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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
离开无极殿之后的记忆，似乎都是浑浑噩噩。
她降落在一处晦暗阴沉城街，举目所望一线天穹湛蓝，而远处烽烟四起，夹杂血腥味冲天。
绕出街道，是一处开阔空旷的广场，场中央用血迹涂画着残缺的阵法。
好像那只绊住她腿的兔子，的确有说过什么“献祭阵法”之类。
不过，从这满地狼藉来看，就算当真有献祭，看来仪式也早已结束。
路长惟茫茫然地朝前走了两步，眼前突地人影闪过。
从衣着来看，似乎是本城的居民，却不知为何双眼大睁，眼底布满血丝，却没有瞳仁，只有血白的一片。
路长惟咬住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堪堪压下在脑中作祟的魔气。
之前桃桃颠三倒四的言语再次出现在她脑海里。
略一思索，路长惟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时无虞！竟又是你！
八成是他对沈嫣然念念不忘，不知从哪里搞了献祭的禁术要将人复活。可如此违背生死轮回之事定会付出代价，眼前这些神志不清、面露青光的城中居民，很有可能就是代价之一。
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居民”了，只在路长惟思索的须臾之间，面前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的脸色已经由铁青转成了墙泥一般的灰暗，甚至路长惟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长出了尺长的獠牙。
这都什么妖魔鬼怪啊！
路长惟暗道一声该死，忙不迭往后退。
如有必要，她实在不想再同人动手。体内魔气未除，怒气在血液内翻涌不息，现下正是入魔最严重的时候，神智上仿佛朦朦胧胧罩了一层轻纱一般，五感知觉都像隔着一层水波似的不分明，她好不容易咬住自己舌尖，差点把舌头都给咬下一截，才克制住了完全发疯的冲动。若是再开了杀戒，恐怕场面就真是收拾不了了。
这边她转身就逃，身后那帮青面獠牙的怪物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她冲来。
路长惟灵活至极，几个闪身钻进小巷，脚下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骇然地发现绊倒自己是堆在地面的断肢残骸。
时无虞究竟在这里干了什么？！
日头高挂，正是晌午时分，本应该是人间炊烟四起的时候，整座城却万籁俱寂，连一声鸟鸣也无。
路长惟的心沉下来，眼底也露了冷意。
似乎察觉她心神不稳，那道仿佛上好丝绸一般柔顺黏腻的声音又在她耳边魅惑。
“你是不是也觉得身后那些苍蝇很烦？”
路长惟甩了甩脑袋，赶在那帮异化了的居民追上来之前，又往小巷深处跑。
“为什么他们总是要逼你？......总是这么无辜受累被牵连，你难道就不觉得委屈，不觉得怨恨......?”
“闭嘴！”路长惟厉声，眼底却又开始渗出血丝。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追在你身后阴魂不散的东西......”那道魅声却还是不依不饶，仿佛贴在她耳边，又仿佛顺着耳道直直地钻进了她的脑子深处，“只要所有烦人的苍蝇都不见了，你就可以自由，可以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便可以去见他。”
路长惟倏地站住脚。
脑中仿佛罩上一层冰冷的大雾，四肢似乎都不再听自己使唤，她像个被无形的细线牵弄的傀儡人偶一般，身不由己地转身，对上背后一群猩红的眼珠。
......
再然后的事情，能让路长惟记住的，便只有铁剑刺穿血肉的沉闷声响，以及自己如同拉风箱一般的沉重喘息。
三千道门的修士是何时赶来将自己围住，又是如何结阵设法使她重伤，自己又是如何在奄奄一息的情况下被那人救出，那人如何打退了沿路追杀的修士，将自己带到了如今这片荒原，路长惟试图回想，脑中却是钝痛一片。
萧浊坐在她对面，看起来很想要抱她，却又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一身的鲜血淋漓。
路长惟吃力地坐起来，靠在一处坍塌的断念佛像边。
天边雷声隆隆，骨龙同契主神智相连，如今路长惟神识受魔气侵染，连带的骨龙也愈发狂躁不安，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在电闪雷鸣的蔽日乌云中穿滚。
两人皆是无言。
许久，萧浊低声道：“若是能再多一些时间......”
说到一半，他又自嘲地摇头，改了口，“你身上魔气侵染怎会如此严重？”
路长惟茫然地摇头。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先前修士洞穿的胸口，嗫嚅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萧浊没吭声，走上前，小心地施术止住她身上的血，手臂绕开她身上伤口，用力抱紧她，垂头吻了一下她的发顶：“我不会让你死。”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他轻声道，无声念口诀，细细的冷汗从额角流下。
天地之间，忽然风云巨变。
原本沉闷的紫电密集地响起，整个天幕都布满了耀眼的雷暴，一望无垠的荒原之上凭空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一时间，万鬼齐哭，煞气冲天。
萧浊吞掉喉间上涌的腥甜，努力维持声线平稳：“以窥天机所说，今日，此地，济慈道尊应将赤霄魔女镇压十八重地狱，灰飞烟灭。”
分明听见他说要杀了自己，路长惟心里却很笃定安稳：“你见到了窥天机？”
伸手握住路长惟有些冰凉的手掌，淡然莞尔：“我问它，人之命运是否早已定下，不可更改？还是你我一生如浮萍漂泊，随遇而安？”
巨大，精美而繁复的无子石碑面前，萧浊看着凭空而出现的刻字。
【吾选中的样本......定造的命运......罪人如此，圣人亦如此。愚民的快乐在于狂信，在于确定他人有罪…...以惩罚或宽恕来控制和征服有罪他者，获得自身的安全......以此，吾选中你......而你并不特别......】
来自远古神灵的隆声回响在萧浊脑海，他用力摁住眉心，才能继续把自己猜想到的同路长惟说下去。
“我想，或许我们都只是天道想要演给世间的一幕戏。”
“戏里，坏人伏诛，好人得胜。虽然受大任的圣人经历了诸多磨难，身，心皆痛，但他还是能道心不移，斩魔、灭罪。”
【没有任何事完美无缺......预言亦如此......通往花园的小径不止一条......再如何精心呵护，万年巨树，根深基重，枝杈繁盛后偶尔生出几片病叶......】
【那，就把它们剪掉好了】
萧浊把脸埋进路长惟的颈窝，心里泛冷，心道，所以，她和我，都是被剪掉的病叶吗？
“但你我不会只是任线操控的戏子。”路长惟努力地想了一会，才道，“若你不杀我，天道难道还能出手干预？”
话刚出口，仿佛印证一般，胸口那团本已停歇的魔气复又耀武扬威地一撞，路长惟下意识攥紧手指，指甲掐进掌心软肉里。
她不想痛哼出声，免得惹萧浊担心。
然而萧浊似乎看穿她所想，握紧她的手，往她经脉里输了一些灵力，堪堪又把魔气压下。
路长惟盯着他紧蹙的眉间，心念微转。
想必当初埋在自己体内的那团自称天道的白光，便是窥天机的手笔了。虽然不知道它是如何找到摔下悬崖的自己，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时候把灵力和修为植入自己丹田内，但想来它作为天道的代言，会具备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力量也很正常。
而它所给予自己的修为也有相应的代价——在她体内种下魔气，潜移默化影响她的心智，甚至在关键时候引诱她入魔。
临台山上杀死丹阳子，屠城被困，都不是意外，早就是窥天机做好的戏剧，而她就像被木偶师操纵的傀儡一般，身不由己地被推上幕布中央。
若只是她一人便罢，可是，萧浊是否也同自己一样？
窥天机让他死生肉骨，又得无上修为成为道门至尊，是否也在他体内埋下了危患的种子？
萧浊抬眸望向那道愈裂愈深的大地裂口，一道古朴的石阶蜿蜒而下，通向深不见底的冥府。
“我飞升之前，曾有一缕神魂迷途，误入冥府，遇见了掌管冥府的主人。”萧浊扶着路长惟站起来，踏下台阶，“他告知我，他与天道乃是宿敌，若我以后有难，可同他一叙。”
“冥府的主人？”路长惟一怔，“他可信么？”
萧浊摇头，低声：“我也不知。但只能试一试。”
他动用道尊的身份，逼迫窥天机必须按照规则袒露有关真相，虽然的确无法违背天道预言，但所幸天道似乎并不能直接干预凡间发展，否则它大可直接操控他们行动举止，也不用大费周章地在他们体内根植诱惑的心魔了。
“好歹我也是气运之子。”萧浊笑里有些嘲讽，“天道也不会放任我不管的。”
路长惟见他语义含糊不清，心里生了不安：“你打算做什么？”
两人说话间，已经步下了百来级台阶，四周皆是一片浩瀚苍茫。
萧浊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我想同冥府主人做个交易，用我的天命和气运，把你的名字从窥天机的记录里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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