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牒

作者:瑞羽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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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


      子澄端来了两碗鸡汤细面,热气腾腾的,汤熬得浓,不见一点油花,闻着便觉鲜香。

      令婉把筷子递给温容倚,“怎么不早说?我该给你备点礼的。”

      温容倚把她头发捋到耳后,免了沾上汤,再惹这爱洁女郎不舒服,“没必要费这个心,我年年都不过生辰。今年回了府,子澄才特地煮了面来。”

      令婉不由想起他穿灰衣僧袍的模样,遗世独立,仿佛就要羽化而去,看上去那样清净,又那样寂寥。大概在寒山寺那些年,他都是这样孤独过来的吧。

      她难免心中一酸,于是挑了一筷子腿肉到他碗里,尽量轻快欣然地道:“那我也要学学做饭的手艺,免得你年年生辰,还要劳烦子澄去煮面。不过学不学得成再说,倘若不好吃,你也记得装得好一点。”

      温容倚笑着看她,眉眼漾了温柔月光,宛如天人下了凡间,在她身边多了情欲与生气,“我自然会吃得干干净净,才不枉费夫人珍重心意。”

      二人这样折腾了一番,直到深夜才双双躺上床榻,依然一人一床被子,都规规矩矩地躺着。

      令婉悄悄看了他一眼,仗着夜色昏暗,温容倚看不见她满脸的谋算。

      一只温软的手从锦被底下伸过去,无声无息地,就贴到了温容倚腰侧。随后被一双清瘦而有韧性的手包裹进掌心,边上传来温容倚无奈的声音:

      “令婉,我明日还要去见官家。”

      令婉委屈呢喃,“我没招你。就是……不握点东西我睡不着……”

      温容倚轻笑,令婉气性一上来,“啪”一下打掉他手,正要缩回去,却被温容倚牢牢攥住,“好了,握着吧。”

      一夜好眠。

      令婉再醒来的时候,温容倚已走了,留下半边床榻温度,叫她眷恋着不愿起来。

      不过无事,很快就会见面,往后日日都要见面。她心里如含着蜜,说话也轻快,“云旗,进来——”

      -

      今日除夕,各部都休了假,温容倚与韩寂这样的近臣,也只需早上与诸阁臣一道会见一下赵揽,辰时中便各自纷纷回府。

      刚拜别了韩寂的老师晏相公,温韩两人悠悠行在宫道上。年轻的绯袍郎君,俊逸风华,自成一道风景,行人匆匆,不时侧目。

      温容倚正想着回去见令婉,边上韩寂却开口留他,说今日是皙仪生辰。

      他顿了顿,才想起来皙仪生辰确是每年除夕夜。他与韩寂交好,虽在京中的时候不多,却是都会送上一份贺礼的。论理,今日确实该去。

      只是家中令婉估计还殷殷盼着……

      韩寂看出他犹豫,赶忙补道:“我知你记挂着少夫人,这样,我遣人给她下个帖子,请她一块过来。皙仪在上京这么些年,都跟着我独来独往,难得有少夫人和她聊得来,她若愿意来,皙仪定然高兴。”

      温容倚颔首,转身上了马车,“你等等,我去将她接来。”

      马车扬尘而去,远远出了宫城。韩寂在原地一愣,拂袖失笑,“真是腻坏了,急得跟什么似的。”

      去往韩府的马车上,令婉手上握着匣子,看上去有些焦躁,温容倚便只温煦看向她,听她嗔怪抱怨:

      “皙仪过生辰你也不早点说!我来不及备礼,还被你拖去蹭人家一顿饭……”她打开匣子忧心看了眼,“虽说是旧物,好歹也是太宗皇帝赐下的,皙仪不至于不喜欢吧?”

      温容倚好笑地揽过她,“好了,她定然喜欢,你能去她就很高兴了。”

      令婉斜他一眼,温容倚低下头,反有些幽怨地道:“从未见你待人这样上心,看来皙仪当真是很入得长宁郡主的眼。”

      令婉确实很少待旁人如此用心,向来别人都将她的赠礼看作赏赐,何曾需要她惶惶担忧礼物是否称心?这么多年算下来,除去太宗皇帝与宁太后多得了她两分心思,也只有一个皙仪。

      女郎直了身子离开他怀抱,笑意促狭,颇有些畅快地撩开帘子看看外头。换了以前,在太宗夫妻膝下长大的国朝郡主,是绝不会有这样“不端庄”的举动的。

      一直到快接近韩寂与皙仪府邸,令婉才舍得回头恩赐温容倚一眼,“你若是早点说昨日是你生辰,我也会备下好礼。可惜这个月,有人只顾着与我吵了。”

      说罢马车停稳,她扶着外头云旗的手下车,徒留温容倚留在车内,无奈地低头轻笑。

      韩寂与皙仪已经在府门口候着了,令婉刚一下车,皙仪就亲密笑着迎上来,“清灵。”

      令婉将手中长匣递给她,“匆忙备下的,可别怪我粗糙,都是温隐秀不早告诉我。”

      皙仪笑着,顺她话说:“对,都赖他俩。”

      韩寂才刚将温容倚迎进来,一转头听见自己也被连坐,无奈皙仪说不得,更骂不得,只好把一腔郁气散到温容倚头上,怨了句,都赖你。

      冬日晴光洒在温容倚半面侧脸,他跟在令婉身后半步,伸手牵她,又侧头看了韩寂一眼。

      从容平和,但韩玄英分明看出一丝讽意。仿佛温容倚那一眼里印着几个字,有本事你也去牵哪?

      青天坦荡之下,牵上皙仪,敢吗?

      韩寂愕然,日色分明是暖的,他却平白心中一凉。再回过神来,皙仪已往前走,正要走进厅堂。

      素色背影线条锋利,披风之下袅袅身形,原来她也要二十岁了。

      从他捡到她那天起,邻里便有人说皙仪命好,没冻死在冰天雪地里,还遇上了待她这样好的人;也有碎嘴的,说他那样穷,自己都养不活,还有心思去捡个小女孩,也不知捡来作什么用的。

      斥骂也好,感慨也罢。相比皙仪被他一天天养大,韩寂倒更觉得,是他被皙仪一天天治好了。

      没人晓得,他捡到皙仪的那天,本来是想去投河的。

      只是路上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她,觉得可怜,一时心软,就带了回去。没钱请大夫,只能喂点温水和米汤,米是陈米,散着潮湿的霉味。当时韩寂想,上天给他扔了个盼头,要是她能熬过来,那他也不去死了。

      果然,她最后醒了过来,虽然来回病了小一年,但是生生撑了下来,也撑着他活了下来,走到如今,做了御史中丞。

      “皙仪。”

      韩寂唤她,皙仪应声回头,容色清丽、风韵娉婷。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广袖掩着蜷紧的手指,心头千万情绪涌在喉咙里,出口也只是持重温柔的一句,贺你生辰。

      皙仪专注望着他,粲然以一笑回。

      她向来是这样的,韩寂想,在人伦枷锁之下,抱着最赤忱最勇敢的情意;又在这样涌动的情之下,守着分寸与底线,不至于让她与他落到人人唾骂的境地。

      刚刚摆上席面,外头却来人通传,说今日除夕宫宴,要请长宁郡主入宫同乐。

      令婉蹙眉,朝那传话宫人道:“我一早就与太后娘娘说过,今年宫宴我不去了。你是奉谁的命来请我?”

      宫人低头,讨好笑着回,“是官家让婢子来的!官家听说郡主身子不好,今年不来宫中过年,特遣了婢子去温府慰问,结果郡主竟来了韩御史府上。婢子本想着回去复命,路上恰好碰见汾王殿下,他便说郡主有暇去韩府,想必身子已养好了,着婢子来请您。汾王殿下正带着人在门外呢,他们已去回禀过官家了,官家也请郡主入宫。”

      他这话说得来来回回,没头没尾,令婉一下捉到关键,赵措借了赵揽的名头,想让她入宫。

      温容倚握着她手掌,正要开口,令婉却捏了他手指,先他一步说道:“那我去见见汾王阿兄。”

      她行至门外,回头安慰朝温容倚笑笑,便又转了身,裹着狐裘的纤弱影子,消失在关上的朱门之外。

      赵措的马车停在韩府门外,边上侍从见她走近,都识时务地往一边退去,只余令婉孑然立在车外,与赵措隔一张帘子。

      “阿兄还不入宫吗?”她沉下心,从容开口问。

      赵措撩开帘子,似笑非笑看她,“清灵,阿兄来接你一道去。”

      令婉摇摇头,“不了,我寒气侵体,还未好全,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和官家。劳阿兄替我带句好,我就不去了。”

      赵措听了她话,讽刺一笑,“清灵啊,你直说不想见到我就好,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呢?”

      令婉低眉恭敬,“阿兄说笑了。”

      “无论你怎么逃,到底还是来见了我。不论你今日入不入宫,心情应当都不会好吧?”赵措看上去很畅快,“时日还长着,今日就不为难你了。等官家册封新后的旨意下来,你我再见。”

      华贵马车扬尘而去,令婉立在原地良久。

      正是日中,她冷着脸色等太阳走到中天,深吸口气,压下烦躁与厌恶,正要回去,府门却提前开了,温容倚快步走出来。

      他上前握她手腕,左右看过一圈,“人走了?”

      令婉点点头,与他一同进去,“不过想来恶心我一番罢了。让我别高兴得忘了形,记得还有砝码牵在他手上。”

      温容倚沉默几息,愧道:“是我人微言轻,无力予你安宁。”

      令婉安慰地回握他,“不说他了,今天除夕,皙仪又过生辰,是好日子。”

      二人在韩府待到霞色初升,毕竟新年,家中还有温齐光在,不好在别人家过,于是尽快告了辞。

      皙仪牵着令婉,温然笑着与她告别,不知是不是服药的缘故,她脸色有些苍白,令婉关切问了句,“身子可有不适?”

      皙仪摇摇头,狡黠回:“能让你看着忧心,这药果真是有用的。”

      令婉见她精神好,也不再担心,温容倚已在门口候着她,她最后与皙仪双手交握,关切提醒,“过了正月,宫中或许会有消息传下来。姑苏那里隐秀已联络好了,只待风声一来,你就‘缠绵病榻’一会儿。”

      皙仪正色颔首,顶着苍白的容色送她出门。

      -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各家挂了红灯笼,都打算喜庆圆满地过新年。

      满城最寂静的地方,大概就是三司使温府。温齐光才丢了长子,无心办宴,更无心与令婉这个始作俑者装得其乐融融。于是夫妇二人象征性地去请了趟安,就相携着窝回了清规馆。

      转眼清洁月光洒下来,清规馆建在府上最幽静处,一到夜里远离喧闹,仿佛隔了人烟在外,逍遥出尘如世外仙居。

      内室只剩令婉和温容倚,左右闲来无事,便着子澄将琴搬来。令婉一计上心头,拽着温容倚衣袖,让他坐到了琴案前。

      “我听子澄说,你在寒山寺的时候学过琴,是谁教你的?里头的师父吗?”

      温容倚一眼就看穿她在谋算什么,随手拨了拨弦试音,“信徒忙清修,哪有闲心教我弹琴?是当时常住寺中的一位老夫人,她与夫婿生了嫌隙,自三十岁起就住在寒山寺,一直到她六十岁病故。我当年是寺中的闲人,她见我有缘,就赠了我一张琴,顺便教了我两首曲子。”

      指尖滑过琴弦,悠然曲调充盈室内,令婉不由凝神去听。

      温容倚琴技确不及她,照常理说,这样的水平,没到谈所谓“曲意”的地步。然而琴音疏淡,令婉却恍然觉得心境澄明,犹如听过一场佛偈诵念。又似乎回到五年前的烟雨姑苏,在神圣佛寺之上的半山腰,脚下是三十三重姻缘台阶,背后是接天连地的肃穆禅房,与穿着灰衣僧袍的那个人。

      他念过佛,但他又是否信过佛呢?

      说是因身体不好才养在佛寺,但上京的寺庙这样多,为何偏偏送去姑苏?令婉嫁来足有两月了,温容倚与温齐光私下却都不见面,哪有这样的亲父子?温齐光能为了温容攸对她低声下气,却对温容倚始终疏离,她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他的父亲并不喜欢他。

      寄养在寒山寺的十几年,其实与抛弃无异。然而,温容倚曲调间这样浓的佛意,教令婉愕然了许久,仿佛有种天地倒转的荒诞感。

      外头敲过钟,高墙隔不住欢欣笑闹的声音,传进了幽静的清规馆。云旗与子澄在外间笑着说,公子、少夫人!过新年了!

      温容倚向令婉伸出手,掌心朝上,眉眼蕴着十分温柔风致。

      令婉将手覆上去,被他牢牢握住。

      “这是第一回,有人在我身边陪我过年。”

      满城喧哗里,令婉看着温容倚,他不穿僧衣,也清净不染俗尘。她顿时只觉万籁俱寂,闭着眼凑了上去,贴上一双清寒的嘴唇。

      “往后我也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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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藕粉好难冲哦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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