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城录

　　齐衡被齐家的人抬走，应天府门前聚集的人便慢慢散了。

　　结衣知方才坐的马车赶不及回来接小姐，就从附近钟离家产业的店铺中临时调用了一辆马车，待她赶到时，人方才散去，只见钟离烟扶着桑城缓缓走了出来。

　　结衣见了，赶忙迎了上来。

　　“小姐，先上车吧。”

　　钟离烟向结衣赞许的点点头，而后扶桑城上了马车。

　　相比来时，马车行驶得平稳了许多。

　　马车内两人皆是默不作声。

　　钟离烟坐在桑城的对面，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方才留下的血迹，终于忍不住坐到他身侧。

　　“你伤口裂开了，我给你包扎。”

　　桑城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同意，他静静坐着，仿佛置若罔闻。

　　“你若想早点去见他，唯有早些好起来。”钟离烟似是知他所想，毫不在意他的无理行径，轻描淡写道。

　　而后钟离烟径自打开药箱，将所需要的物件一样一样挑拣出来，而后不再多言，径直转身撩起他的衣袖。

　　果然，里面的纱布已是血迹斑斑。

　　钟离烟被那刺目的红晃了眼，别开目光，将他的纱布小心解开，重新撒上了药粉后，又小心翼翼包了起来。

　　桑城垂首静静看着她的动作。

　　女子眼睫轻垂，纤长的睫毛宛若两柄折扇，雪肌在近距相看之下，更如上等羊脂玉一般光华细腻。

　　如此绝色的女子，也难怪齐衡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便同他说：“桑城，我想娶妻了。”

　　齐衡生性放浪不羁，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生出过什么倾慕之心，能让他生出如此言行的，她是第一个。

　　忍不住又想起，他为了保她的名节，不惜以瘦弱之躯生生扛下三十杖。

　　能做到如此地步，那也就是说，他对她，并非只是单纯的同窗之谊吧。

　　思绪流转，转念便想到，当年他们初遇时，那个笑容宛如阳光一般灿烂的少年追在他的身后叽叽喳喳，朗声道：“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只身冲入敌营大战三百回合的桑城吧！”

　　当时他觉得，他遇到个爱看画本子的傻子。

　　没想到三年了，他还是这么傻。

　　傻的让人心疼。

　　再看身旁的女子。

　　她不是一件货物，他没资格说出将她拱手让与好友的话，但至少，他可以尽早退出。

　　虽然，她的爹娘问他是否对她有意时，他是欢喜的，可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能为儿女私情迷了眼。

　　钟离烟包扎完一只手臂，正欲去拉桑城的另一只手臂，就见他忽然站起身，冷声道：“停车。”

　　钟离烟凝眉，这是闹哪出？

　　“你要做什么？”

　　“停车。”桑城声音又沉了几分，仿佛她初见他时六亲不认的样子。

　　车外的结衣听到声音担忧地向里面张望了一眼，就听小姐的声音传来：“你不说你要做什么，我是不会让他们停车的。”

　　结衣赶忙缩回视线，既然小姐这么说了，那听吩咐就对了。

　　她无声让车夫又驾快了些。

　　桑城感觉车速不慢反快，心下一横，转身看向钟离烟，不带一丝感情道：“钟离烟，搞清楚你的身份。你我非亲非故，不仅孤男寡女同处一车，还同处一室，传出去，就不怕没人敢娶你了吗？”

　　车外的结衣听到这话，立刻气得想要冲进来和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好好理论一番，就听钟离烟冷声道：“桑城，你犯什么病。”

　　“我再说一次，停车。”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眼中满是威胁。

　　即便是最初两人还不曾相识时，钟离也从未见过桑城用这样冷漠威胁的目光瞧自己。若是他因为齐衡想独自静静，他说出来，她不会不给他留空间。

　　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为何突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恶语相向？

　　况且，方才他没有拒绝她给他包扎。

　　然而桑城没有留给钟离烟太多时间去思忖，见威胁没有用，桑城干脆直接转身，眼见就要从马车上跳下去，就觉两只手箍住了他的手臂。

　　他回头，对上一双倔强的眸子：“我不会让你走的，你若执意要跳车，我就跟你一起跳下去！只是你虽然受伤了，但终究还是有功夫底子，想来也不会摔成重伤，但可怜的我就不知会如何了。”

　　“你!”桑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身子僵在原地，瞪着那双看似无辜的大眼。

　　钟离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低声补充道：“而且，方才你也说了，我与你孤男寡女共乘一车，若是被发现，那我就不好嫁人了。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光明正大的从我的马车上下去了。”

　　说着，她高声唤道：“结衣！”

　　结衣本就在外竖着耳朵，听到小姐的声音立刻撩开帘子，看到小姐竟双手抓着桑公子的手臂，一时呆愣住，就听钟离烟道：“把桑公子的脚和手分别绑起来。”

　　“啊……？”

　　见结衣犹豫，钟离烟冷着脸问道：“结衣，难不成你想让别人都知道，你家小姐的车上下来一个外男？”

　　小姐的名节比天大！结衣顿时醍醐灌顶燃起斗志，朗声应下，而后钻出车外跟车夫要了两根绳子，又回到车内快速把桑城的脚绑在一起，又将桑城的两只手绑在了身前。

　　“桑公子，得罪了。”

　　钟离烟满意的看着结衣绑的绳结，不会太紧，以至于伤了桑城，也不会太松，让他趁机又挣脱出来。

　　甚至，他这个状态倒是更利于自己上药了。

　　于是她又坐了下来，重新给桑城另一只伤口裂开的手臂重新上药包扎。

　　目睹全程的桑城阴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霸道的姑娘，说实话他被她的所作所为惊得有些不知作何反应了。

　　看着桑城的表情，钟离烟很满意。她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断不会做出为了一己之私伤害她和结衣的事，否则以他的能力，即便深受重伤，想要制服她们两个，也是易如反掌。

　　车内再度陷入安静，钟离烟一边帮他的手臂包扎，一边垂首低声道：“我不知你方才为何那样说，若你只是需要时间独处，那大可不必装成那样。”

　　她将包扎伤口的布条打成结，抬头看向他：“齐衡受伤，追根溯源还是因我而起，你不喜我，也是正常的。所以……”

　　她站起身，轻声道：“我走就是了。”

　　不去看桑城的眼神，她转身吩咐：“停车。”

　　这次，车很快就停了下来，结衣探头进来，就见钟离烟戴着帷帽走了下去。结衣见了，赶忙跟了下去。

　　“小姐，您这是……”

　　“再去找一辆马车，我忽然想去寺院上柱香，但桑公子伤重需要卧榻休息……”说着，她望向车夫：“把他安全送回府上，另外……下车前把他的手脚解开。”

　　车夫应下，看钟离烟再无别的吩咐，便扬鞭而去。

　　车帘随风而动，桑城透过掀起的车帘看到路边戴帷帽的女子，心下震颤。这一刻，他确确实实感受到，心内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可是……

　　路边，结衣小心翼翼问钟离烟：“小姐，咱们去哪个寺院啊？”

　　想到先前在时务策课上自己的言论，钟离烟仰天长叹一声。

　　怕是没有哪个寺院的佛祖，愿意保佑有她这样心思的香客吧……

　　此时，齐衡的诉状已快马加鞭送到了大理寺卿纪瑜的手上。

　　应天府张成张大人将诉状呈给他后，宛若丢掉了一个颇为烫手的山芋，走起路来都似是带了风。

　　纪瑜看着张成离去的模样，心中很是感同身受。

　　这么烫手一山芋，谁丢出去会不开心？

　　可他，却是点名要接手山芋的倒霉蛋。

　　看了诉状，经验老到的纪瑜就猜到，八成就是左相家那不成器的纨绔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做了伤风败俗之事，可这蠢材做了也就罢了，还被人发现了，被人发现了也就罢了，还被人状告了，被状告也就罢了，状告那人还敲了伸明鼓！最可气的是……有人敲鼓便罢了，这敲鼓的人还是那个老匹夫齐坤的儿子！这下圣上都要亲自过问此事，就算他想给丞相承个情，可齐坤还在那摆着，那老匹夫背后那一帮疯狗一样的言官，定会紧紧盯着他们大理寺，但凡稍有差池就要写个十页八页的奏章弹劾他们一番。

　　思及此处，他都忍不住仰天长啸：左相那么有头脑的人，怎么生出这样奇蠢如猪的儿子！

　　然而，心中问候完他祖宗十八代后，纪瑜立时恢复正常，捋了捋胡须，一脸正色向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的桌案后，有名不过才二十有余的年轻人坐在书案后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年轻人虽身形高挑，却是一副柔弱面孔，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甚至没有半分威严。

　　这就是大雍如今当朝的天子，也是大雍历史上最年轻的天子周兴辰。

　　屋外，天子最为亲近的贴身内侍冯公公疾步走来，在周兴辰耳边轻声道：“陛下，大理寺卿纪大人求见。”

　　“宣。”

　　周兴辰不动声色，笔下依旧苍劲有力，一笔一划丝毫不为周遭所动。

　　冯公公应了，立刻走到一旁，用独特的尖细嗓音道：“宣纪大人进谏——”

　　很快，纪瑜手持诉状踏入御书房，在桌案前恭敬行礼道：“臣纪瑜参见陛下。”

　　周兴辰写完最后一个笔画，收了势，抬头看向纪瑜。

　　“朕听闻，齐大人家的独子齐衡敲了伸明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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