧。”

　　“顶好水煮鱼，周年庆大酬宾，全场85折！”
　　“顶好水煮鱼，周年庆大酬宾，全场85折！”
　　“顶好水煮鱼，周年庆大酬宾，全场85折！”
　　……
　　布偶熊腰间别着的小蜜蜂卖劲叫喊着，这是谷鸿的教具，在箱子里蒙灰了许久，又被谷雨找出来，纪念品到使用品，连谷雨都要感概一句，时间真厉害。

　　伏旱季节，远远望去，柏油马路散着扭曲的热气。谷雨都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手里的动作滞了下，传单被路过的小孩撞散，落在她周围。

　　她蹲下身捡传单，眼睛跟着前面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周围的人迎上，欢呼，拥簇，脸上都带着讨好谄媚的笑。商场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他微笑着点了下头，儒雅又不失风度地进入了车后座。

　　段瑞诚。

　　那个穿着黑色衬衣的男生站在车边，低着头像在听车后座的人讲话，也许是注意到这边的视线，他偶有预感，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车里的人喊了他的名字。
　　那人收回视线，很快，他也上了车。

　　黑色豪车驶出街道，只留下似有似无的尾气，宣传单被谷雨捏得皱皱巴巴。

　　小喜凑过来，气愤得不行，“这些熊孩子就是烦人！”

　　谷雨随意嗯了声。

　　小喜捡起地上的传单，“最烦小孩子了，我只想看他们哭的样子。”

　　“你不是想做老师吗？”
　　“没有啊。”小喜说：“我妈让我报的师范，她想我就报啰。”
　　“那你怎么想的呢？”
　　“我啊，我没有想法。”小喜冥思苦想，“我只想发横财算不算啊！不是这种脚踏实地地赚钱，我只想躺着发财！”她插着腰，嘴角藏不住笑，“那你呢？”

　　“嗯？”谷雨眨了眨眼，细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最后说，“我想不到。”

　　“嗐，那就等我当上富婆了，聘请我们心细如针的谷小姐来给我秘书，走吧谷秘！”小喜惦起脚，揽住谷雨的肩，带着她又串了一条街。

　　她们一贯完成的都还不错，结算时，小喜那张声声带蜜的甜嘴，哄得领班又给她们一人多添了五十块，加上布偶熊多的七十，谷雨从领班手里接过三张纸币时，笑了一下。

　　二百五。

　　最难捱的夜晚，冯雪琴在医院值班，谷雨在网咖开了台电脑包夜。噼啪的键盘声在逼仄的空间此起彼伏，谷雨的手滑动着鼠标，最后停在一个页面。

　　许久后，她轻笑出声。
　　什么孽缘啊。可真是，太巧了。

　　屏幕里穿着军训服的男生，照片右下角的标识和她录取通知书上的一样。顶帖人说他是身份不凡的天子骄子。

　　天之骄子。天，之，骄，子，脸可真大。

　　桌上的水瓶空掉了，谷雨到服务台，网管问她需不需要带碗泡面。

　　“不用。”谷雨拧开矿泉水，眼神瞟到旁边的冰柜，琳琅满目的贵价雪糕整齐摆放着。鬼使神差地，她指着价目表末尾最贵的那根说，“我要这个。”

　　她明明看到了价格，不是被背刺，也不是嘴馋，可在那个瞬间，她就是想把这笔钱挥霍出去。

　　最后，冲动消费的冰淇淋融化在密封袋里，沉淀在向下那头，水珠沿着外包装滴落，啪嗒，桌子上多了浅浅的水痕。直到今天她也想不起来当时买的是什么味道的冰淇淋。

　　只记得。

　　段司柏。
　　他的名字叫段司柏。

　　九月，海大开学。

　　谷雨穿着军训服，眯起眼睛看主席台上的人，他们离的太过遥远，其实根本看不清。

　　太阳暴晒后的下午，新生们恹恹盘腿坐在操场上。

　　在学校领导们冗长的致辞后，温和有力的声音透过广播穿进她的耳膜，“学弟学妹们好，我是建筑学院姚班的段司柏……”

　　谷雨努力睁眼看他。

　　也许不满太阳的狠毒，也许是迁怒，也许是压抑了太久……她满脑子只旋转着“段司柏”这个名字，这像是给她漫长的复仇计划撕开了一道光明的口子。

　　她脑子里只剩一个粗浅的念头——
　　想毁掉他。

　　想看他的尊严被撕碎，想看他痛苦的模样，想他不再完美，想他名誉扫地。

　　她想知道，段瑞诚也会因为亲人的痛苦而难过吗？

　　*

　　午觉起来，眼前是她熟悉的绿色床帘，谷雨往底下瞟了眼，骆艾嘉正在看美剧，她ipad最常播放的两部剧，一部《老友记》，一部《甄嬛传》。骆艾嘉说，经典永流传，温故而知新。

　　听见背后的动静，骆艾嘉头也没回：“你醒啦。”

　　谷雨温声落地：“嗯，刚醒。”桌上多了个纸袋，但不是她的东西。“这是？”

　　骆艾嘉回过头，手肘搁在椅背：“余莉莉给的，她刚刚来找过你，不过你在午休，她就没打扰，说东西物归原主了，晚上记得照旧。”

　　谷雨抽开椅子，“嗯，我知道了，谢谢学姐。”骆艾嘉就读新传学院，大她两级，和之前的室友闹了些矛盾，后面重新分到谷雨她们宿舍。

　　下午没课，谷雨打算去趟数码港，她得换部手机。骆艾嘉知道后，热情地揽着她，说要一起。

　　谷雨拆开桌上的纸袋，里面是五一假期前她“借”给余莉莉的外套。那天余莉莉喝多了，吐的时候也溅了自己一身。她不清醒，但也嫌弃自己的衣服脏，吵着要谷雨身上的外套。

　　一样的款式，山寨和正版，原来差别这么大。谷雨拉开抽屉，欲拿出剪刀，旧手机躺在那，几条消息弹出，显示屏跟着亮起，谷雨撇了眼，直接合上抽屉。

　　海市是南边最繁华的城市，市中心更不用多说，步行街上全是人，她们一路从北向南，走出一身薄汗才到数码港。

　　花花绿绿的灯牌时亮时不亮，形形色色的人汇集在二手数码摊，三教九流都有，坐在玻璃柜前，嘴里咬着呛人的烟，反复检查手里的二手机。

　　谷雨收起伞，打算进卖场时，骆艾嘉扯住她，笑笑说：“你从哪知道这里的，是不是被哪个小广告骗了呀！要不我们去对面看看。”她指着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熟知的几个国产品牌并排开了一条街。

　　谷雨摇头，指着展示柜里的二手机，“我想买这个牌子。”

　　买这个牌子的二手机，已经可以去对面买部新手机了。“你想好了？”骆艾嘉迟疑了会儿，还是劝她：“如果你买这个，明年补助金就申请不了了。”

　　补助金考察早就严明，资助生不能使用这个品牌的手机。

　　“我知道。”谷雨轻浅一笑，接着说：“明年我就不申请了。”

　　骆艾嘉不明所以，“为什么啊？”她问完才察觉失言，再怎么说都是谷雨自己的事情，她也不便过问，又怕刚刚的直率发言，冒犯到了对方，只能讪笑两声。

　　谷雨也笑了，只指着数码港的一头，“学姐，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最后她买下一部去年款的二手机。电子产品买新不买旧，老板极力推荐今年的新款，价格也只差了700，但谷雨很坚持。付账前，骆艾嘉帮忙检查了一通，生怕谷雨不懂被人坑了。

　　老板嗓子说干了，端起奶茶杯，自信拍了拍胸脯：“放心吧！爱思全绿，我宇哥的名号你们可以在数码港打听一下，绝对童叟无欺！”

　　骆艾嘉老练附和了几句，直到软件界面上确实显示的全绿才放下手机，“再便宜点吧，宇哥。”

　　宇哥摆摆手，“行吧行吧。”

　　骆艾嘉朝谷雨挑眉，示意谷雨可以付钱了。

　　老板接过现金，放到点钞机里数，机械的女声重复了三遍“三十七张”后，从展示柜底下掏出包装盒，又从后面货架上取下新的充电头、数据线、手机膜。

　　他叼着烟，将纸袋递过来，“美女，能送的都送了，够实在吧！”

　　骆艾嘉爽快道：“以后我们哪个同学要买手机肯定介绍给你宇哥。”

　　“我这不止卖手机，也能维修，电脑也能修！”宇哥吸了口奶茶。

　　“没问题！保准介绍到位！”

　　谷雨被骆艾嘉拉着出了数码港，一阵热潮袭来，她支起伞，打在两人的中间，听骆艾嘉抱怨：“呛死了，人都要被二手烟熏死了！”

　　“谢谢你了，学姐。”谷雨笑着说。

　　返校路上，重新登陆的软件信号圈不停旋转着，过了会才显示全部消息。余莉莉的消息顶在最上，右边的红色数字标记着数字「23」。

　　骆艾嘉不小心瞟到，随即感叹：“这是在轰炸吧！”

　　谷雨只是笑了笑。

　　她粗略将余莉莉的“轰炸”记录过了一遍。十七条是提醒她晚上代课不要迟到了。四条是在解释她在外面有事。另外两条，一条是代课的转账提醒，一条是让谷雨给她朋友圈最新一条点赞。

　　【谷雨：不会迟到的，你放心。】

　　余莉莉秒回。
　　【LLi：OKOK】
　　【LLi：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消息。】
　　【谷雨：才看手机，之前有点事。】
　　【LLi：这样啊】
　　【LLi：谷雨谷雨！快给我的朋友圈点赞啦！】

　　余莉莉又催了一条。

　　谷雨点开对话框左边的头像，最新一条朋友圈是对方五一小长假期间的Plog，足足发了九张长图。有梧市的古建筑、有美食、有她的男朋友程朗，还有……

　　瞳孔不自觉地收缩。
　　谷雨将图片放大，眼神聚焦在那张略微失真的脸上。

　　当你足够恨一个人时，会不自觉在意他的一切，从细枝末节里搜刮他的每条消息，把他们一点一滴刻在心上，勾勒出一个血淋淋又清晰万分的模样。

　　地铁在隧道中穿行而过，轰轰作响。

　　照片里的段司柏，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眼神却在此刻扫过镜头。

　　隔着两个城市。
　　隔着时间与空间与谷雨的目光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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