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城录

　　听了齐衡的话，张大人更觉额角汗涔涔，他一时无言，只得陪着笑转身，拿出手帕拭了拭有些冒汗的额头，走回了公堂书案后坐下。

　　师爷看到府尹大人为难，便在耳边悄悄出主意道：“大人莫慌，说到底，齐衡只是想让大理寺去查案罢了，而您只是必要形式的一环，您将该走的流程走了，想来丞相大人也不会苛责与您，况且御史大人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洁，秉公办事，我们秉公按照规定去责罚他儿子，想来他也没借口找茬，您还怕什么呢？”

　　“话虽如此，可是，你说咱们是正常打还是打轻些？”

　　大雍刑法中，杖刑是常用的手段，为了能在其中捞油水，执行杖刑的衙役通常都有一门手艺，那就是能掌握下杖的力度。通常，被贿赂的衙役会让板子看上去打得很重，但实际受刑人并不会受十分严重的内伤。

　　或许，他可以让手下采用这种方法，从而给御史大人承个情？

　　“大人糊涂。”闻言，师爷赶忙道：“如今这天下，虽性周，却还有个王字在旁，您下手轻了，齐家那位不一定会承您的情，可若王家那位若是知晓了，将您跟齐家那位划在一处，岂不是前途岌岌可危？”

　　“那……咱们重重的打？”

　　“依小人之见，大人秉公执法，让人查不出错处即可。”

　　张大人听了，觉得颇有道理，心下有了定论，给师爷递过去个“说得不错，晚些赏你”的表情后，张大人端坐直身体，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敲，威严地看着堂下的齐衡，大义凛然道：“齐衡，按照大雍律法，敲响伸明鼓，需受三十杖杖刑，方可根据诉状要求审案，你可知晓？”

　　齐衡大声回道：“草民知晓。”

　　“嗯……你既无异议……来人！”

　　张大人惊堂木一敲，两名衙役顿时上前，要将齐衡架起来，齐衡面无惧色，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而后自己站起身，走到老虎凳前趴了下去。

　　应天府外，早就堆满了人，见齐衡当真趴在老虎凳上，人群中顿时传来倒抽冷气之声，围观的百姓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这是谁家的娃这么不要命？”

　　“看起来文绉绉的，三十杖能不能扛得住啊？”

　　“真不得了，上次这鼓被敲响，还是我爷爷小时候呢！”

　　……

　　在周遭人的议论声中，齐衡已经从容不迫地趴在老虎凳之上，咬住了衙役递来的白布巾。

　　张大人目光扫过周遭，最后停在齐衡面上。

　　停顿片刻，他一声令下。

　　“打。”

　　未得大人手下留情的暗示，衙役们便照常规手段行事。

　　板子一声一声重重砸在齐衡颀长瘦弱的身上，不过才五板下去，少年雪白的衣衫后便浸出刺目的殷红。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百姓顿时禁了声，只见少年面色苍白，汗水浸湿额前滑落的碎发。他的手紧紧抓着老虎凳，手背青筋暴起，纵使身上的疼痛让他整个身子紧绷起来，他依旧只是紧紧咬住口中布巾，没有发出一丝呜咽。

　　怎样看都是一个文弱的少年，可那双眼中，却迸发着坚强不屈的光，让周遭围观的人莫名生出一种敬佩之感。

　　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即便已经到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钟离烟也没有停下，她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周遭围观的人群立刻分散到两侧，钟离烟对两侧人群的埋怨之声充耳不闻，只是一门心思驾马冲到距离齐衡最近的地方。

　　当看到面前的一幕时，她猛地勒住马，居高临下看着整个背部都血迹斑斑的齐衡，手下意识地就抖了起来。她想张口说什么，可喉咙却似被堵上一般，发不出声音。

　　桑城沉默不语，安静从马背上跳下来。黑色的帷帽遮住他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可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冽之气，却让附近围观的人忍不住再退几步。

　　桑城缓缓向前走去，每一步似乎都将他的伤口更撕裂了一些。可他却恍若未觉，一步一步，走到应天府门前。

　　门口守卫的衙役拦住了他的去路，钟离烟见状，冲到他身侧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臂，唯恐他会做出什么。

　　自她入书院第一日起，便知齐衡和桑城关系斐然。虽然不知道两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显然，齐衡对桑城来说十分重要。

　　老虎凳上，紧咬白布的齐衡眼中映入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纵使他们都用帷帽遮着脸，齐衡却清清楚楚知道面纱后的人是谁。

　　他苍白的嘴唇缓缓挤出了一个笑意。

　　说到底，他也不知他此举是为了他们中的哪个更多一些。

　　那么美好的姑娘，他怎能不拼尽全力去守护？

　　唯一重要的挚友，他怎可能任由他为人所欺？

　　即便……

　　他的目光扫过钟离烟紧握桑城的手臂上，嘴角似有一瞬的凄苦，却又转瞬即逝。

　　画本子里，男二总是最为凄凉却引人心疼，他不介意也做一个这样的角色。

　　脑中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竟让他心情好了些，仿佛忘记他此时正在受杖刑，嘴角无意识翘得更高。

　　看到那个笑，钟离烟直觉眼眶有些发热，她手中桑城的胳膊亦是猛地绷紧。

　　他该想到的……

　　他该想到，齐衡会用什么方式讨回公道。

　　想要拿到证据，秉公调查，大理寺是必经之路。

　　可说到底，齐衡只是一介布衣。而他的父亲决计不可能为了他一己之私而滥用职权。

　　那伸明鼓，就是唯一的机会。

　　他该想到的！

　　眼前的情景让他不由想到三年前兄长被污，他奋不顾身想要去敲伸明鼓，却被父兄死死扣在家中，直至兄长离去的情景。兄长告诉他，若他去敲了，他便再无他这个哥哥。

　　那一刻，他怕了。即便是为从小待他如母的亲兄长，他依旧退却了。

　　可齐衡却做到了，无论是为了谁，他依旧做到了。

　　而他，却只能在此处呆呆看着，看着这三年来唯一陪伴自己的兄弟受这样的煎熬！

　　袖中的拳忍不住攥紧，他几乎下一刻就要冲上前去，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冲动毁了齐衡。

　　刑杖与血肉的交融声一声一声回响在应天府上空，原本喧闹的长街渐渐安静下来，他们不知这少年到底有何种冤屈，可即便只是看着，都觉得那板子一下一下，几乎要将少年的五脏六腑击碎。

　　二八……

　　二九……

　　三十！

　　当第三十下杖刑结束时，齐衡整个人从老虎凳滚落到地上气若游丝，钟离烟和桑城同时上前，想冲到齐衡身边，却被衙役死死拦住，钟离烟直觉身边一阵寒意，只见桑城似乎怒极想冲破束缚，就听堂上府尹张大人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方才他就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人，虽不知其长相，但从衣着看似乎并非普通人家的百姓，说不定不是什么能得罪的主。加之齐衡伤得重，有人看护反倒安全些，到时候，报到御史大人那，也不至于说不过去。

　　衙役奉命撤开，桑城和钟离烟立时跑到齐衡身侧。他们下意识想将他扶起，可看着背上那大团大团的血迹，却不知从何下手。

　　张大人暗自叹了口气，道：“齐衡，你的诉状本府已受理，先回去养伤吧。”

　　说罢，便对着师爷使了个眼色，先行离开。

　　桑城透过帷帽纱帘的缝隙狠狠看了府尹一眼，而后转头看向齐衡。却看到他躺在地上，目光集中在帷帽的缝隙处，透过细窄的缝隙与他目光交汇。

　　那张脸苍白如纸，可那双眼眸依旧明亮，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你……”语气虽是埋怨，可他的嗓音里却透着浓浓的无奈与关心。齐衡眼睫微颤，似是明白他的心意，可再没有力气去做出什么反应。

　　“齐公子，你忍一下，我给你上药！”钟离烟急急忙忙从身上将临出门前带的箱子取下，却见齐衡微微吐出个“不”字。

　　桑城明白齐衡伤在内处，不便让钟离上药，于是将她身上的药箱拿了过来。就在这时，门外围观的人群被分开，一年过不惑之人为首，带着几名小厮走上前来。

　　周遭一瞬间的安静，因为有人认出，这是西京，乃至整个大雍的父母官——齐坤。

　　当有人知道是齐坤的儿子敲响了伸明鼓时，顿时惊奇地小声议论起来。

　　齐坤一步步登入应天府的大门，在看到地上的齐衡后，那一脸正义凛然的脸顿时染上一抹忧色，连带着神色似都苍老了几岁。

　　见状桑城拉着钟离烟退到一旁。

　　“伯父。”他垂下头低低唤了一声。

　　齐坤知齐衡平日与桑城交好，却也知他受此磨难，与桑城也脱不开干系，一时间，他竟难以面对这个曾对大雍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年轻人。

　　纵使齐坤一生为民，上不愧于君，下不愧于百姓，可这一瞬间，他对桑城，却是有怨的。

　　他没有回应，只是对着下人吩咐道：“抬少爷回去。”

　　看着齐坤亲自护着齐衡上了一顶破轿子，桑城站在原地，多年来第一次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钟离烟明白他所想，她轻轻拉住桑城的手臂，却觉手上一阵黏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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