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颗星

　　丽君从办公室里出来长出一口气，她终于辞职了。她往外面走，路上偶尔遇见几个神色匆匆的工人。起初，丽君感觉到自由，但是也就持续了一个早上，到了中午的时候，她有些慌，流水线上工作虽然枯燥，但是忍一忍日子也能过下去，工厂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从年轻一直忍到退休。

　　生活不再日复一日的时候，便没了标准答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丽君起身，找了一件像样点儿的衣服换上，她打算坐公交车去城里先找一份工作，她不想像之前那样在纺织城摆地摊卖花，不然绕来绕去还是没有到外面去看一看。即使纺织城最辉煌的时候被称为“西安小香港”，也不过是人们戏谑的笑谈，纺织工人居住的地方，和那个香港怎么敢相提并论，谁信谁是大笨蛋。那时候曲江还是西安郊外的野地，高新区也是后来的说法。当下最繁华的地方是钟楼，世纪金花的大广场上贴的全是外国女郎拍的时尚广告。丽君就要去那里。

　　连着找了几天工作，最终录用丽君的是一家广告公司，丽君在那里的工作是说服客户来投放广告。最初一起竞争这份工作的几个人里，丽君的学历是最低的，但她也是最好看的。和招聘经理聊天的时候，她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她在心里刻意地强迫自己不要躲闪对方的目光，这并不自然，甚至有些僵硬。但落在经理的眼里，除了美丽，还多了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因为学历是最低的，起点是最低的，所以反而没有那么束手束脚。在这场有些荒诞的面试里，并不是她的专业技能让她在此脱颖而出。

　　彼时大胜还在工厂里上班，他偶尔在外面卖点儿小东西，依然没有动辞职的心思。丽君上班的第一天要去培训，公司的前辈要给他们讲一些谈话技巧，她听得并不认真，培训结束的时候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记住了什么，足足讲了一个小时，但是丽君只记得最开始自己还专心的时候听到的那点可怜的技巧，那个人说如果你走近别人的办公室推销时，一定要直起胸膛，不要探头探脑的，虽然对方可能是你的客户但是你的体态身形，语气依然要不卑不亢。她就记住了这个。这种工作虽然不叫销售，但是也差不了多少，既然是销售，那工作必然是要靠提成，光靠底薪只能勉强维持个吃喝。这份工作并没有丽君想象得那么顺遂，甚至在她职业初期就打压了她。

　　丽君每次出去和人谈单子的时候都刻意打扮得很性感，不是整洁，不是正式，不是大方，而是性感，这个词出现在商业会谈中，极不得体。

　　丽君不怎么正确的认知里，好像美貌就可以促成交易。男性客户乐意同她聊天，甚至会请她吃饭，但是面对实实在在的利益时，没人是傻子，在社会上有些阅历的男人断然不会把自己的钱交给一个美丽的花蝴蝶。女客户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几斤几两，有多大本事。

　　一整年，好几个单子，丽君都没有谈成，但是当经理出马的时候，那些她没谈成的单子都谈成了。丽君每天都要从世纪金花的广场路过，起初她满怀信心，一整年下来，那种新鲜的感觉不在，转而变得低落。

　　这是不小的打击，年末公司去宁夏旅游，丽君并不开心。经理宽慰她。“没事，你是新人，也年轻，谈不拢也是正常的。”她太年轻，并不知道咬牙坚持的含义，不明白美貌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也不懂得如何在一个领域里深耕。她太渴望那种即刻的成功了，以至于所以的动作在最后都变了形。
　　“经理，我要辞职。”丽君看着公司里其他的同事在滑沙，尖叫着从沙丘的最高处滑向底端。
　　经理并没有过多地挽留，丽君就这么在年末离职了，这个节点离职，意味着丽君并不能安安心心地过年，他们没有钱。直到过年，丽君父亲一通电话打过来，询问为什么还不回家。

　　“我辞职了，我们也没办法走亲戚，要不然今年我和大胜就不回去。”丽君说。
　　丽君父亲并不像金祥那样算计，相反地，父亲来自农村，但是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就像那些古书里的文人一样，儒雅随和不争不抢。“没事，你们先回来。”丽君父亲说。

　　大年三十早上，金祥正坐在沙发看电视，有人敲门，丽君父亲去开门，丽君和大胜站在门口，手上只提了一袋水果。
　　金祥嗑着瓜子，斜着眼睛瞥了他们一眼，开始说风凉话：“好啊，闯荡得连过年回来的钱都没有了。”
　　“好啦，大过年的少说两句。”丽君父亲说。
　　金祥狠狠地哼了一声。
　　这年就在金祥的冷嘲热讽中度过，吃人的嘴短，丽君难得的没有和金祥吵架。归根到底，她们是母女，金祥嘴上不依不饶，还是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些钱出来给丽君，好让她度过这段艰难时光。

　　这年过得很糟心，年后，丽君又开始找工作，她会做的不多，所以选择很少，销售不需要学历，但是去年一年的经历惨痛，让她放弃了这个方向。她一直在外面打零工，去洗浴中心给人干活，湿润的热气蒸得她的皮肤异常水润；又去做理发学徒，她拿着剪子给客人修剪头发，为了凸显学到的一点皮毛，她动作故作轻巧，一双手像是叽叽喳喳的燕子，师傅在旁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这么混着，有一天下班，和她一起的一个女生聊到城里的一家酒店在招聘。

　　“丽君，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女生说。
　　丽君吸溜着凉皮，满嘴红油：“麻烦，不想去。”
　　“师傅早放弃你了。”
　　丽君看着她：“什么意思？”
　　“诶呀，反正你也不爱理发，你也不是师傅的得意门生，不如去试试。”

　　丽君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对，便去面试了。
　　丽君年轻，美丽，在外面打工的经历让她多了几分眼色，手脚麻利。一去就被面试上了。这家酒店规模不小，还负责接待外宾。当然丽君不会负责接待外宾，她的工作是服务员。打扫那些客人睡过床，用过的避孕套，收起睡过的床单被罩。先前的经历打压了丽君，让她十分低落，不过也把她从虚浮的空中一棒子打下来，脚踩到扎扎实实的地面上。

　　她只是简单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现在丽君对未来没有任何遐想，在她打扫房间的时候，偶尔也会望向窗外，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会当一辈子服务员，余生都一边看着飘窗外的大雁塔，一边打扫客人用过的房间。但她并不难过，而是变得非常平静。

　　丽君在这家酒店工作了两年，到第三年的时候，丽君成了酒店的大堂经理。这个经理像是从天而降砸到丽君头上的。上一个经理离职，空缺出来，所有人都在为了“经理”的职位争斗抢夺，跑到总经理面前晃荡，只有丽君还能沉得下心，继续打扫房间。

　　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事情能落到她的头上。可是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地转头，则变数丛生。丽君每天穿着黑色的职业套装，现在看，那套衣服显得有些老气，但是丽君很珍惜。大堂经理不用再打扫客房，甚至可以接待一些酒店重要的客人。不过大堂经理不止一个，还有一个会外语的经理叫曲婷，负责接待外宾。曲婷是英文专业的大专生，那个年代，大专生和本科生的含金量差不多，甚至大专毕业了还包分配。曲婷有本事，一毕业就是经理。两个人虽然背景不同，但是没有利益冲突，所以关系还是比较融洽。

　　“丽君，明天可以帮忙代一下班吗？”曲婷在更衣室问丽君。
　　“怎么了，明天有事吗？”
　　“嗯，家里给安排了个相亲对象。”
　　“呦呦呦~”丽君善意地逗她，“我明天刚好没事，能帮你代。”丽君脱下职业套装，换上自己的衣服。她思索着要晚上回去要给大胜做什么饭。
　　“谢谢你啦。”曲婷说。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丽君在酒店大厅坐着，来了一个新加坡的客人。前台的小姑娘一看是外籍，马上去叫丽君。丽君虽然不会外语，但还是上前跟客人打招呼。

　　“有什么需要帮助您的？”丽君用中文说。此刻她表面上大方得体，但是心里默默地祈祷，这个长着亚洲面孔的人开口最好也能说出中国话来。
　　“ we book a room, but we had changed check-in date yesterday. ”
　　完了，丽君心想。
　　“呃……”大厅安静了。
　　“哦，您好，我们预定了房间，但是昨天改了入住时间，改到今天了。”旁边又上来一个男人，男人成熟俊朗，估摸着有四十岁，穿着西装，打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那个沉默的时刻，他看出来丽君不会英语，所以说了中文。

　　“噢，改了吗？您稍等，我们再核对一下。”丽君站在电脑前操作。
　　“好了先生。”他们预定了两间商务房，录完信息，她把证件递给他们。
　　“这边请。”

　　丽君见过穿西装的客人，但是穿的这么好看的还是第一次。他的下颌线流畅，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西装剪裁得非常贴合身材。她刚才核对资料的时候，看到他的信息，男人叫陈仕贤。

　　“之前不是曲经理吗？”陈仕贤在电梯里问，目光偶然扫过她的胸牌，“何丽君”。
　　“曲经理临时有事，我替她。如果您有什么事就给前台打电话，或者来找我都可以。”丽君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容。

　　“抱歉，我之前没有见过您。”陈仕贤脸上挂着笑，看着丽君，英俊又亲和。丽君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但她的心里就像是烧开的滚水一样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女人都会心动的吧，遇见这样的男人冲自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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