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大唐之爱抑

作者:陆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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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鬓乱一入宫门深似海(上)



      三月清明四月八,若是四月八前后没发现降温、霜降等反常天气,这便是顺利入夏了,处于这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黎庶百姓就是过了一个大坎儿,谢天谢地啊。

      四月初一,整座大明宫几乎被牡丹花香泡透了,李治设宴赏花,贺兰瑜大大方方的出席,她尤为隆重的穿了礼衣,鬓插九树花钿,精心的簪了几样翠彩头面,外加一袭红装赛流霞。在场多少妃主命妇,顶属贺兰瑜最为神气。她本就生了一张惹人羡忌的面孔,又正值人生最美好的花样年华,她每走动一步,便有各色目光追随她而动。

      李治些微得意,无论多少人暗中觊觎这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她已属于自己且只能属于自己。这便是无上皇权带来的诸多便利之一,上天之子可以尽情纳美、恣意纵欲,当然喽,我并不否认李治是一位能力卓越的君主。

      李旭轮和我为彼此簪了满头的鲜花儿,六分花俏四分俗气,二人绕着帝后宝座追来追去。李治乐呵呵的看小儿女嬉闹,武媚的心情似乎也不错,鬓间簪着李治亲手选的绛红牡丹,偶尔叮嘱我们注意脚下。注意到贺兰瑜的所在,我便朝她跑去,意外的被薛绍拦在半路,问我愿不愿意斗草。

      “好呀,斗草斗草。”

      是旭轮应了薛绍,说完就蹲在地上寻找合意的小草。我假意嫌弃泥土太脏,瞅准时机,一溜烟跑到了贺兰瑜的身旁,拉着她的手夸她真好看。贺兰瑜正与几个贵妇谈笑,十分敷衍的应着我,我将香囊塞给她,她转手交给了侍婢。

      我生怕耽误正事儿,特意告诉她这本是贺兰敏之的饰物。贺兰瑜又是随口应了一声,正眼都没扫我。心话我横不能告诉她内有玄机啊,我已尽心尽力,与贺兰敏之算是两清了。

      回身去寻李旭轮,竟险些撞上明崇俨。与他仅一面之缘,但至今忆起仍带给我极大的震撼,让我对天地鬼神愈发敬畏。明崇俨也看清是我,他笑而不语,二人擦身而过。

      李治有心试一试明崇俨的役灵术法,因而把人请来御前。身为魔术迷的我头一回没心情去凑这热闹,远远的避着御帐,直等到观众称奇、明崇俨领赏离去,我复现身走到人前。

      次日凌晨,彗星现于天际。时人视彗星为怪异之星,每现世便兆示不详乃至灾祸将至。天有异象,人有对策。李治通过不寝正殿、减膳、撤乐等法子避祸,除了我,大明宫中人心惶惶。

      天明之后,李治令臣下畅所欲言,只挑他的缺点与过失来说。哪个二百五真敢捡大实话教训皇上啊,主流马屁是这回的彗星没啥光芒,所以不足为虑,而且位于东北方向,预示高丽即将灭亡,劝李治千万别自虐,滚回正殿踏踏实实的睡觉吧,该吃吃该喝喝,为国珍重不咋健康的龙体。

      午时前后,武媚返回蓬莱殿,自半夜获悉灾星现世,她就没再睡着过,又在外朝旁听李治与文武议事,因而精神疲敝,全靠一抹嫣红口脂添几许精神。武媚无甚胃口,吃了半碗清粥便吩咐撤膳,又下令彗星消失之前不进荤腥,包括旭轮和我也以素食为主。

      少顷,有女官前来汇报,说是含水殿宫婢上报贺兰瑜突然跌倒在地,口中胡言乱语,暂不知何时才能清醒。武媚是真累了,闻讯时无喜无惊,她淡淡的说彗星在天,凡事皆有可能,遣医官就殿守着,专门伺候贺兰瑜一人,女官称是,随即退下。

      不知怎的,武媚忽然盯着了我,我忘了吃嚼,不知所措的看着她:“阿娘?”

      “无事,阿娘是欣喜。。。”,她笑的有些勉强,毕竟累了:“成日汲汲忙忙,幸有旭轮与月晚抚慰我心。”

      我趁机大表忠心:“儿断不敢忤逆阿娘之意。”

      待到三日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巫蛊’二字传遍了内宫,郑南雁向武媚汇报时,在太液池北的含水殿,内侍省大佬王令辞正命人搜殿彻查。郑南雁报完前因后果,额心悬下一滴冷汗,她自己浑然未觉,并不拭去,静待武媚的指示。

      武媚才梳洗罢,宫人分列两侧各握着一缕盈盈墨发轻缓的梳理,就快干了,发梢偶尔垂下一滴水。俭约的素白汗衫衬裙裹着她丰瘦合宜的躯体,她的洶形美且饱满,那是一种难以被菲薄衣料遮掩住的女性柔美,皇后与母亲的双重桂冠加身,因而她的美令人不敢正视。

      莫名的,我不禁叹惋,为武媚而惋惜。她生养了四个儿子,每一个都出自这具母体,每一个都曾偎着这双柔??小憩安眠,是这个温暖怀抱庇佑他们安然无恙的长大成人,而当她韶华不再华发满鬓时,当她褪去人世间最尊贵的身份之后,曾嗷嗷待哺的雏儿却没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回报母亲。然而这并非是母子某一方的过错,而错在他们距离皇权太近,太近了。

      李旭轮和我就在一旁,同是沐浴后头发还湿漉漉的披在脑后,只穿了裲裆和小袴,自在又凉快,围观宫人们比赛编草笼,准备明天带我们去捉虫。初夏的傍晚,虫鸣时断时续的响起,反衬的这殿中更为寂静。起风了,又传来哗啦哗啦的树叶舞动。因为恐惧,梳头的八个宫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

      武媚颦眉:“梳发。”

      见母亲久久怔默,旭轮忍不住要问情由,我慌忙用肉胳膊拉住了他,见我摇头,旭轮便不再问半个字。

      兹事体大,准有人要倒大霉,而且这看起来不似武媚的筹划。一提‘巫蛊’,也许每个人最先想到的便是汉武帝末年的那桩血案,一堆无声无响的桐木人偶,几乎害死了武帝最亲最近的人,长安城七日刀兵未休,牵连达四十余万。

      那么这一次呢?被诅咒者只有贺兰瑜吗?又有哪些人将因神秘且邪恶的桐偶葬送余生?

      终于,武媚长叹了一口气,透过四敞大开的殿门,她目送一只鸟雀扑动着翅膀飞向高远云端,她轻声道:“阿王奉圣人之命搜查,我如何阻拦?尔等。。。安守本职即可。”

      恫人的消息被掩在了内朝,至少我第二天在弘文馆所闻所见均是祥和如旧。学士宣讲《大雅》,旭轮薛绍等人随着学士朗诵一知半解的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我因忧虑没能睡整觉,才上课便哈欠连天,虽说学士并不管我走神儿犯困,我却不能不尊重学士,或低头掩嘴或侧过脸去。我的位置仍是在最后一排,却换了一个新同桌,好像是什么人的亲戚,家学渊源云云,如今不过四岁,胖墩墩的,模样腼腆却不憨笨,就是不知道尿尿能不能自理。

      我多次面冲那小童儿打哈欠,他歪着脑袋颇不解的看我:“小阿姐昨夜未曾歇息?”

      我有点羞愧,低声道:“专心听讲。”

      他圆圆的眼睛眨啊眨:“小阿姐这般。。。直视景初,景初如何专心呀。”

      “依你依你,”,我只得拿后脑勺冲着他:“哼,人小鬼大。”

      下了课,李融围过来,开口就问我要东西吃,我只剩一块白糖糕,才要递给李融,却清楚的听到肚肚大合唱,声音来源是我的新同桌,我顺手便将白糖糕一分为二。

      “哈,凭何要我与旁人同享?!”

      “这小阿弟饿嘛!”

      李融怒视小童,嘴里还没忘呜噜呜噜的咀嚼。小童道谢后开吃,都是饿肚子,人家小弟弟吃东西就很斯文嘛。

      “景初好生乖巧呀。”

      我摸摸男童的小脑瓜,随口问他识字吗,他道自己会背千字文,虞家阿翁教过他。我问谁是虞家阿翁,他却说不清楚。

      我的远房表哥窦怀贞代为解释,说是将作少匠虞昶,虞昶的表兄陆柬之是这小童的伯祖,虞昶的堂侄女是小童的母亲,他父亲现在渭南当官,他母亲携幼子暂住虞家,方便照应。虞昶问帝后讨恩典,听说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且出自江南望族,才破格准许旁听。

      虞昶我倒认得,他是虞世南的儿子,继承其父衣钵,草书可乱二王,他与秘书郎欧阳通教导我们写字运笔,欧阳通一手欧体令人叹为观止,肥则浑,瘦则枯,似正似偏,严谨工整,笔力险峻又无凌人之锐势。能得‘欧虞’的亲传合体授课,我只叹三生有幸,央着二人签名留念,欧虞自觉写名讳遗人大是不妥,只写了各自官职赠我。

      我待陆景初愈是亲切,李融就愈发不服气,原本李融年纪最小又是长辈,我是一直围着李融转。李融要求陆景初背诵学士才教的那篇《既醉》,陆景初却不肯,解释说卖弄才学,有失家教。

      李融自以为被陆景初戏弄,才要发作,我忙拦住李融:“好阿叔,阿叔乃国王子,陆童乃县尉子,闹将起来,旁人讥笑阿叔又或景初呢?”

      李融素来少心眼,我一劝他便消了气,李融舔了舔嘴角的酪渣,意犹未尽道:“白糖糕最合我胃口,晚儿明日需多多置备。”

      “一定一定。”

      窦怀贞忍不住笑了,李融问他笑什么,窦怀贞说自己敬佩我尊老爱幼。

      “是么?”我表示怀疑。

      “岂敢欺瞒。”窦怀贞天生一张老实面孔,平素也不似其他膏粱子弟那般崇尚奢靡、张扬高调,既然他点头称是,我便相信他并非嘲笑我和李融太幼稚。

      回大明宫的路上,我们偶遇了李显,他与几个同龄人有说有笑的自东宫永春门外经过,仆役们在后牵马执缰。兄妹见面,我奇怪李显为什么不趁这大好春光待在王府读书,他说受不了那些傅友的规讽,便想去内苑跑几圈散心。

      旁边一个英气少年龇着一口小白牙笑道:“陈四不才,小胜周王。”

      李显郁闷不已:“我驭乘之马。。。未得休整嘛。”

      随后,李显特意向我们介绍一个脸生的少年,此人姓高名岐,是我们的亲戚,其父高真行乃名臣高士廉之子、长孙皇后的亲表弟,现任代州刺史,都督代忻朔蔚四州军事。

      李显一说‘高真行’,我忆起武媚与郑南雁的某次谈话曾提及这高家,在长孙无忌倒台之前,高家实是唐室贵戚。那高真行年仅四岁便被封为从二品县公,给表姐夫拉过车,给表外甥当过护卫,李治上台之后,让高真行去做了沁州刺史,主管一州文政,时年二十二岁。除了李世民的兄弟儿子,也就长孙家、高家有这等升迁速度了。长孙家一倒台,别人都是贬官罢官乃至流放杀头,而李治惩罚几个表舅的方式是滚去远离长安的地方,还是当一方大佬(刺史),这上哪儿说理去呀。

      我们几个虽是晚辈,高岐却不敢真以长辈自居,他行礼问候,旭轮又平礼还他。旭轮拉了李显的手,想把昨天蓬莱殿中的一番情形告知李显,我因知李显嘴上缺个把门儿的,赶紧拉着旭轮跑路,任李显如何呼喊挽留,我都不敢停下腿脚。

      直到第二日傍晚,王令辞查了二十四个时辰终于查出了结果,人证物证具在,只不过,人证交代完一切便撞柱自尽了。犯人是某宗室郡君,与贺兰瑜早有纠纷,心内不忿,遂买通宫娥在含水殿搞了一点小动作,意在诅咒贺兰瑜失宠。

      不巧的是,查出另有两位贵妇平日与那首犯来往过密,因而被自动升级为‘嫌疑从犯’,其中一人竟是城阳长公主。古人一向视巫蛊之流甚于洪水猛兽,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内宅,又涉及亲妹妹,李治的惊恸之情可以想见。

      李治仅留李弘一人在内殿侍奉,我们只得在殿外干等。李显悄声问武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武媚全无心情,只替李显捻了捻他鬓角的碎发,温声叮嘱儿子不要多问。

      站立许久,我自觉小腿快要麻了,李弘方自殿中退出,他的神情悲悯而又无奈。武媚见他这般,呼吸亦是一急。我心跳开始紊乱,毕竟李治杀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啊,会不会对城阳公主。。。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如何?”

      李弘的嗓音有点哑:“巫蛊事大,至尊不欲引臣工惶恐,赐舞阳郡君全尸,绞于隐处,子孙不得晋官,女不得嫁入皇门。饶恕姑母与赵郡夫人,降夫婿官阶,外放出京。”

      “如此?”,武媚微蹙眉,她习惯敛藏情绪,平声再问:“是你替薛家求得恩典?”

      “儿的确代。。。”,李弘话头一滞,垂下眼睑:“终归。。。至尊恩准,足见至尊有意宽恕姑母,敕令如此,儿遵令行事。”

      武媚这才有些生气,她咬了咬牙关,此刻的她是秉公持重的皇后而非母亲,她语气不悦:“你欲行善事,不急于今时!你以仁德救护子民,更有谁人救你!”

      说罢,武媚拂袖而去,罕见母亲与长兄闹不和,李显直替李弘担心,而李弘却只是平淡的环视左右,问李贤还不肯离开王宫吗。

      李弘冷静的态度也让大家的心稳了下来,李显面露笑意:“弟隔日便去探望二哥,阿兄勿忧,盼阿兄专意于国事,勿负黎庶敬仰。”

      不知是李显的哪个字触动了李弘,又或他本就身体不适,他忽然浑身发抖,紧接着捂嘴干呕,另一手匆忙的想去扶住那血红的巨柱,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地面滑堕,最后竟跌跪在地。众人无不惊怕,宫人端着清水跪在李弘身旁,把巾帕递到他面前。李弘放下手,没有吐出秽物,只掌心有点湿润痕迹。

      李弘净了手,使帕子点了点苍白的唇,他安慰一脸担忧的我们:“无妨,兄只是。。。只是。。。”

      李弘终究也没说出那原因,他平复呼吸,借李显的手站了起来,但是,仿佛李显的手是炙人的铁板,李弘起身后立即松开了弟弟。

      朝着武媚离去的同一方向,李弘一阶一阶的降下中庭,落在我的眼中,他单薄的背影一寸一寸的向下堕,像是那些冷冰冰的白玉石阶把他。。。活吞了一般。

      我心中默默的向李弘倾诉,我理解你,我知你因何这般失态,或许薛家的惩处原比贬官更为严重,重到你的孝心为善心让步,所以你不顾国法,主动向父亲求情。当看到你的弟妹,当你被提醒你是大唐的储君时,你害怕了,你想到未来某日,彼时的身份不容你单纯的秉持良善去行事,你也会像父亲一样不得不在国法、亲情之间艰难的做出选择,而被你所严惩的人,就是今时今地伴在你身边爱你敬你的手足。

      原来并不存在「仁君」,不饮血的龙椅,终究是坐不稳的。

      一场本应牵连甚广的巫蛊大祸,以一个人的死亡和两家人的背井离乡宣告终结。武媚于内宫下达噤口令,外朝也未引起热议。至于贺兰瑜,不知是因彗星或惧怕巫蛊余威,李治没有踏足含水殿探望惨遭不测的小美人。

      而李旭轮与我,在薛家远赴房州的这一天,经帝后准许,由乳母和宫人陪同登上了安上门城楼,眺望位于三坊之外的亲仁坊,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他们告别,但也许薛家的车马早已驶出了长安城。

      我喜欢城阳公主,所以我舍不得她离开,尤其,当我收到她特意为我准备的一箱珠宝时,我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因为她说这些珠宝是为贺我出嫁的礼物,难道她认为我们不会重逢?

      还有薛绍,相识二三载,不敢说情谊深厚,但与他有关的记忆全部是愉快的,一个善良且聪明的好人,是我对薛绍最诚实的评价。坦白来说,对于薛绍的离开,我并无不舍却会为他担心,人生境遇一夕巨变,长安与房州何止天壤之别,不知薛绍将如何面对未来的日子。万幸这趟远行并非杳无归期,当太平长大成人时,薛绍需归来与她执手结发,此时的挫折是命,他年的姻缘亦是命。

      俯瞰雄伟肃穆的帝都,明明是情暖的四月天,我却打了个冷颤,长安城好如一方无垠棋盘,远看星星点点的行人酷似一颗颗的棋子,是命运推动着每颗棋子挪移、下场,但在无恒的命运之上,另有一双翻云覆雨的大手。

      我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虽是弱质女流,但我也有我的作用,我是一件可以拉拢臣子的体面礼物,无论我多么的不情愿,都只能任由那双手为我选定伴侣,而我未必有城阳公主的幸运,我的丈夫未必长情如薛瓘,我的哥哥未必。。。

      旭轮默默流泪,怀抱着薛绍送他的绢人。宫人说那房州距长安有千里之遥,城阳公主痼疾缠身,这一路何其艰辛。旭轮是为薛绍哭,也是为自己哭,因为李治曾亲口说云中距长安足有两千里,那是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的所在。虽然离开家乡的原因并不相同,可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便没有说不的权力。

      还没回到蓬莱殿,我们半路就被请去了还周殿。宫门外候着一些男人,有文臣也有武将,甚至咒禁博士明崇俨亦在其列,那些披紫着绯的大官们个个神色焦急,唯明崇俨老神在在。

      进殿后才知是李治晕厥不醒,医官正全力施救。因减膳避祸,李治本就清减了两分,再有城阳公主一事,大有可能是急火攻心所致。身盖龙章锦被,李治无声的躺在匡床上。

      众宫人形容惴惴,行止较以往更为谨慎,大概都认为李治的病情不容乐观,大唐将发生一场巨变。我暗暗思忖,李治绝不可能在此时驾崩,我不必担心,可其他人的反应令我看了十分心烦,甚至有宫娥悄悄的拭泪。

      尚药奉御与医官小声商议着什么,武媚与李弘肃立床侧,李显站在武媚的背后,许是过于紧张,他不时的张大嘴呼气吸气。李贤被请来时,御医正请示李弘是否要用猛药。李贤愣住了,一脚已迈进内室,一脚还在门外,就那样叉腿僵站着。

      “至尊。。。体弱。。。” 李贤讷讷的吐出几个字。

      见母亲不快的扫视自己,李贤急忙杜口,快步与李显并肩站在一处。李显本想安慰李贤,却怕被武媚训斥,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有没看见。

      李弘自是期盼父亲好转可他不懂医道,何况这父亲是大唐的天子,他怎敢轻易下决定。

      “至尊体弱,”,李弘顺着李贤的话应付御医:“寡人以为。。。此方需改动,不若以调和脏腑。。。”

      “乱世当用重典,沉疴当下猛药,”,说着话,武媚自李弘手中拿过了药方,她凝视每一个字:“至尊风疾之症由来久已。。。此方可行,却需斟酌用量。”

      御医仍然要得到李弘的亲口准许才敢行事,这时,李弘面色有些苍白,也不知他为何这般惊慌,此时此地,李弘不肯表态,难不成就任李治这么继续躺着?武媚已然发话,便是她做好了担责的后果,他还在怕什么呢?

      李弘稍侧目,他望向母亲,眸中竟迸出几许绝望,仿佛支撑一个人许久的信念在一瞬间崩塌,仿佛天地间无处可安身。

      “便依。。。”,李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肯被人听出哽咽:“依皇后之意,汝等尽心救护至尊。”

      “是,臣遵太子令。”

      前几天还自以为是李弘的知心人,但今天,当御医退下后,当李弘在母亲那平淡的甚至有点冷漠的注视下突然拭泪时,我错愕了,全然看不懂眼前的情形转变。

      一直笃信,人是因心无所依才会流泪,绝望到了极点,心裂开淌了血,脸上便会流下泪,那么此刻的李弘应是十分脆弱的,他不避不掩,是希望母亲能看清他的情绪变化,能够关注他,关爱他,或者至少。。。不要再以这种居高临下的近似审判的眼神来伤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弘是武媚的骨肉,是高贵而又完美的值得父母骄傲的儿子,可是,李弘却不能恳求母亲施舍一分母爱。李贤紧攥双拳,指节绷的青白快要挣破皮肤一般,不知李贤是理解哥哥的心思或者只是受不得哥哥如此失态如此伤心。李显仍保持着那一副有点愚蠢的表情,非要张大嘴巴才能呼吸,仿佛这间卧房令他窒息难熬。

      这时,武媚开恩了,她温和的吩咐李弘:“太子,携弟妹往玄元皇帝庙为至尊祈福吧。”

      李弘泪涌不绝,哽嗓咽喉都塞满了,他说不出话,只能以躬身代谢。侍立一旁的几位高级内官皆不忍的看着李弘,又看向无知无觉的李治,渴求天子能醒来安慰他弱小可怜的儿子。

      待走出内室,远离了武媚的视线,李贤拉住李弘衣袖,掩声提醒犹沉溺痛苦的哥哥:“至尊仍处病中,太子今时。。。为万臣所仰,不宜以泪颜示下。”

      “太子。。。。”,适得其反,李弘掩面悲泣,先前的绝望和难堪一齐发泄出来:“可大唐太子竟不敢措置。。。一纸药方。”

      眼见哥哥愈发的失态,李贤慌忙宽慰:“弟情知阿兄是因担忧阿耶方不敢定策,弟闻秘书少监崔行功深谙医道,阿兄改日可向其请教,倘或阿。。。再遇不测,阿兄不至束手无措,阿兄以为如何?今日之事权且忘了吧。”

      李弘始终以手遮面,李贤咬咬牙,使劲拉开了李弘的手,一颗颗珍贵无比的眼泪似饱染了月华,在少年白皙清瘦的面孔滑落。李弘凝眸看着李贤,双唇哆嗦,开不了口,像是在期盼弟弟为他做主一切。

      李贤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忍不住低喝:“阿兄究竟为何这般惧怕?昔太宗讨高丽,阿耶送銮驾直至定州,留守当地处置政务逾数月,年仅一十七岁!!阿兄,这天下。。。终归阿兄,阿兄要作圣主,执掌国器,杀伐决断,我唐家不生懦夫。”

      李贤抚着李弘的肩帮哥哥平复情绪,少顷,李弘擦干眼泪,由李贤伴着走出了寑殿。渐渐的,李贤落后二三步,他清楚哥哥并不在意,但大臣们绝不容许,即便是同胞兄弟,二人之间也隔了一道君臣礼法的鸿沟,这短短的二三步,却好如从天至地。

      来在还周殿的宫门,入宫问疾的文武齐齐向李弘行礼。李弘眼神慌疑,极像是头一回接受臣子问安,没能在第一时间回应。

      就中有侍中姜恪,早年扬名沙场,凭战功位极人臣,他说辽东战事正酣,许多事还要李治来拿主意。给事中刘齐贤(景先)眼皮一掀,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侃侃而谈,并未吭声儿。

      前宰相、现国子监司业孙处约道是他正负责编修太宗实录,需向李治请示一些不详之处。吏部侍郎裴行俭道是与同僚为铨选官吏增添了一些新规,事关重大,需李治亲自过目并首肯。

      站在最外围冷眼旁观的有年近八十的许敬宗,前几年加封‘太子少师’成功退休,在上官仪被杀时掺了一脚,这二三年可是折腾不动了。同样信奉‘沉默是金’的还有中书令阎立本和中书舍人王德真,这一对上下级好像是不情愿被人拉来的。

      种种种种,可无论开口的还是寡言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是他们希望李弘把这一切都处置妥当?还是盼这年仅八岁就数次监国的少年太子栽一个跟头更近一层楼?

      可能是众人问的急了,也或许是气温过高,李弘鬓间渗出汗来,又不便当众拭去,便任它蚁噬般慢吞吞的滑至腮旁,他原本泛白的面色也添了一抹晒红。

      这时,却有一人淡淡晒笑:“诸公,启事便往东宫嘛,何必于御寑之处七言八语?呵,敏之若不知情,险些误会诸公是。。。为难太子呢。”

      众人一齐看去,不是失了李弘信赖的太子宾客贺兰敏之又能是谁呢。他本就相貌俊美,此时立在一班老臣之间,真有点鹤立鸡群独占鳌头的意味。旁人个个精算利弊,他却如清风明月,站的远远的,生怕沾染了俗秽。

      我同学杨元禧的父亲杨弘武一脸菜色,人在病中心火也大,平日低调谨慎的一个人直白的睨着贺兰敏之:“我等怎敢诘难太子?周国公却是。。。咳咳咳咳。。。”

      杨弘武咳的厉害,腰背也不自主的曲弓着,要把肺腔子咳出来似的。众人陷入沉默,看景儿似的只盯着他,专等这位相公能舒坦。

      李弘一只手伸到身后,匆匆搭住了李贤的胳膊,他好像很是疲累,快要站不住了。阎立本的侄儿——东宫左司御卫副率阎庄本想帮忙,已经跨出了一只脚,因见李弘无妨,便又急忙收回了脚。

      李弘这是怎么了?大概不止我一人这般猜疑。

      “皇后有令,”,李弘看向许敬宗的方向,那须发尽白的老翁曾是李治夫妻俩的心腹重臣:“寡人与弟妹需往他处,诸公还请各自回衙。至尊康健无虞,诸公无需忧虑,若启事,未时三刻请携笺往左春坊。”

      许敬宗带头恭送李弘,他有责任为他的小主子纾困解难。那些想拦的也不好意思再拦。兄妹往太液池方向而去,杨弘武的咳嗽声逐渐远去。我无意回头,瞧见许敬宗与贺兰敏之说着什么。

      先前我旁观多时,似乎明白了李弘为何而哭,为何而怕。父亲将他送上太子宝位,他这十余年努力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但他全想错了,不是成为储君,而是国君才对。这是李治第一次晕厥不醒,或许还有第二次,再或许。。。最后一次,而他再没机会听候父亲的旨意,他必须独自决断,无论是一纸药方亦或丹陛之下幅员辽阔的大唐帝国,三百六十州是穰穰满仓还是烽火连连,三百八十万户子民是夜不闭户还是流离失所,便都在他的双手之中。

      可他做不到。这十七岁的少年太子自认不及格。

      “阿兄,”,李贤与李弘挽手同行,他的身高已经比李弘高出一二寸,可以容哥哥依靠:“阿兄贵为太子,岂可叫苦逃避。”

      李弘望天,阳光刺痛了双眼,他闭目悲叹:“人终有一死,我愿于四月归去,旁人吊我,无风无雨更无雪,只这飞鸟碧云天,烟柳绿水长。”

      李贤眉目紧皱:“弘。。。”

      李唐尊老子为始祖,以道教居诸教之上,高祖李渊于终南山建太和宫以祭老子,李世民明言道教是‘朕之本系,起自柱下’,李治追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于内宫建大角观于奉祀,诏令王公百官研习《道德经》,后又成为读书人的考经之一。鸿胪寺下设崇玄署,掌京都诸观之名数、道士帐籍与斋醮之事。全国崇道之盛可见一斑。

      兄妹入了主殿,齐整光滑的地砖烧制之时掺了金宝玉屑,砖面倒映着烛火,满地晶莹。自有监院为李弘侍香侍经,两方皆不多话。这不是一次正式亦不符仪程的清醮,却流动着近乎压抑的肃穆气氛。皇帝终要西去,太子终要化龙,但那是父亲,这是孝子,能迟一日便是一日吧。

      李弘净了手,他裾坐在最前处,无不虔诚的诵经拜忏。李贤亦是裾坐,研墨抄经化表,也不用书案,经书搁在膝旁,左手执帛,右手执笔,看一眼经书,便能唰唰的写三四行字,如是重复,双臂悬空也不觉酸累。

      今日晴朗少风,这大殿深达九间,更是风雨不侵,然而,被缭绕香雾包裹的长明灯却悄然舞动,还有挂在老子巨像左右的一幅幅玳瑁金帐,虽不易察觉,但我确信它们并非静默,鬼使神差的,我的视线竟难以从那些豆粒大小的火苗移开,渐渐的目眩神迷。

      身子一歪,我撞上了玛瑙柜,这柜是贮经的,方三尺,石出渤海,色深如茜,工巧无比。我生怕撞坏了仙家宝贝,本能的向旁边一卧,却又砸翻了紫瓷盆,这盆容量约半斛,内外通莹,色泽纯紫,厚约寸余,重量竟若鸿毛般轻盈,是道士调和药饵的。

      我无意间闹出这两声动静,于这寂寂深殿活像是开了水陆道场,又如响雷炸在耳畔。李弘岿然不动,李显吓了一跳瞪着我不知所措,旭轮扶我起来继续捧经跪坐,这时,李贤面无表情的回首视我,随即挥手示意我退下。我想道歉却感觉他不会接受,生怕李贤气上加气,我忙爬着退了几步,然后才敢起身冲出殿门。

      观中的栏槛皆为银铸,在日光的照射下荡开一圈又一圈虚幻的璀璨光晕,我小心翼翼的去探,待摸着了实物才敢放心的扶靠,凭栏南眺,也不知还有哪些人候在还周殿。少顷,宫人们来寻李弘,个个强抑着兴奋,说是李治服药之后便清醒了,武媚请我们速回还周殿面圣。

      这大角观建在一处人工仙山的半山腰偏上,磐石松柏都是自终南山移来的,平地高耸一座孤山,向山下走还是有点坡度的。李弘与李贤互相搀扶,跪了小一个时辰,腿脚自不舒适,膝骨也疼,肌肉也麻,二人步伐似醉酒,似梦游,但精神却是大好,眉梢眼角都带笑。

      李显让我别怪他没陪我一起‘罚站’,旭轮问我为什么突然歪倒,我说我太饿了,恨不得抓一把供奉用的干脯鲜果吃嚼,旭轮只能劝我再熬一会儿。

      前方,李贤替李弘拂开遮人眼目的葱郁枝丫,惊起无数鸣啼鸟雀:“阿娘为何允准明崇俨往还周殿问疾?哼,神棍必是以邪术惑上。”

      李弘道:“明卿乃禁咒博士,有何不可?况且。。。”

      教李贤附耳,李弘继续说着,李贤暗暗咬唇。我若猜的不错,当是贺兰瑜中蛊一事。李贤脚下踉跄,幸有李弘搀着,不至于狼狈的滚下坡去。

      有惊无险,二兄弟稳住身子,李弘疲惫叹道:“只是一个女子,唉,不劝了,我亦有诸多心结。”

      李贤像是想哭,默了默,方开口道:“隐约听闻姑母与薛公是因。。。未料竟是表姐。人各有志,余生曳尾泥涂是其亲手所选,我无话可说,更无力相助。”

      “六郎心中通透,甚好,”,李弘抬手为弟弟扶正幞头,又不放心,紧了紧两条脚带,劝弟弟也是劝自己:“心怀一人并非罪过,只是。。。藏之心底便可。来日帝后当为你我纳妃,礼之护之,方显臣子忠心,终此一生,唯此女可得你我真心。”

      “月晚呢?”,李贤扫了一眼因饿肚子而脚软无力的我,玩笑道:“你我娶妻之后便对阿妹不管不问么。”

      李弘苦笑:“呵呵,小童儿自有驸马匹配,你我怎好与驸马争功。”

      原路回到还周殿,见明崇俨正指点宫人在中庭的特定方位焚烧符纸,我不敢多瞧,低头走路。入了内室,见武媚正为李治试药。

      “我等凡俗岂敢不从天意?”,李治面色苍白,自嘲轻笑:“唉,细思。。。自贞观十七年,眠寑从未如今日这般踏实,迟醒二三时辰才是大好。”

      武媚幽怨的看着他,语气焦灼:“圣人只求一场好梦,可曾顾虑社稷苍生?顾虑妾与诸子?”

      李治将手覆上她手背:“大唐有你,我最是安心。”

      武媚抿唇,像是欣慰,又仿佛她心酸难受,不愿多话。

      示意我们近前,一一打量子女,李治忽问我:“月晚不怕么?”

      我摇头,诚实作答:“天子万年,阿耶定然不弃诸兄与月晚。”

      听了我的马屁,李治嘴边那抹浅浅的笑意却消失了,他轻抚我发顶:“世间岂有万岁天子。唉,我思量,需为你姊妹择佳偶匹配,若然操办不及。。。实是大憾。”

      我自是拿好听的话哄慰李治,李治望向李弘:“未忘下玉、妍玉?”

      李弘张口称是:“手足至亲,岂敢相忘?二位阿姐待臣极是和善。”

      其实李弘被立为太子时不过四五岁,我估计他连她们的长相都没记住,加之十多年不见,谈不上什么手足之情,只在血缘上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罢了。

      李治点头:“妍玉年满双十,下玉更是。。。唉,长居禁宫固然清净无扰,却难享世俗之乐,这双姊妹本无辜,选婿一事,便交由五郎主持。”

      李弘道:“臣谨遵敕令,敢问圣人意欲。。。”

      “帝婿自是公卿之后,望族儿郎,你如何不懂?” 李治并非责怪李弘,只因生病语气有些着急。

      李弘称是,说自己一定会尽心为二位姐姐甄选佳偶。原以为武媚会插手二公主的婚事,毕竟她们是萧妃的女儿,但武媚未置一词,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果然这天下是李治一人的天下。

      李治又示意内常侍冯士良近前,他神色不悦:“速问刘道合,丹炉重铸已满三载,为何仍无仙丹进献?!”

      冯士良领命退下,我本想劝李治不要吃所谓的仙丹,又恐怕眼下的李治听不进去,便没敢提半字。午时前后,李弘留内服侍,我们则离开了。内给事冯凤翼在还周殿外静候武媚,武媚吩咐李贤李显先行,而后允心腹开口。

      “好事,”,武媚闻言即开颜:“前后数日便能恢复神智,瑜儿有大福啊。”

      冯凤翼面色平静,他眼观鼻鼻观心,又续了一句:“夫人欲面圣请安,故而不肯居内安养。”

      武媚又是一笑:“呵,瑜儿与圣人。。。当真是两心相印,转醒即刻便请面圣,忠心可嘉,然此举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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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2月19(2022)更新:
    王德真的老婆是权万纪的女儿
    7月28日(2020)更新:
    给李弘加了一点戏
    城阳公主巫蛊事件实际发生在麟德年间(664-665),正史未记原因,只注明‘巫蛊’二字
    很多论坛发帖认为是和王伏胜告状有关,就是说城阳公主牵连进废后事件,很可能她是无辜的,所以高宗未曾严惩。还有一个可能是她的诅咒对象是武后,以致于后来她的两个儿子都加入了越王李贞的阵营。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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