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大唐之爱抑

作者:陆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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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人愁 功败垂成太子恨(下)



      “敬玄复上表称病,欲返京疗养,真真可气!”

      要说这位久未归朝的中书令,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记得很早很早——早到韩国夫人尚在世时,李敬玄就是李弘的属官,许是因生性冷峻且沉闷寡言,乍看上去极难相处,可李敬玄主政吏部,捏着无数人的饭碗前途,便是座冰山也有人争先恐后的贴上去啊。或许是八字太硬,李敬玄先后三娶,然福祸相依,娶的老婆都出自山东士族,出身摆在那儿,李敬玄再稍加运作,三省六部的一些要职便被他各路亲戚‘内部认购’了。

      李治看不到但总有人告诉他,然而李治并没有公开批评李敬玄,反而给李敬玄加官进爵,中书令+赵国公,这配置简直可称无敌。但李敬玄贪心不足,看刘仁轨成了尚书左仆射就有点眼馋,刘仁轨说啥他都得杠一句,有没有道理都要杠,真是人形ETC啊。

      李敬玄回回这么作,人家刘老也很闹心,所以两年前吐蕃犯境时,李治有意更换镇守河源的统帅,刘仁轨便顺水推舟,力荐李敬玄。李敬玄有自知之明,明言自己非帅才,打不了仗。李治早就烦他了,直接开怼‘老刘如果让我去我没二话,你还敢 say no?’。

      就这样,小媳妇儿上轿头一回——李敬玄被迫去了西南边陲。刚开始,李敬玄做出了点成绩,有人隔空拍马屁夸中书令真是文武全才,但没几个月,唐军完败,还折了一个刘审礼。李敬玄这懦夫不敢发兵去救,自己先撤,躲在壕沟保命,被蕃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没有黑齿常之夜袭吐蕃兵营,李敬玄一定会被擒去与刘审礼作伴。

      这么捋下来,李敬玄离开京都足有两年多了,他这中书令检校鄯州都督倒不如改为‘鄯州都督检校中书令’更为贴切,哈哈哈。想当初,中书省两位大佬缺了一个,郝处俊着实忙了一阵,等门下省大佬张文瓘一死,郝处俊被调岗去了门下。如今李敬玄屡次闹着要回来,不知李治预备如何安排这位败仗连连的中书令。

      陈宁心与我原本在殿里剥莲蓬讲笑话哄着帝后高兴,先前因李晫的到来,我们避在帘后已经好一阵子了,我精神尚可,宁心口含莲子几乎睡着了。

      听到李治发脾气,宁心打着哈欠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强忍兴奋,小声道:“不日便还东都啦!”

      宁心稍清醒:“好事,我想阿娘。”

      如我所料,我们在八月初回到洛阳,没几天,李敬玄狂奔两千多里也回来了。

      李治大发感慨,说李敬玄辅佐自己近四十年,当初委派他去打仗的确是强人所难,既然回来了,先让他好好养病,湟中之败以后再论功过。

      李治原打算李敬玄入宫请罪时留他外加诸相一起搓一顿,大家喝点小酒共叙君臣情谊,未料李敬玄径直进了中书衙门打卡上班,压根儿没有战败引谢的思想觉悟,看身体状况也不像是生病。

      呵,人有七情六欲,此情此景,哪个老板不生气那就不是人。李敬玄在阔别久已的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接到了衡州刺史(湖南衡阳)的委任状。

      四万户以上为上州,两万户以上为中州,不满则为下州,不幸,江南道的衡州属于下州,刺史官阶正四品下,对比正三品的中书令看似没差两个官阶,但这内在的涵义却是天渊之别啊。等李敬玄扛着包袱南下,大家一致认为李治这回干得太漂亮了。

      因为另一件事情的发生,中书令的卸任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当初李治命御史台参与会审残杀明崇俨的傔疑犯,倒是有几个认罪的,而现在凶手们集体喊冤,纷说自己是被屈打成招的,所以这案子不算完结,既然不是盗贼所为,元凶的可能性又被指向了李贤。

      仲秋才过,螃蟹尚不肥美,胜在可以尝鲜解馋。我的乳母张娟娘腌制了一些糖蟹,问我可要送去东宫,李贤和两个儿子最得意吃这口儿。

      “今日。。。”,抬眼瞧着漫天大雨,我忧心忡忡,不觉攥紧手中的书卷:“天后不许月晚往东宫,若送吃食,我。。。待见典膳丞,或可请其相帮。”

      娟娘点点头,说下午再多做两坛,她担心李贤父子不够吃。又问起我在紫桂宫的日子,她最爱打听我和薛绍是如何相处的。

      我正翻看《续齐谐记》,不禁笑道:“娘娘已然问及十数遍啦。薛表兄。。。趣人也,伴月晚捉流萤,描画纸鸢,指点月晚弄箫。”

      “每问一回,心便安定一分呢,”,娟娘欣慰一笑:“你既满意薛家三郎,婚后如何不和美?唉,前几日夜梦旧事,你不过二尺余,躺坐我怀中,问何时出嫁,我话莫急,待十年八载呀,薛家定三书六礼,奉十里红妆来迎月晚,梦醒时分,方知十年倏忽已过,你当真要下嫁薛家了。”

      张娟娘感慨时光易逝,也是出于对我的爱不舍我出嫁。我安慰她,说公主府由我做主,她可以与我同住,等何时宁心嫁人,我便在同坊送宁心一座大宅,方便她母女随时与我见面。

      宁心进来时,见我与娟娘相谈甚欢,顺嘴问我们在说什么。

      安扬翠嘴快:“张娘子为你寻了一户好人家,下月便出嫁!”

      众人哄笑,宁心最烦的就是自己的婚姻大事,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绝色佳人也熬成了大龄剩女。虽说我也没出嫁,但我是因爹娘不舍,性质完全不同。

      宁心手里端着我的午饭,她这一赌气,便拿了奶酥饼直往自己嘴里塞,她越吃就越气,眼瞅着快要哭出来。

      谁都没想到,下一秒,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闯进殿门,众人只见她衣裙湿透,唇无血色,尤其额角肌肤薄弱似透明,看得清那些曲折微凸的蓝青血管。几乎是在瞬间,滴落而下的雨水便浸湿了波斯进贡的织金软毯。

      “阿嫂?!”,我看了又看,犹不敢相信这个好似水里捞起的狼狈女子居然是姿容绝众典雅出尘的房云笙:“快,软席,巾子,衣裙,快呀快呀!”

      房云笙三月前才生子,好好的女儿还没熟悉她的怀抱便被武媚夺去交由旁人养育,加之李贤的处境愈发艰难,她的绝望可想而知。湿衣紧贴着房云笙的身子,勾勒出一副消瘦如柴的可怜身躯,她瘦的可怕,这些日子定是不思饮食。

      我欲搀房云笙落座歇脚,她却死死的握住我的手不放。我因处在惊慌之中并不觉得疼,不自主的被她拽近了一步。

      当房云笙开口说话时,我才知她脸上的不仅是雨水,她在哭。我是那么的心疼她,整颗心随着她的哭声而跳的愈发急促。

      “阿晚救命!我不当连累阿晚,可我。。。无路可走,阿晚,求你!天皇敕问明允与明崇俨之死是否有关,明允竟。。。鞭打内侍,更将黄纸弃于香炉焚烧!”

      即便来此求我的人不是房云笙,只听这内容,便知事态何止‘严重’二字可以定论。李贤疯了,他彻底疯了,这两个举动无异于藐视天子,挑衅煌煌君权,百死亦不为过啊。

      “殿下,”,张娟娘如何不知事态严峻,她试图分开我与房云笙:“容奴服侍殿下更衣,衣裙。。。”

      “公主必得随我同往东宫!!”房云笙失控的暴怒大吼,她愤恨的瞪着所有阻挠她拯救李贤的人。

      房云笙也疯了,她未必不清楚张娟娘等人是对的——我一个徒有头衔的公主何来本事去救李贤呢?结果也只能是为李贤美言几句,最后被武媚责罚—— 然而,房云笙不容自己多方考虑。

      她因李贤而获得了莫大荣耀,她也即将因李贤的野心而赔上余生乃至性命,包括她的家族也会遭到灭顶之灾,无奈初遇时动了真情,她甘心为他付出一切。

      我仿佛被什么人使劲的推晃,我头昏脑胀,气短胸闷,我咬紧牙关,只怕自己撑不住这口气便会倒地不起。此一时,我的眼前是可怜无助的房云笙在暴雨中跑过重重宫门,她不顾生死,只求为所爱博一线生机。

      房云笙这般态度其实并没有令人畏惧她,大家都是愈发的可怜她。

      张娟娘仍不懈的轻掰着她的手:“殿下息怒,凡事当从长计议,公主少不更事,即便有心襄助太子却无计可施。殿下少坐,容公主思量一番。”

      这是事实,娟娘把这事实如泼一盆凉水般说与房云笙听,她拥着我嚎啕哭诉:“对不住,阿晚,我实不知明允为何勃然作色,既是未曾遣人杀害明公,实说便是,何必触怒天皇!”

      她抱的那般紧,我衣襟前一片冰凉凉的很是难受却也顾不得换衣。

      我小声的安慰房云笙:“我亦相信阿兄非元凶,正因阿兄无辜,如今妄担污蔑毁谤,阿兄定是满腹委屈,一时情难自控方筑下大错,阿嫂宽心,月晚必竭力相助。”

      房云笙的心好如一锅烧至沸点的油,我的安慰即便是微如遥星的火点子,但她听了,也可燃起熊熊大火。

      “随我走!莫蹉跎!求阿晚劝明允向天皇请罪!”

      房云笙拽着我便向外走,张娟娘当即要拦,我摆手示意众人让行。如果我硬是不帮,房云笙拿我没办法,但我日后回想起来心里总是有愧,横竖今天是躲不了一顿责罚,只不要连累第三人便好。

      娟娘很是犹豫:“诶。。。我。。。诶。。。。”

      “娘娘静候月晚回来便是。”

      姑嫂二人冒着瓢泼大雨在前小跑,我们牵在一起的手几无温度。宁心等人不放心的追出殿门,但被娟娘喝住了。

      从四品的内侍满宫里不过四人,无不是二圣的心腹,无论李贤打的究竟是谁,此时的他戴罪无疑,而此时的东宫也定是牢牢牵住二圣的注意,不需要甘露殿的人跟着裹乱了。

      “阿嫂如何进得上阳宫?!”

      我不住的劝房云笙慢行,生怕她被雨水滑倒,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迟一点到东宫并不会误事。房云笙用空着的手在腰间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是一枚鱼符。

      随身鱼符之制用以明贵贱、应征召,太子以玉,亲王以金,庶官以铜,五品以下则无资格获赐鱼符。左半两枚存于门下省,右半一枚可随身佩戴,两半所刻文字相合则为真。旁人的皆刻有官位姓名,但这枚独一无二的黄玉鱼符只刻画着细腻栩栩的鳞纹。

      东宫并非囚宫,房云笙出来容易,可她拿着储君鱼符‘擅闯’上阳宫便是罪过,但这大概就是‘债多了不愁’的最佳诠释吧,如果有人说用她一死换李贤一命,我相信她不会犹豫的。我攥紧了鱼符,敬佩她对待爱情的忠贞,也惋惜她悲惨的境遇。

      这一路也不是没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哪个不是辛劳奔波,不是渺小卑微?风吹雨打又如何,即便蝇营狗苟乃至出卖灵魂,也总有人能理解你的不得已。任命运如何碾压摧残,活着就好。两个女人被骤雨浇透,狼狈的可供一乐,并没有什么稀奇。

      待进了重光门,我只见乌泱泱的人群翘首以待,为首的是良娣张令仪。李光仁搀着母亲,他身边是李光顺。她们都知道房云笙去搬救兵,却没想到搬回来的是我。

      张令仪的失望被房云笙看在眼里,她似叹似哀:“今时今日我又能求谁?!”

      房云笙安抚众人,她告诉我李贤在狴犴殿。走出几步路,回望那些无辜的女人孩子,我深感无力且自责,因我清楚我帮不了她们。

      内外衣裙早已湿透,裹在身上又湿又冷,却又奇异的呼吸也渐渐窒息,仿佛这身湿哒哒的衣裙捂住了我的口鼻。死神的屠刀临近,血腥的气息便在这东宫内滋生蔓延。

      狴犴殿,稍近殿门,便嗅到一股刺鼻浓香,直熏的人头晕作呕,可殿中各人竟怡然自得。正北主座自然是东宫之主,他的襕袍、中衣、长袴。。。胡乱搅成一团扔在阶下,贴身的白衫被扯开半敞着,袒胸露腹。他何其惬意的躺卧花丛,异域风情的胡姬以娇躯为他作席。

      她们近乎赤倮,仅凭一瀑长发欲盖弥彰的权做遮掩罢了。他的手——本该托着双龙符为万民生息而审慎签发皇太子令的手滑过那一具具凹凸有致的侗躰,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舞姬们嘻笑着欲拒还迎,娇声请他宠幸自己。

      李贤的笑意是那般的温柔迷人,他将那张极致完美的面孔深埋在她们身体里,咬弄吮吸,渴望愈重愈急,偶尔抬头,却呈现一副迷惘痴怔的神色,仿佛他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脚旁,一把被摔裂断弦的琵琶,正被他无意识的一踩一松。

      “奴服侍殿下。”

      一个胡姬最先寻摸到了李贤短裈的系带,好似抢到了稀世珍宝,她欢喜不已的急切解弄,莹雪似的一双腿儿便往他腰间攀勾。

      留在李贤身边助兴称颂的幕僚仅我们的表叔一人,高岐也喝的醉意熏然,他正含笑凝望沉湎欲海的李贤。现实已然惨淡无望,又何必独自清醒呢?

      高岐是个正常的男人,极具诱惑的浓情艳景便在眼前,他怎会没有欲望,但他的欲望并没有击溃他的理智,或者说不是理智,是本能的趋利避害的算计:也许明天的李贤就不是储君了,但太阳依旧会如常东升,自己不至陷入绝境,最坏是被流放?但以后还能回来,甚至仍能服侍东宫的新主呢。

      意外出现在殿门外的我虽说形容潦倒不堪,神情却是异常冷峻,和疯子相去甚远。很快,有乐师注意到了我,一个接一个的停止了演奏。激扬奔放的西域乐曲霎一减弱,李贤颇不满的冷哼,他下意识的抬头环顾,正对上不请自来的我。

      高岐酒醒大半,掩在襕袍下的手立时僵住。他惊慌无措,急欲起身却因脚下不稳而仰面倒地,随即痛苦的闷哼,应是撞上了家具。

      认清来人是我,李贤痴痴发笑,他轻缓的推开胡姬。胡姬自是不许,她双臂搂着李贤的颈,他无力的复坠在她身上,她将他拥的那般紧。

      她讲着一口生疏汉话向他撒娇:“殿下道龟兹女更胜汉女,此人青稚平平,莫非殿下欲命此人同欢共乐?哈哈哈哈。”

      胡姬恣意的嘲笑不如自己貌美的我,李贤再次推她,他醉眼迷离:“错矣,错矣,你等大可吃醋争宠,却不可因小娘子。”

      李贤提起短裈,见他的确没了兴致,便有奴仆为他更衣,他却把襕袍扔给越走越近的我:“阿妹披衣,呵,阿妹冒雨来此真真辛劳啊。”

      “太平公主?”

      胡姬们交头接耳,我扔掉李贤的襕袍,我踩着它步步向前。

      那个服侍李贤伳欲的胡姬连忙讨好我:“不知公主驾临,奴贱名阿依努尔,公主唤奴阿月便是。”

      “阿月?!竟与公主同名!”,李贤把阿依努尔拉到身旁,他大笑道:“不过你柔情和顺,我阿妹心肠冷硬,突厥新汗因其沦为笑谈,吐蕃屡求和亲而不得,我阿妹惯是高高在上,谁又能博其真心呢?来啊,请坐,太平公主,哈哈哈,李六请公主满饮此酒!”

      李贤高举酒盏泼向我,猩红的葡萄酒半数洒落在他脚下,半数污了我的衣裙。我没有躲闪,自若的伫立原地,直面他或真或假的发泄。

      李贤略显得意,灌一口酒,俯首喂于阿依努尔,唇齿勾绕,惹来一束束羡妒不已的目光。这些供人取乐的异国舞姬又怎会知道,他此刻给予的缠绵恩宠,都将化为她们的催命符。

      尊贵雍容的帝国太子?哼,简直是最令人不齿为伍的浪荡子!!冷眼瞥看这作戏般的龌蹉场景,我无力也不屑从她们手中夺回李贤。见李贤继续与胡姬调情,高岐忍痛规劝,反换来他的抽打。

      “眼下何计?”高岐无计可施,他乞求般望向我。

      “表叔何不与其同乐!!”

      我转身离开,隔片刻,当我再次进入狴犴殿时,我手中握有一柄锋利横刀,另有两个懊恼且惊惧的禁军不远不近的跟着我。

      高岐见状大骇,他立即匍伏跪行,挡在了我与李贤之间,却是一字不敢言。胡姬们退缩一旁,乐师则抱着各自乐器自角门掩面溜走。

      李贤不满的盯着我:“执刀谒见储君,你愈发狂放!高九,带公主离开东宫!”

      高岐应着,伸手便来扶我,我嫌恶的避开,森然锐光直指高岐:“此一时,你仍听命于李贤?”

      “放肆,我乃大唐储君!!高九乃我从属,焉敢不从命!”,李贤双眼直冒火:“速速弃刀!你欲弑君不成?李绮,我是你亲阿兄!”

      “你不是我阿兄!更不是大唐储君!”,人的情绪一旦愤怒到极点,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嗓音尖锐的像是变了一个人:“遇事逃避,沉湎倩欲,狂饮不醒。。。如此懦弱,岂是李家儿郎所为!!李贤,你预备何时罢休?!”

      “住口!住口!你僭越!怎敢指责我!”

      若不是高岐就隔在中间,我相信李贤会像之前在浴室一样攉住我的脖子警告我不许过问他的事,可我真的是想救他啊。

      我努力的平复心绪:“月晚平生所见男子,唯阿兄卓尔拔俗,更聪慧超群,过目不忘,百世难得,阿兄实乃众望所归,大唐之幸,来日之明君圣主啊!纵然流言纷纷,可月晚不信一字,阿兄并非气量狭隘之辈,绝不会为一句谶语而杀人!”

      “月晚当真相信阿兄清白!”,见李贤似乎动摇了,我试着去牵他的手:“耶娘亦然,足足三月啊,是阿耶力压众议,阿耶盼你洗刷冤屈,只不过,阿兄一味。。。逃避,以致耶娘大失所望,今日敕问实为敦促阿兄伸冤辩解。此刻,殿下,月晚拜求殿下速速谒见二圣,明言与此事无关。阿兄忘了么?阿娘累次训教,骨肉亲情无可逾越,无论你我筑下何错,若诚心悔过,耶娘定会宽宥!阿兄不为自身计,却不顾惜阿嫂么?!”

      我亮出了那枚鱼符,李贤一定明白房云笙拿着它做了什么,明白她究竟是多么的爱他。

      “殿下啊!”,高岐闻言落泪,仰望李贤,他激动不已的哭求:“公主对殿下是真心爱戴!!望殿下莫再执迷,即刻谒见天皇请求赦免!”

      “赦免?!” 李贤出离愤恼,他两三脚踹开了好心的高岐,高岐因疼痛而蜷身不起。

      李贤忽的拽住我襟领,只手便把我拽到了自己面前,他丝毫不顾忌我手中的利刃。倒是那两个禁军生怕储君受伤,情急之下便冲进了殿内,随时准备以身救驾。

      “为何求得赦免?”,恶臭酒气连同着怨愤扑面而来,李贤视我为武媚的说客:“我无罪!不许直视我,不许!!李绮,你假亲情之名蛊惑我去求赦免,我没得这般卑贱这般愚蠢!你当真不知真凶是谁?二圣当真不知?!今日不认,无人信我清白,然时日久长,谣言自会平息,除非天皇决意易储。今日认罪,纵我登临皇位,史书必将我定为暴虐之主,污名难消!自有宵小借机生事,撼动社稷!”

      “阿兄自以为遭耶娘算计?”,我仍是怒瞪李贤,一手举着鱼符,一手吃力的握住横刀:“阿耶深爱阿兄,真若有心易储,早已遣使收回此符!阿耶仅求一句实话,何曾算计?便是三哥。。。亦无心谋夺储位,是你猜忌在前!”

      李贤冷笑:“月晚愈发肖似天后,明明口不对心然面不更色,如此本领,我好生佩服啊!呵,既有嫌隙,你岂会盼我顺利继位?!天后恨我,恨我不曾随姨母表姐一同去了!太平公主,便用你手中利器取我首级向天后邀功吧,回禀天后,你已为明崇俨报仇。将此鱼符奉与李哲,李哲定对你宠信不疑。动手啊,二圣之女竟不敢取人性命?!”忽而又极伤心的低语:“天后干政弄权,何曾在意骨肉亲情?子嫣因何而死,弘因何而死,阿妹心知肚明。我不甘沦为傀儡,不甘一生受制于人,我与云笙之女更不能流落在外。”

      “阿娘奉命辅佐,非是干政弄权!”,我摔了鱼符,心脏快被李贤气炸,有些旧事是宫中大忌绝不能再提,我忍不住想要打醒他:“更不会与亲生骨肉争名夺利!长兄因病而薨,子嫣。。。赵氏大不敬,原是不当赦!阿妧更不曾吃苦,相王宫何人舍得伤害阿妧?!阿兄。。。”

      我刚想提醒李贤他的秘密已被赵道生出卖,他脚下不稳,忽然软绵绵的倒在高岐身上,后者抱着他不住的落泪,也不知是因自身疼痛,或是因李贤走到末路而深感惋惜。

      李贤伏在高岐怀中不满的喊嚷:“乐伎何在?!奏乐!寡人命汝等奏乐!皇太子令,何人胆敢不从!奏乐!寡人乃大唐储君!”

      李贤又勒令胡女跳舞取悦自己,然而她们纷纷躲闪了。李贤如何不恼,他挣扎着伸手去抓,当然都落空了。此一时,她们终于明白了他的微妙处境。

      “狂悖!!狂悖!!低贱胡奴竟敢蔑视寡人?!”,李贤声嘶力竭的咆哮:“天皇未曾废储!我乃太子!!胡奴大不敬,高九,杀了胡奴,不留活口!!杀啊!”

      这时,李贤的长子李光顺出现在殿门外。

      十三岁的内秀少年,一出世便没了母亲,父亲也极少想起他的存在,他一向由保傅与女官等照顾教养,又正处在这种身心成长迅速同时也极度敏感的年纪,他未必不清楚母亲的出身与死因,李贤对那些胡姬的辱骂,何尝不是伤了他的心。

      “光顺,”,我匆匆擦去眼泪,李光顺一只脚已迈过殿门却又犹豫的退了出去,我缓声问他:“无妨,进内便是,太子妃派你来此?”

      李光顺颔首,仍站在门外:“是。”

      我想告诉李光顺这里的混乱就快结束了,李贤马上就会随我去见李治,可才要开口,我便控制不住的崩溃大哭起来。

      这个谎言太容易被拆穿,李贤根本没有认错请罪的意愿,他已孤注一掷,决定要用赵道生所说‘秘所’里藏着的那些东西去掀起一场血腥杀戮,亲手砸碎他所认定的人生枷锁,把父母手足全然抛弃了。

      “阿兄!!!”,我跪地嚎啕,模糊视线中是继续命令高岐杀死胡姬的李贤,还有惊恐万状的光顺:“阿娘岂会憎恨阿兄!这天地之间何曾有为母者仇视骨肉!真相!!群臣、天下,都只为真相!!阿兄亲口道清白无罪,阿耶必禁悠悠众口!”

      边哭边挣到李贤的身旁,我拼力的拽他起身:“求你!阿兄,随月晚去求耶娘宽恕!!高岐!扶太子谒见天皇!!”

      李贤哪里肯乖乖听话,我拽他就坠,高岐也不敢用力。

      我直骂高岐无用,却有一双手忽然拉住李贤的左臂:“殿。。。殿下,公主言之有理。”

      素日便十分内向的一个孩子,惶惶不安的说完这几个字,下巴几乎贴上胸膛了,哪里还敢与他身份尊贵的父亲对视。

      “不孝子!”,李贤借酒劲一掌挥在了光顺脸上,没有丝毫顾惜:“忤逆父命,你不孝不臣!”

      李光顺不敢辩白,多么委屈多么伤心,但还是没有放开父亲,他一心盼着父亲赶紧认罪。

      “不孝?!”,心火顿起,我指李贤喝道:“你凭何责骂光顺!鞭打内侍,烧毁敕令,藐视天子,你可曾为光顺为光仁为阿妧着想!!此一时,你反倒念着是人父尊长!阿耶为你焦心劳神,你才是不孝不臣!”

      高岐、二禁军都不敢对李贤动粗,我与李光顺则是有心无力,拽不动一个装睡的人。

      先前被我威逼夺来的横刀早已摔落一旁,可笑我以为李贤或许会因畏惧锋芒而听我一劝,原来死亡的力量不抵人心的重量。李贤选定了他要走的路,而我此后只能做一个划清界限的旁观者,不必同情,不必伤心。

      “公主,”,李光顺怯怯的扯我衣袖:“侄送公主出宫。”

      离开狴犴殿时,风雨稍弱。枝草落花在那些水涡里流转漂移,一朵绛紫牡丹顺水漂过我脚边。九洲池花光院,李贤曾将这牡丹簪在我发间,匆匆十年,一春一秋,已是天上地下两种心境。

      “公主?”

      “我只是。。。”

      我欲俯身,而李光顺更快的捡起了那朵牡丹托在掌心,他低声叹息:“花已残,不复完美。”

      “走吧,”,我鼻头酸酸的,把牡丹又扔回水中:“无人欣赏,终只得与泥污浊水为伍。光顺,你孝顺,温雅,亦果敢,不愧为李家儿孙,太子不配有子若斯。”

      光顺看向我,他目光清明:“父子,兄妹,姑侄,无论是何结局,曾相伴同行便足矣。”

      李光仁撑伞陪着房云笙站在宫门处,看不到李贤的身影,她泪下凄然。

      希望彻底断了。

      “对不住,阿嫂,此事已矣。”

      房云笙默默的看着我双手奉上那枚黄玉鱼符,她从容的以袖拭泪,至此,这具柔弱的身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她微微一笑:“烦劳公主还与二圣。”

      才望见李治寝宫的宫门,便有人快步来迎,是上官婉儿,道是李治服药后已睡下,武媚正在等我。

      天子服药,尚药奉御先尝,次殿中监,次皇太子,最后奉给天子。李贤在东宫做他的春秋大梦,也不知是谁在尽臣礼孝道啊。

      裹着一身湿衣走了个来回,我此时浑身发冷,恨不得立刻洗个热水澡饱睡一觉,可我没得选择,我必须向武媚认错,接受我该得的惩罚。

      大殿宝座端坐着的人是武媚,她没有挺直腰背,整个人似放松,似疲惫。李显侍立一侧,意外但其实并不意外。

      “值得么?二郎并不在乎自身前途,”,武媚的语气甚为平静:“虽是一母同胞,可如今。。。月晚啊,太过重情,注定此生吃尽苦头。”

      想起李光顺最后说的那句话,我蓦的伤心落泪,却是笑着回答武媚:“有缘生为兄妹,若阿兄终是。。。至少月晚曾尽力,无愧无悔。”

      “弘英年早逝,”,武媚望向阴霾天际,她自言自语道:“天皇给予二郎双重期望,然二郎辜负圣心,更因卑劣残暴之行径,使得李家满门因其而蒙羞。”

      我清楚的看到李显的肩膀在颤抖,正如李贤的质问,二圣当真没怀疑过谁是真凶?

      “天后应召见太子,太子。。。”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准备当着李显的面把李贤的质问抛出来,我顾不得李显成为皇帝之后会如何报复我,我只是觉得李显该付出代价了,为李贤,也为了李弘。

      “太子?哼,”,武媚不容我继续说下去,她极其严肃的看着我:“视人命如草芥,更藐视皇权,李贤不配乞饶!而你,禁令在前,你犹敢步入东宫,只为见李贤一面?你欲效仿李贤忤逆父母不成!怪我对你疏于管教!”

      我再一次的双手奉上那枚黄玉鱼符,代房云笙说出她想对武媚说的话:“是储君,是逆子,自是由二圣裁决,此符。。。便是阿兄真心。”

      “皇太子鱼符!”

      不是李显大惊小怪,确实是这小小玉件太过珍贵,像它的主人一样显赫无二。

      武媚一时沉默了,我胳膊又僵又酸,只为赌一口气而强撑着:“儿子将真心奉与母亲,母亲为何不取?!”

      “三郎。”

      武媚平静的凝视我,她示意李显来取鱼符,李显却退怯了:“阿娘,储。。。储君之物,儿不。。。不敢取。”

      “呵,”,武媚蓦的笑了,谁也无法真正读懂她这一笑的深意:“不敢取?二郎拱手相让,你竟无胆量拿起?你不及你阿妹!今日不敢取鱼符,来日如何执掌八宝。”

      大唐皇帝有八枚宝玺,神宝,承百王,镇万国;皇帝行宝,用之答疏王公;皇帝之宝,用之慰劳勋贤;皇帝信宝,用之征召臣下;天子行宝,用之答四夷;天子之宝,用之慰抚蛮夷;天子信宝,用之发藩国兵。

      还有一枚称之「受命宝」,祖龙以蓝田之玉刻造,李斯手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王莽索要,孝元皇后掷地而缺一角,历朝历代必争之物——传国玉玺,或许大唐皇帝直到驾崩也不会用到,可只有拥有它才意味着大唐国祚绵长。

      李显跪地,他神色激切,内心愉悦却又不能笑,他清楚自己得到了武媚的支持:“阿娘之意,天皇欲。。。立儿为储?!”

      武媚不置可否,很快,我面前的光线变暗,是李显正逐步的接近我。

      伴随着李显的走动,悬挂在玉銙蹀躞的几样东西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其中有一柄斑犀把白牙刀子甚为精美华贵,褪下刀鞘,便会露出刀刃,虽只是掌余长,却足够锋利啊。

      我的思绪越走越远,他手持横刀闯进绮云殿,他胸前喷洒着妻儿鲜血,他揪着李弘衣襟质问为什么欺骗他折辱他,而李弘原本可以多活一段时日。。。

      “多谢阿妹送上此符。”

      李显轻声细语,他慎重的拿起鱼符却没有走,我稍抬眼,撞上他甚为感激的真诚目光。

      我恭敬的为李显抚平紫袍衣角,虚伪的扬了扬唇角:“恭喜阿兄心愿得偿。”

      李显的手落在我肩侧,他微俯身凑近我,口吻还算温和:“但求阿妹相信,一切皆是无奈而为之。”

      不,我只相信一切都是为了皇位。

      随后,武媚吩咐李显退下,无论李显准备去和幕僚庆祝胜利或是按捺克制直到正式册封的那一天,皇太子鱼符已然在他手中,我做了我能做的,武媚也做了她该做的。尘埃落定了。

      再也听不到李显的脚步声时,我骤然失笑:“自行进入东宫,儿情知有罪,然儿不曾顾虑利益得失,只为挽救兄长。阿娘,儿深信阿兄与明公之死无关!”

      武媚长叹一声,她神情惘然:“你便说来,何人是幕后主使?倘或我允你彻查此案,你预备将真相公之于众么?”

      所以,即便李贤没有谋划篡位,已然身陷流言、声誉受损的他便只能得到被抛弃的结局?而李显则是权衡利弊后的必然选择?

      我无言以对,武媚指殿外的回廊:“一个时辰。”

      “是,多谢天后。”

      武媚没有重罚,是我赢了,但我也输的彻彻底底。

      跪了片刻,我身上越来越冷,面上却似火烧,这期间,时常有人路过,包括薛绍的二哥殿中丞薛绪特意为我留步,他好意劝我向武媚服软认错。

      薛绪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被罚跪,其实这件事情也分不清谁对谁错。人们都在等一个真相,凶案的调查一波三折实难服众,那现在,帝后预备给大家一个最可信的真相。

      “唉,定是你任性胡为。”

      在他没有说话之前,我已清楚来人是他。这紫袍乌靴玉带金銙与李显的一模一样,唯独熏香是多年不变的萦绕在我心田的气息。

      上一次罚跪远在五年前,有他陪着我,我们还能牵手拥抱,无所顾忌的分享骇人惊世的秘密,我们曾那般笃信与彼此一生一世没有隔阂。

      我立即闭上眼,我生怕自己会在李旭轮的面前号哭抱怨:“月晚惯是莽撞愚钝,任阿兄如何讥讽,横竖月晚已颜面扫地。”

      横竖你已经不喜欢我,我过的好是不好,是惜命还是作死,都已与你无关。

      “是啊,”,旭轮不生气,亦不解释为什么会突然收回感情,他只淡淡一笑:“人各有其道,圣人不行而知,愚者。。。教而不化。”

      我心口生出撕裂般的疼痛,却还要强撑着挺直腰板:“多谢阿兄历年教导,可恨月晚资质平庸,是故有些情理。。。耗费此生亦难参透。”

      “唔,罢。”

      李旭轮进殿问安,不多时便离开了,等他轻巧巧的自我身边走过,安息香气也渐渐散去,我终于吐出了心底的那口气,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我干脆伏地不起,该罚的罚了,该放的也放了,我的人生,便只能是这样了吧。

      病来的急,幸好不算严重,也幸好有天下顶尖的医官围着我转,小青龙汤灌了三两天,什么头疼脑热体乏咳嗽也都好转了。

      我每天催宁心去打听东宫的消息,可儿子不认罪、老子也不问罪,东宫仿佛成了一潭死水,自身平静无波,外界的风也无法掠境打扰。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李贤的阴谋终在数日后被公之于众,张娟娘的糖蟹还没能送出去呢。

      万里晴空取代了霪雨霏霏,秋日近了,晨间的风儿凉爽宜人。

      换了一袭黄纱罗裙,我只带了苏安恒陪我去东宫。我拎着小泥坛,苏安恒背着大泥坛,坛口附近粘着些微酱汁,若有似无的咸鲜香气勾人食欲。

      “指使暴徒残害无辜臣下,储位不正。” 我悠悠的道出一句对李显的指责,旁人听来会以为我指的是李贤,毕竟尚无诏书宣布废储。

      我们正要出堤象门,几个军士急匆匆的对面而来,为首的怀抱一具黑甲。二人侧身避让,心知那黑甲大抵就是物证。

      隔片刻,我们来到东宫,重光门依旧有人把守站岗,但已不是旧人。隔着一道高墙,耳听得墙内哭喊冲天,凄厉渗人。

      “一朝巨变,多少家破人亡啊。”

      这样的感慨出自一个罪臣之后的口确实饱含着真情实感,我拉拉苏安恒的手,安慰他道:“没奈何,生死无分贵贱,即便显贵如储君,又何止一人废黜?”

      苏安恒无奈笑笑:“公主所言极是。”

      重光门突然被打开,走出几位披紫着绯的官员,是此次被李治委派负责东宫事宜的,为首三人分别是薛元超、裴炎和高智周。

      高智周身为东宫属官依律不应参与,但我想这是李治有意为之,是为彰显公平,防止某些人阴某论,那样李显的位置可就不稳了。

      我放下泥坛,向他三人道万福:“阿奴见过高公,薛相,裴相,诸公健体康吉。”

      人群中,高智周是唯一一个面色不快心事重重的,对我更视而不见,径直走了。物证已被送去面圣,人证也该到场了。薛元超与裴炎相视一笑,内涵自知。

      薛元超稍打量苏安恒放在脚旁的大泥坛,他和蔼问道:“可是糖蟹?”

      苏安恒拘谨的作答,薛元超对裴炎笑道:“正是品蟹好时节呢。”

      裴炎颔首默认,兴致寥寥。

      搜查东宫一事看似重大无比,但东宫之内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他们已被告知该去何处搜得兵器,所谓搜查也只是走个过场。大概裴炎觉得今天很无聊吧。

      我忐忑的问相对和善的薛元超:“敢问薛相,太子现遭拘禁么?阿奴欲请兄嫂品尝今秋新蟹,如若不妥,劳烦薛相遣人将糖蟹送入东宫。“

      薛元超捋须笑说:“公主重情啊。太子一切安好,公主请。”

      “多谢薛相。”

      我有点怀疑这过于宽松的门岗究竟是因了什么,估计薛元超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当然,很有可能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一开始,主仆二人只闻声响却不见人影,直到转过第二道门,才发觉自己步入了一座遍布阳光的人间炼狱。贵人们在各自院中等候判决,宫奴则被悉数捆缚,押去临时辟为监牢的偏苑拘禁,是审是杀便无人知晓了。

      有些人我甚至能准确无误的唤出他们的名字,我也认得谁不是李贤的心腹近侍,他们对秘密肯定一无所知。鲜少有人束手待毙,大多数都在绝望哀嚎,哭诉自己清白无罪,又或咒骂祸首,骂李贤为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苏安恒单臂揽着我尽可能的为我遮挡,是因不时有人认出我向我呼救,但是,我的视线偶尔能越过他单薄的肩膀,我看到墙面,回廊,垂帘。。。飞溅着鲜红血迹,触目惊心。

      我还目睹一个宫人被杀死在我的面前,是因宫人挣扎的厉害,他哭嚷不想去漠北修筑城池做苦役,禁军们押不住他,本意是挥剑恐吓,但力度过大便意外的杀死了他。

      苏安恒没能及时捂住我的眼睛,我怔怔的望着那十四五岁的少年捂着血流涓涓的胸腹极其痛苦的归于安静。

      而杀人的那两个禁军—— 所有在今日奉命搜查东宫的禁军都来自左右卫,无不是世家子,虽说他们平日杀惯了飞禽走兽,但看着前一刻犹在呼救的鲜活生命就死在自己的剑下,表情顿时变得复杂,似不愿面对自己又一次的‘杰作’,脚下也刻意躲开那滩尚温的血水。

      我清楚身份微贱如宫奴即便未审被杀也不会有人追究,但我没能忍住,想喊住二人至少说一句道歉,不巧他们的最高长官走了过来,询问他们为什么无令杀人。右卫将军高真行,东宫典膳丞高岐的父亲也是高岚双的叔父。

      待高真行听过原委,他半眼也不曾看过那本不该死的宫人:“如此,明日与奚官令实说,今日事不得耽搁。”

      “是。”

      “高。。。”

      我想质问高真行如果眼前冤死的人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还会如此冷漠吗,却被苏安恒拉住,劝我不可与高真行起争执,否则我很有可能见不到李贤就被高真行‘请’出东宫。

      近丽正殿,一个衣裳凌乱的女人飞快的冲了过来,擦肩而过时,她突然看向我,紧接着伸手想要拉住我。我也认出她居然是那个龟兹舞姬阿依努尔,但我们还没说话,即有三个禁军气势汹汹的追来了。

      “公主救命!兵汉欺辱阿月!公主救命!”

      禁军喝令我让开,苏安恒遂道明我的身份,他不许阿依努尔接触我,但也防着她被三人抓去。

      “公主救命啊,”,阿依努尔哭声凄惨,她只顾着向我求救,也顾不得遮掩半倮的上身:“阿月家乡远在伊逻卢城,上元二年,随龟兹王入京朝贡,阿月年仅十一便背井离乡,苦练歌舞是为取悦太子,不知何为谋反!阿月并非余孽!公主心知阿月只是舞伎!公主救命!”

      禁军颇不耐烦的催促苏安恒让开,苏安恒冷声道:“尔等或绑或押,不当欺辱此伎!”

      有人打量他的衣饰,不屑的讥讽:“哦,便将胡奴交与中贵人,中贵人如何。。。与其欢好啊?!”

      “混蛋东西!”

      我不管这畜生的爷爷、老子是什么宰相大将军,先拼尽全力甩了一掌,是为惩罚他居然侮辱苏安恒。三人这才惊觉我不是外界传言里娇滴滴的小公主,我也有我的脾气,有我想维护的人。

      我拉住阿依努尔的手,严厉警告三人:“此女确是东宫舞伎,便是下狱受审也罪不至死,我现要。。。”

      “高某见过公主。”

      该死的,高真行居然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还跟着垂头丧气的高岐。高岐并没有被老爹五花大绑,但一双手被结结实实的捆住,至多能夹着毛笔签字画押吧。

      三禁军由是得意,状告我阻挠他们抓人,还拿抗旨这等的大帽子来压我。我也不甘示弱,直言他们欺辱阿依努尔。闻言,高真行哦了一声,着人先把高岐送去偏苑。

      高岐惊愕不已的望着父亲,他颤声道:“阿耶!天皇并无敕令拘押东宫属官!”

      我只觉高岐太可怜了,本能的帮他说话:“将军这是作何?!天皇一未废储,二未降罪东宫属官,高。。。”

      “公主,”,高真行不容儿子申辩甚至不再多看儿子,他挥手便让人押送高岐去偏苑,他的视线扫过那两口泥坛,平心静气道:“太子谋逆,物证人证具在,储位是废是留,高某不敢揣测,然眼下,东宫各人必得拘禁,此伎何得例外?公主再若争执,莫怪高某得罪。”

      且不论两方实力悬殊,论理也是高真行更占理,我无言辩驳,气鼓鼓的回敬他:“将军行事真真不徇私情,亲生骨肉亦不优容,啧啧,待我阿耶知晓,不知如何厚赏将军呢!!”

      高真行哪有闲工夫与一个丫头片子较劲,他又是一个利落的挥手,便有人要绑阿依努尔,她怎甘心去赌余生运气,所以便不肯松开我的手,直到禁军佯装要砍她的胳膊,而我和苏安恒是双拳难敌大刀。

      最后一刻,苏安恒把为我准备的遮风锦袍为她披上:“对不住娘子。”

      “公主救命!公主救命!”

      阿依努尔不住的挣扎不住的回首乞求,两个禁军颇吃力的拖拽着她,没人怜惜她绣鞋掉了双足被沙砾划破了。阿依努尔会遭到怎样的报复绫辱?她会被杀吗?

      与她只两面之缘,初遇更是极不愉快,其实我对她并无感情,然而,同样身为女人且年龄相近,我确信她也一定有对未来的期望,有她朝思暮想的心上情郎,不自觉的便把自己代入了她的处境。

      高真行没有立即离开,我气瞪这年过半百的老顽固,心话还想教训我不成,就凭你是我的表舅爷?

      “公主,唉,仁义固然是正道,”,高真行仍是一副吝啬表情的白板脸:“然此时此地,当以国法为重啊。公主年少,犹抱善念,可世间。。。实多险恶。高某告辞,还请公主及早离开东宫。”

      此地正是一道回廊,高真行带队转过拐角后,我倚着栏杆大口呼吸平复情绪。苏安恒也不说话,他凝望着阿依努尔被拖走的方向。

      我知道有些道理高真行不便与我说透,我厌憎那三个禁军欺辱阿依努尔,她在我眼中是一个有人权的少女,但她在他们的眼中好如战利品,而且是一个身份本就微贱的战利品。

      这样的战利品若是放在宫外,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银货两讫。家世优越的公子哥,吩咐家奴拿几匹罗锦炫耀着叫嚷‘为娘子上缠头’,换一宵纵情,江湖再也不见,仅此而已。

      阿依努尔不见得比宫外的胡姬们美丽多情,恰巧因为她是服侍过储君的,他们便管不住腿间家伙,定要强取豪夺,品一品别样滋味。

      “安恒?”我见他眼圈红了,不禁为他担心。

      “公主恕罪,”,苏安恒背过身去,他低声道:“仆忆起自家事。”

      “我晓得,”,我把帕子塞进他手里,不忍追看他的悲伤:“是因上官仪一案。”

      “梦中被长姐唤醒,长姐为仆穿袄子,道是家门逢难,大父阿耶下狱,阿娘昏死无法主事。仆问天亮时可否吃馎饦,长姐只哭不语,房门被推开,兵士催促长姐与仆往中庭,天寒地冻,家中不燃一灯一烛,仆困倦欲眠却被捆绑,长姐松手,最后叮嘱,有饭直需食,有水直需饮。。。从此未曾谋面。”

      既然他姐姐在没官之列,必然没有定亲许人,推测她至多十二三岁,他在掖庭长大却不曾再遇姐姐,那么大概率是入了教坊。

      就如阿依努尔一样,每日苦练歌舞,为王侯官家的夜宴助兴添彩,陪宿亦是常事,毕竟再有本事的奴也只是奴,没有尊严可言。上一秒抚奏乐器博得喝彩,下一秒被扯上暖榻任人摆布,兴许还没看清那人的年纪高矮,精心描画的口脂便失了颜色。

      在上的寻欢作乐,在下的曲意逢迎,什么委屈什么苦楚,都和着娇吟粉汗统统压在了心底。家破人散,飘樊落溷,此心早已无处可寄,这禸身便是个空壳子,盛着一个两个。。。不知几人的腥臭折辱,待时日久长,便也不觉得是折辱了。

      我于是明白,苏安恒为阿依努尔披衣,其实是披在他姐姐的身上,披在他思亲念亲十五载残缺遗憾的心上。

      “安恒,我想法子,”,我同情落泪:“你阿姐闺名。。。”

      苏安恒急忙转过身,他习惯的为我擦泪却发现帕子已湿:“仆不当提及。。。唉!仆不曾忘,可阿娘不许,没入掖庭数年,阿娘一病不起,临终嘱托仆,便是寻得阿姐也不必相认,只怕阿姐无颜面对至亲,况仆身已残,彼此徒增烦忧啊。”

      我以袖抹泪:“令堂此言在理。”

      “啧,郎情妾意,真真羡煞赵某啊。哎哟,公主是。。。与中贵执手私语?当年还道公主嫌恶赵某出身微贱,却原来。。。哈哈哈哈哈,原来公主,别,有,殊,爱!”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声音,他在丽正殿狂妄无耻的引诱我,他在浴室教唆李贤与我共同犯错,他还向上官婉儿出卖了他的恩主!!

      赵道生十分轻佻的打量苏安恒与我,他手脚自由,但身后跟着五六个禁军,毕竟他是关键人证。细瞧,他额间仍留着我亲手砸下的‘勋章’,到死也无法摘去。

      赵道生与苏安恒认出了彼此,苏安恒无话,很可能苏安恒当年就猜出了赵道生与李贤的特殊关系。

      赵道生则冷笑:“原来是你,果是公主心腹,却不知你通身气力在内帏可有用武之时?可惜啊,脸俊身残,如何讨得公主欢心呢?哈哈哈哈哈。”

      苏安恒冷眼瞥着,心知此时解释或暴力应对便是遂了赵道生的意。

      我也没有被赵道生的疯言疯语气到,反而平和笑说:“哎哟,此时此地,你竟有闲心过问旁人?赵道生,是我阿兄许你荣华,你居。。。呵。”

      我险些当众指责他背叛李贤,这无异于等同我默认李贤谋反无罪。至于如何让赵道生付出代价,我暂时还没想好,但,求死无门是我‘款待’他的原则。

      “慢。”

      我最后问了他一个曾困惑我的问题 —— 为什么赵道生如此憎恨李家,我有点好奇这个极度扭曲且冷血的灵魂究竟是哪一道黄纸造成的遗祸。

      闻言,赵道生眸中泛起怪异笑意,他蓦的拉住我的手,我踉跄的险些撞进他怀里,二人状如热恋男女倾诉缠绵。

      “你痛恨贤宠幸我,更痛恨我背叛贤,恨不能此时便代贤折磨我吧?赵某自会恭候公主赐教。哼,我有资格毁了你,毁了贤,毁了大唐社稷!先君乃隐。。。隐太子遗腹子,宫婢赵氏所出。郑妃离世之际,命我伺机接近东宫。堂妹可明了?是是非非,早在武德九年便尘埃落定,偏生女子多痴心,唉,蹉跎两代儿郎只为全一人残梦,发了,我乏了,无力负重前行。”

      “怎会。。。如此。。。”

      眼前分明是那张十几年前便看惯的故人面孔,但当他道明自己的真实身世时,我下意识的重新审视这个矮小黑瘦脏心烂肺的男人,才觉他浑似陌生人。

      没错,他本就是一个陌生人啊,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东宫的所有人包括李贤也只提过他原是已故太子洗马萧沈的家奴,等等,萧沈?萧沈是李贤的幕僚,其父萧德言曾于武德年间出任。。。

      “如今方了悟?”,赵道生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勾着唇角,两指捏起我下巴,微狭凤目含着冰霜,呼出的气息也带着讥诮:“姿色有余,聪慧不足,呵,若非生为帝女,有人护着宠着,不知被害死几回呢。”

      懂了,我彻底听懂了。

      两座东宫,两代储君,同样的宫倾人毁。恭顺低调的背后埋藏着精心布局,她以一己之力摧毁了李家数十年来最为钟秀灵毓的儿郎,只为了却那个夏日她倚门眺望却未能等回丈夫的终世遗憾。

      昨夜犹相拥相依畅想腹中孩儿是何样貌,今日再会,他竟身首异处,这方天地物是人非,而她要活下去,长达五十年的守寡生涯,每一日都充满了哀伤与怀思,此刻的祸事便是支撑郑氏活着的唯一信念。

      在那十二年里,我也曾见过她数面,眉目慈祥的老妇,初被我背着的宠物熊阿憨所吸引,误以为我是调皮的男孩子,她隔着院门伸出一双白净但苍老的手轻抚我的脸,还询问我的年龄,感慨叹道‘竟与我儿同岁’。也许她曾目睹李贤对贺兰瑜何其殷勤,所以她认定这些巧合是上苍赐予她的助益。

      我想笑却更想哭,此时再忆赵道生对我的种种奚落与轻视,才知他的确有资格。

      禁军们早就失了耐性,他们不敢催我,有人拿刀柄戳了赵道生,他斜睨众人,随即松开我大步离去。我淡漠一笑,心话只当听了一个过于离奇的故事吧。跟谁说呢?谁会信呢?

      在宜秋宫附近的马坊,我终于寻到了东宫的主人。

      百余禁军不近不远的整齐列队,只为监守这位最尊贵最紧要的囚徒。李贤身穿他最爱的白衫,他神态闲逸,看着人们将一具又一具的精光甲胄自秘窖搬出来,这庭中已堆起三丈高的山丘,但还远远不够。

      “阿兄。”

      责骂与安慰对此刻的李贤已没有任何帮助,我偎着他,轻声而坚定道:“方才路遇赵道生,月晚定代阿兄处置这忘恩鼠辈。”

      “何必为一玩物而脏手,”,李贤将我的手捂在自己掌心:“入秋了,阿妹需加衣。”

      终是忍不住哭了,我呜呜埋怨他:“为何背弃耶娘!!眼下阿耶苦不堪言,月晚不知如何劝慰阿耶!”

      “唉,”,李贤拥着我:“我。。。唉。”

      李贤不住的叹息,却没有任何解释究竟为什么要谋反,也许他仍不认为自己错了,他只是欠缺一点运气。等我的哭声减弱,他平静的问我李弘离世之际是否安详。

      “长兄误将月晚视作子嫣,月晚承诺愿携手共度余生,是故长兄含笑阖目,无憾而终。”

      “甚好,我再无遗憾。阿妧?!”

      李贤松开了我,我顺着他惊喜不已的目光看去,是李旭轮,怀里抱着一方杏红襁褓,不是李妧又能是谁呢。

      不是囚徒,不是太子,只是一位思女若狂的父亲,李贤如青葱少年般,他迫不及待的快步跑去,却又不敢抱起他只见过一面的女儿,她是那般的弱小,而他是那般的爱她。

      旭轮双目含泪,他勉强笑着,指点哥哥如何抱起婴孩:“阿娘道是。。。阿妧可归于兄嫂膝下。”

      “不可啊。。。”

      李贤的手僵住了,他眼睫湿润,立时落下一滴泪,我第一次发现李贤居然也会低头求人。

      “旭轮代为抚养阿妧可好?我与云笙。。。只怕。。。稚子何其无辜啊。”

      李贤说着竟要下跪,旭轮自然要搀却又得顾着小侄女,于是我拉住了李贤:“阿兄不必如此!”

      “阿兄折煞李轮!!”,旭轮甚为愧疚,泪水颗颗滑落,我小心的接过将醒未醒的李妧:“弟岂不知兄嫂前途堪忧,弟愿抚养女侄,然阿娘。。。不允。”

      李贤掩面而泣,他不忍去看被自己连累的小女儿。

      我泣道:“已然如此,阿兄何该珍惜一时一日啊。”

      少顷,我悄然退离,留李旭轮向李贤细说过去三个月里孩子的种种趣事,做父亲的有权了解。

      苏安恒劝着我,说哭久了伤身。我说我现在是高兴的哭,即便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他父女团圆了。

      我远远的探望了李光顺,那内向的少年正倚窗望天,他无悲无惧,会否对未来抱有一点期望呢。

      我去找张令仪,她带着儿子去了房云笙的寝宫,她们正在一起整理行囊。宫人都被带走了,房云笙对家务活一窍不通,张令仪也不甚了解,衣裙多是胡乱的塞成一团。

      我还没开口,房云笙平心静气道:“此事已无转圜,储君谋反失败,是何下场无需我多言,今日一别复难相见,阿晚千万珍重,呵呵,来日与薛三郎成婚行礼,莫怪阿嫂缺席。”

      我含泪点头,她的坚强着实令人感动,苏安恒恭敬道:“殿下暂且歇手,相王已奉天后之令送小郡主回宫!”

      李光仁怔怔的看着两位母亲快步远去,他不知所措的问我:“侄儿该当。。。”

      我轻推他:“快些随行!你阿妹好生乖巧呢!”

      两天后,李治诏告天下,废李贤为庶人,遣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等押送李贤回长安幽禁。数百具黑甲被焚烧于天津桥南示众,百姓们于是相信李贤有意谋反。

      次日,又是一道诏书颁下,明明白白的写着左卫大将军、雍州牧、英王李哲被立为新太子,改元永隆,赦天下,大酺。

      “六郎为何。。。为何。。。”病榻上的李治气虚痛苦,他说不出那两个字。

      李治此番病倒纯粹是因心结,他失望透顶,他万万想不到儿子竟迫不及待欲取而代之,不惜谋反弑父。正因伤心过度而失去理智,李治憎厌东宫的幕僚,赐死、贬官、流放,比比皆是,即便是司议郎韦承庆这般屡次劝谏李贤远离声色的忠直之臣,也被贬为了湖州乌程县令。

      一旁的李旭轮正为李治尝药,他来在床侧,假装没听懂李治的意思:“阿耶欲发敕令垂问长安事?儿为阿耶研墨。”

      李治摆手:“非也,旭轮,坐,七郎昨日入主东宫,你可曾拜贺?”

      这时,殿中丞薛绪稍抬眼看了看旭轮。

      旭轮并不觉为难,他坦诚回答:“储君新立,儿为臣为弟,岂可不贺。”

      李治吩咐旭轮坐近一些,方便他拉住儿子的手:“上月末旬,突厥余孽围云州,前几日探明突厥现以阿史那伏念为首领,你晓得,旧年求婚不成,伏念必心怀怨忿,大肆报复。王师亟需一员统帅坐镇漠北,你自幼便领单于大都护,由你监军最为妥帖。”

      旭轮与我如何情起又情灭,武媚一清二楚,李治身为父亲兴许也有所察觉。任凭心中如何为旭轮担忧紧张,我却不敢表露分毫,只低头摆弄香囊。

      旭轮还没回答,李治又轻声话:“耶耶病痛缠身,不知哪日便得谒见先王,你乃七郎至亲至忠之臣,漠北交由旁人,七郎如何安心。”

      我不由苦笑,这话恐怕就连李治自己都不信吧。由李旭轮镇守漠北?待平定突厥之乱,若忠,他是大唐的头等功臣,若反,长城便是地域界线,更是最理想不过的关隘。

      大唐天下一分为二,兄弟分而统治,这与唐初李渊有意让李世民去洛阳建天子旌旗有什么区别?分久必争,征伐冲突之时,受苦受难的还不是百姓?便是三两日就能争出结果,赢的人还不是踩着亲兄弟的尸身登上皇位?

      李治可是天下第一的智者啊,我真不懂他为什么会在此时命旭轮出镇漠北,听说东宫的职位还缺着大半,考虑东宫的人事调动才更合常理。

      “阿耶切莫思虑,”,旭轮没有犹豫,他十分恭顺道:“阿耶乃万岁天子,福寿绵长。漠北或岭南,儿听凭阿耶做主,儿唯有一请,新妇刘氏乃弱质女流,成器更是年幼,儿欲留妻小在京都服侍二圣,望阿耶允准。”

      那是总章元年吧?李治观看众千牛备身比赛马毬,那是李旭轮第一次下场打毬。上一秒还说要做无敌仁者永远保护我,下一秒便被父亲告知他最紧要的职责是维护漠北的安定。

      那时的李旭轮脸儿圆鼓鼓的,只是个七岁的奶团子,完全不明白出镇漠北意味着什么,还曾天真的问李治早上启程去云中城,晚上能不能回到长安。

      他在深夜压抑自己的悲伤,哭求我不要嫁人,一生一世陪他天涯海角。这十几年来,偶尔忆起那夜,每每后悔不该拒绝那个哭唧唧的小皇子,如果我当时撒谎答应他,换他一宵美梦不是很好吗?

      今天的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已是一个成熟的懂担当的男人、臣子,他给出了最正确不过的回复,只是这一次,他所顾虑的人已不再是我。

      李治非常欣慰,说漠北的乱局暂时只能由裴行俭出马,叮嘱旭轮多多学习兵法,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心只读儒经黄老,还许愿会封成器为郡王。旭轮郑重谢恩,毕竟李贤当了好几年太子也没一个儿子获封。

      这时,内常侍冯士良入内回事,先前李治派他去东宫办事。新任储君已经入住,但上任储君的书信文玩杂物还扔在偏苑里等待清理呢。

      冯士良怀抱一些书册,道是原太子洗马刘讷言所撰《徘谐集》,宫人们拿去看,被李显发现,看后道是十足十的歪书,所以特意交给了冯士良。

      “奸贼!!”,李治只翻了一页还未认真看几行字便震怒道:“以六经教人犹恐孺子不化,却将俳谐杂谈编撰成卷进献储君,岂是辅导之意!枉我信任刘讷言,自六郎封王,便以刘。。。长流振州!!”

      紧接着,薛绪请来给事中刘景先(刘齐贤),刘景先领了李治的旨意,便赶回门下省告知侍中郝处俊。

      旭轮和我苦劝李治息怒,李治说自己看走了眼,接下来安排入东宫的人选必须慎重,他突然想起小表弟高岐,说高岐过去几年也算称职且与反案无关,可以继续辅佐李显,也是给高家的恩典。

      冯士良面露难色:“天皇欲召见高九郎?”

      李治不耐烦道:“宣其父进见。”

      年过七旬的冯士良跪地叩首,他仿佛做错事般忐忑不安道:“前日天皇恩准高九郎返家,却不料。。。高将军(高真行)以佩刀刺其喉,高侍郎(高审行)又刺其腹,申国公(高琁)断其首,弃之道中,为人唾玩。”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想象高岐的死状。那天在东宫偶遇,高岐只是被绑了双手,我还曾以为高真行只是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假模样,安排儿子跟着宫奴吃两天苦头,借机向李治大表忠心,免得整个家族又一次被牵累,却没想到。。。高审行、高琁便也罢了,高真行如何舍得对亲生儿子下狠手,简直是灭绝人性。

      “高处道!”,李治想发火却没了力气,或许是想起了李忠吧,他抚额沉叹:“我已宽宥高九,莫非高处道自以为杀子便是忠君?高家。。。唉!!”

      众人无不默然,不敢也不知要如何劝李治息怒。我望向轩窗,光线与浮尘明暗交错汇成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形轮廓。

      高岐如何能想到,明明他不在李治的惩罚名单上,明明李治只是吩咐高真行训责儿子,他最后却死在了至亲的刀下,身首异地,不得安眠。但愿高岐是最后一个因此案而丧命的人吧。

      离开李治的寝宫后,李旭轮与我一前一后的走在冗长的宫道上。我凝望着他的背影,想到李治有意命他出镇漠北,心里如何不难过?忽然,他回首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脚下不再前行。

      “阿兄。。。有话与月晚?”

      我低下头,不知是不是自己猜错了,他站在前方一动不动,也可能是欣赏秋日的风景。

      旭轮返回几步,二人隔着一臂远,他轻轻的叹了一声,继而温声对我道:“现有一事,我思量多时,理应话与你知,毕竟你与高家娘子是旧相识。”

      我心下一沉,紧张的扯弄衣袖:“岚双早已嫁人,即便高家涉。。。涉及谋反也与岚双无关啊!”

      旭轮无奈一笑,许是觉得我沉不住气咋咋呼呼:“我一字未言,你怎。。。仍是这般莽撞啊。高九被杀之日,高娘子往母家探亲,目睹。。。高九首级被申国公割断,抛出家门,恰滚落娘子脚旁。”

      我这局外人听的腿脚直发软,高岚双当时肯定吓坏了,她的堂兄亲手砍下另一个堂兄的脑袋,而她的父亲、叔父也都参与了谋杀。

      这就是谋杀,一场为保全家族利益而策划的残酷谋杀,所牺牲的是一个在他们认为理应献身的子弟。高岐非常年轻,我记得他与李显同岁。

      “阿姐!”,陈宁心及时的扶住我,她急问旭轮:“闻听高娘子夫君与大王乃文友,此事必千真万确,大王可知高娘子是何情状?”

      旭轮看一眼抹泪抽泣的我,无不同情道:“惊吓过度,是日不能言语,腹中胎儿不保,万幸性命无碍。”

      我彻底放声悲哭:“与岚双何干!!上天不公!!”

      宁心也陪着我落泪,虽然她并不喜欢高岚双,但岚双实在是太过无辜。

      “上天最是公道,谁人不是得失参半,”,李旭轮转身要走,又不忘教育我:“岂能事事如你所愿,亦不会任你辛劳一世,你不必因高。。。唉,顾全自身便是了。”

      【09-07-2023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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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5月9日(2021)更新:
    这章差不多改了三周,可算是改完了。。。
    又是一场重头戏,但我写的非常简单,确实查到的资料有限,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李贤为啥谋反,真不信为了几句流言就惶惶不安
    内容对比旧版有点变动,但逻辑在线,希望大家喜欢
    5月7日(2021)更新:
    捋一下高真行与女主的亲戚关系
    高真行=高士廉的儿子
    长孙氏=高士廉的外甥女
    所以,高真行=长孙氏的亲表弟,自然就是李治的表舅,李弘等人的表舅公
    5月4日(2021)更新:
    本来以为今天能改完的。。。
    旧版房云笙是夜晚来求女主的,现在改为中午,因为晚上不合理,她可能进不了上阳宫就被抓起来了
    阿依努尔=月光
    2月3日(2019)更新:
    陆曼手伤,口述代写,本章也许以后会更改 LOVE YOU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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