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城录

　　管家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前几日，国公爷来信，问少爷什么时候回去，国公爷……还是希望您能走武将的路子。”

　　桑城看了眼管家的面色，便猜到他这爹说的话定然不会这么委婉，以他的了解，他爹大概说的是：我们桑家世代从军，最看不起文人那套纸上谈兵，嘴上放炮！让那个混账赶快从那个什么书院退学回来，胆敢弃武从文？！欺师灭祖，他根本就没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而事实上，老国公也确实是这么说的。镇国公桑乾生平最看不惯文官那一套昌盛时兴风作浪，危机是明哲保身的双标假把式。

　　当年桑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麓阳书院时，他爹不禁没感到半分欣慰，反倒最怕人家提起此事，后来一怒之下干脆去西南寻大儿子，眼不见为净。

　　可人虽走了，每次寄来的家书上却都会提及此事，甚至言语一次比一次不善。最近一次甚至扬言，若是桑城再执迷不悟，他就不再是他桑乾的儿子。

　　管家因为此事，不止一次给桑城寄了书信，委婉表达了老国公的心意，却都石沉大海。面对这父子二人，他是左右为难，这次难得有机会同少爷当面提及，可少爷却似乎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他不禁觉得有些尴尬，垂下那只独眼不敢去直视少爷审视的眸子。

　　桑城也不为难管家，只是淡淡道：“王叔不用挂心，此事我自有分寸，以后无需再提。”

　　见桑城的表情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管家心下叹息，点点头，又与桑城交代了一番家中近况，给桑城喂了新送来的药后，便依着桑城的意思去准备给钟离家的谢礼去了。

　　管家走后，桑城安静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早些时候齐衡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药起了作用，才又昏昏沉沉睡去。

　　钟离瑾去了半天，约莫申时才风风火火回到家中。顾氏一边帮他拉下外袍，一边问道：“老爷，那两位大人怎么说？”

　　钟离瑾凝眉叹了口气道：“两位大人都说，此事兹事体大，我们既没有证据，他们便不可能先上书呈请。不过，若是齐衡真有什么法子，能将此事揭发，那他的父亲齐坤肯定也不会坐视不理。届时，他们也会尽可能借机声援，至少不会让齐家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

　　顾氏将外袍拿给丫鬟，给钟离瑾倒了一杯茶，有些担忧道：“挺不错一孩子，可莫要被奸人所害了。”

　　说着，她忽然灵光一闪，屏退了下人，与钟离瑾道：“老爷，你说这齐家公子，是不是对咱们烟儿有意？”

　　钟离瑾不明所以，顾氏又道：“虽说，这小公子是打着为好友抱不平的由头去揭发王家那个混账，可你想想，此事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说起来，若是此事成了，倒是咱们烟儿的受益更大些。”

　　钟离瑾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冒着风险去为此事讨公道，是因为喜欢烟儿，不想咱们家出面毁了烟儿的名声？”

　　顾氏点点头，不无遗憾道：“我瞧着，这齐公子人确实不错，可惜烟儿不喜。”

　　钟离瑾斜睨了她一眼：“此事终究还要烟儿愿意才行，我们先前问过烟儿，她显然对这齐公子无意，你可不要横生事端。”

　　顾氏嗔他一眼：“那是自然，女儿的幸福最重要，这还需要老爷提醒。”说着，她又轻声道：“一会，我们便去桑公子那里问一问，如何？”

　　钟离瑾点点头，这时，钟离烟和钟离川从外面走进来，钟离川见屋里没了下人，忍不住问了一句：“爹娘，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顾氏赶忙道：“你这孩子，整日口无遮拦，快去传晚膳，你爹辛苦在外一天也该饿了。”

　　钟离川无辜被训，一脸莫名其妙，钟离烟见状，忍不住偷偷嘲笑他。

　　看到妹妹的神色，钟离川做了个鬼脸，却在触及父亲的目光后，顿时一脸正色乖乖出去传晚膳。

　　一家人合乐吃了顿晚饭，末了，顾氏让人准备了一个食盒，钟离烟见是给桑城准备的，便准备去接，不料却被顾氏挡了回去。

　　钟离瑾一脸认真道：“我跟你母亲，和桑城有事要谈。你们就不要跟来了。”

　　钟离烟：？？？

　　钟离川摸着下巴，脑中闪过一抹猜测。

　　不多做解释 ，钟离瑾和顾氏便扔下两人先行离去。

　　看着兄长若无其事的夹菜，钟离烟眯着眼凑上去：“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钟离川一脸无辜：“知道什么？”

　　“钟离川！”

　　“啊我忽然想到，商会还有些事没处理，我先走了啊！”

　　说罢，钟离川扔下筷子，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钟离烟：……

　　房中，桑城对于二老的前来，似乎也很是意外。

　　他目光扫过门外，看到钟离烟没有跟来，便猜到二老单独前来，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同他讲。

　　不顾二老阻拦，桑城缓缓从床上下来。

　　“躺在床上对二位不敬，二位前辈来找桑城，定是有话要说。我伤已无碍，前辈不用挂心。”

　　见桑城执意，钟离瑾和顾氏对望一眼，也就不再勉强。

　　顾氏挥退下人，亲手将食盒中的菜一样一样摆出来放在桌前，招呼桑城坐下，见钟离瑾似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便直接了当道：“桑公子，我们钟离家都是直白的人，有话直说，若是唐突了桑公子，也请公子莫怪。”

　　桑城颔首：“夫人不必多虑，直言便可。”

　　看到桑城对他二人姿态很是恭敬，并不像自家闺女所言的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夫妇二人心中对桑城的印象就更好了一些。

　　“其实是这样的……”

　　不多时，屋外，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悄悄潜伏到桑城的屋外，想趴在窗边偷听里面的谈话。不料，屋内声音先是戛然而止，不多时桑城的声音响起：“两位前辈的来意我已知晓，但有些事我必须要确认一二，才能给两位前辈答复。”

　　顾氏的声音紧随其后：“桑公子的意思我们也清楚了，兹事体大，公子的顾虑我们清楚，此事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钟离瑾也道：“不错，时候不早了，我们也不便继续叨扰公子，公子好生休息，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差人告知我们。”

　　“是，多谢伯父。”

　　很快，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窗外的影子赶忙蹲下身藏了起来，见钟离瑾和顾氏二人相携走出院子，这才慢悠悠站起来。

　　桑城瞥了一眼屋外钟离烟藏身的窗子，嘴角微微勾起，摇了摇头，而后重新坐到桌边拿起筷子，有些吃力地夹了一口菜。

　　不过一个小小动作，依旧扯动了伤口，桑城微微皱了皱眉，这时，方才在墙外听墙角的人走了进来。

　　桑城不动声色，看着一副端庄淑女模样的钟离烟走进屋来，想到以往她种种大胆的行径，心下感叹，果然人不可貌相。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钟离夫妇同他说的事情，此刻看到如谪仙般的女子款款而来时，他竟有一丝不自在起来。

　　脑中，不由得就想起那晚，他的舌尖与她白皙温软的手指相接的一刻。

　　喉间不自觉地轻轻滑动，下一瞬，罪魁祸首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他身侧。

　　暗自稳了稳心神，桑城依旧是平日的一副淡然模样，正欲拿起面前的茶杯，就见旁边的人一把把茶杯夺了过去。

　　钟离烟眯着眼凑近他，一脸从实招来的表情问他：“我爹娘，方才跟你说什么了？”

　　桑城故作镇定：“没什么。”

　　钟离烟不爽，到底什么事是她这个亲生女儿不能知道的，反倒是他这个外人能知道的？还有方才兄长的样子也怪怪的，直觉告诉她，他们一定有事瞒着她！

　　茶杯被人拿走了，桑城也不气恼，径自拿起筷子，又有些不自然的去夹菜。

　　这次钟离烟不敢轻举妄动了，不过一晚他便下地走动，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可看他拿筷子的动作，分明还会扯到身上的伤口。

　　“等等。”她忽然鬼使神差道。

　　桑城停下动作，就见她小心翼翼抽走自己手里的筷子，然后夹起他方才想夹的那道菜，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嘴边。

　　桑城一怔，微微转头看向她，见她一脸认真的示意他张嘴，再三犹豫后，他缓缓张开口，便觉菜被轻柔地送进他的口中。

　　“你还在恢复阶段，不能吃太油腻的，这些都是专门为你做的有利于身体恢复的菜式。我家的厨子手艺很好，等你好了，再好好吃一顿。”

　　耳边，传来她宛如天籁的声音。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涌上桑城的心头，他直觉胸腔内的心跳的厉害，即便当年率两千骑兵闯入敌军阵营时，似乎都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菜入口中，明明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他却食不知味，那一刻，他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感觉所有血液直冲向自己的头顶。

　　这一刻，桑城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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