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城录

　　钟离烟在桑城的房间照顾了大半夜，约么寅时才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体内迷药毒素还未除净，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便听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酷似号丧的狼嚎鬼叫之声。

　　钟离烟忍不住蹙起眉头，方想要叫结衣，忽然想起昨夜自己醒来后听到结衣的遭遇，便勒令她去休息，此时门口守着的应不是她。

　　于是她从榻上起身，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守在外面的奴婢芳草听到钟离烟的问话，赶忙进来答道：“回小姐的话，方才，有名公子一边叫着一边向桑公子所居的偏院跑去了。”

　　有名公子？

　　能对桑城有此种反应的人，除了齐衡应该也没有别人了。

　　钟离烟轻笑，起身梳洗一番，便走了出去。

　　只是奇怪的是，到了桑城所居的别院，反倒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了。钟离烟心下一紧，担心出了什么事，步伐不觉便急了些。

　　屋内，家人正在询问大夫有关桑城的恢复情况，桑城面色平静，似乎并无大碍，齐衡坐在他的床边，背对着外侧，低垂着头，看起来似是充满了愧疚。

　　见钟离烟进来，顾氏率先心疼道：“怎么不多睡会。”

　　“母亲放心，女儿已无大碍。听说齐公子来了，便来看看。”

　　听到钟离烟的声音，桑城齐衡一同向她的方向看来。桑城的精神似乎比昨晚还好了些，倒是齐衡，不仅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衣衫和头发还有些凌乱，怎么看都像是匆忙前来的模样。

　　见钟离烟似乎与平日无异，齐衡明显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许欣慰：“所幸钟离小姐无碍。”

　　平日里的齐衡宛若太阳一般耀眼，如此没有精神，钟离烟还是第一次见，她不禁有些不习惯。

　　见大家有话要说，钟离川招呼众人落座，又交代丫鬟备了一些点心茶水一道送过来。

　　齐衡率先赔罪道：“齐某一大早衣冠不整便来叨扰府上，实在是关友心切，望诸位见谅。”

　　钟离瑾摆手，让齐衡不要放在心上。

　　齐衡又转头向钟离川行了一礼：“昨夜多谢公子派人将我送到府上，不然齐某现在极有可能露宿街头了……”

　　闻言，钟离烟有些诧异，看向兄长。钟离川扶着齐衡的手臂让他坐下，回道：“此事还是多亏桑公子提点，桑公子晕厥前，担心公子情况，我也是举手之劳而已。”

　　齐衡心下感念，他自己最清楚自家的情况，虽然他的父亲是御史大夫，却是有名的清官，他家算上所有家丁，也没有超过二十个人，再加上他平日里性情顽劣，常常独来独往，因此从不带家丁出门。

　　昨日，桑城不见了踪影，而他在钟离烟离席之后忽觉一阵眩晕，很快就没了意识，若不是钟离川将他送回去，在王珏的地盘昏睡会发生什么，不用想齐衡都觉心下一阵恶寒。

　　钟离烟却听出哪里不对，对着齐衡问道：“齐公子昨日，也昏厥了？”

　　齐衡有些不好意思道：“许是昨日开心，一时不查多饮了几杯……”

　　“不对，你酒量一直很好，以往甚至喝的更多也不曾醉过，除了师兄考上状元宴请那次。”桑城忽然插话道。

　　“嗯……的确如此……”齐衡一时间心下也有些犯嘀咕。赴宴前，他便与桑城说起王珏此局定是鸿门宴，为了防止王珏再对钟离做什么，他还专门留了个心眼，因此并没有怎么喝酒，可还是醉了，甚至比平日里醉的更厉害，未免也太过蹊跷。

　　“可是，下人送你回府后曾来禀报，你醉的不省人事。”钟离川道。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思忖片刻，钟离烟幽幽道：“齐公子也被下了迷药。”

　　除了桑城和钟离烟，其余人均是面露异色。

　　“但……怎么可能呢？我们全程都是吃着同样的菜，喝着同样的酒和茶，若有人动手脚，桑城定会有所察觉。可……”齐衡皱着眉看向桑城。

　　“可我也中了迷药。”桑城道。

　　齐衡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在他的认知里，桑城的武艺和洞察力毫无疑问是若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的那种，他不信有人能在桑城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可桑城确实被伤了，还伤得很严重，若不是中了迷药，区区王珏的手下，定不能把桑城伤成这样。

　　“而且我一口酒都没有喝，也中了迷药，这就是说……”钟离烟看了眼众人，皱着眉道：“整桌席面，都被下了药。”

　　众人面面相觑，眸中的惊骇之色溢于言表。

　　胆敢在整桌席面上下药，即便是王珏，也太胆大包天了些。要知道，在座之人，有九成都是官宦子弟，其中四品以上大员的子弟又占了六成，胆敢给这么多人下药，若是东窗事发，即便是左相，怕都难以息事宁人。

　　“不对不对。”齐衡忽然摇头否认。“不会如此，我分明记得，有些人一直很亢奋，也没见有什么昏迷的迹象。而且，当初若非我动作快将钟离小姐安排在我们那桌，王珏便要将钟离小姐安排在他那边，难道为了让小姐中毒，他自己也吃了有毒的菜不可？”

　　这话也不无道理，钟离烟低下头细细思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什么像是接上了一般，她顿时觉得茅塞顿开。正欲开口，就听桑城道：“你说的不错，或许他的确自己也吃了有迷药的菜。”

　　“但是，他又吃了解药。而且，不光他吃了，他选中的人，也吃了。”钟离烟看向桑城，一字一句道。

　　桑城与钟离烟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桑城面色柔和，眼中满是肯定。

　　看到自家妹妹和这个未来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妹夫的男人那心有灵犀的模样，钟离川莫名觉得有些眼睛疼。他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烟儿，别卖关子了。”

　　钟离烟收回目光，对着众人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忽然想到酒席上发生的一件事。当时酒过三巡，王珏向我敬酒，我担心酒里有问题，于是拒绝喝他倒的酒，以茶代酒搪塞了过去，可是王珏却并未为难我。”

　　齐衡沉吟道：“确实，以他的性格，此事确有些古怪。不过我当时以为他是想对你致歉，因此便不加为难，以表诚意。”

　　“那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心知我肯定会拒绝他，又会怎么做呢？”

　　齐衡眉头紧锁，忽然他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

　　“你……你是说那杯酒……”

　　钟离烟颔首：“我猜，王珏手执的酒壶里，非但不是迷药，反倒是解药。”

　　齐衡忽然想起，隐约记得，同他一桌的公子中，有的并未被王珏敬酒，而那些人似乎也同自己一般，看起来昏昏沉沉的。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可置信。钟离川确认道：“你们的意思是说，王珏给所有的酒席都下了药，但是他又自备了解药放在酒中，喝了他酒的人，才解了毒，像你们这样没喝的，自然就中了迷药？”

　　钟离烟点头，桑城又补充道： “不一定是所有的席面，但其中两桌酒菜，一定有问题。”

　　齐衡恍然：“钟离小姐才来书院，结识的人并不多，攀谈最多的，似乎就是我与桑城。若是入宴落座，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王珏安排，另一种就是坐在我与桑城所在的那一桌。届时，放眼望去，被迷药迷倒的和喝醉酒的都昏迷不醒，真真假假无从分辨，自然而然就可以瞒天过海。”

　　谜底揭晓，屋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靠着自己的方式消化这个听起来很是离谱的消息。

　　“此人竟如此阴毒……”钟离川眉头紧锁，看向钟离烟，面色更沉了几分，幽幽道：“若再不打压，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钟离瑾隐忍片刻，忽然拍案怒道：“我钟离家步步退让，小儿非但不知收敛，却还步步紧逼！真当我女儿死了爹不成！今日，即便是拼上我整个钟离家，也要为我烟儿讨个公道！川儿，立刻给翰林院的张大人、谏议大夫李大人呈上拜帖，为父要走一趟。”

　　钟离川方要应下，便见齐衡站了起来，对着钟离瑾深深一礼。

　　“伯父且慢，此事请交于齐衡。”

　　钟离瑾面露疑惑，上前一步将他虚扶起来：“齐公子这是何意？”

　　齐衡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桑城，面色不善道：“桑城待我如兄弟，王珏却害他至此，若是没有钟离公子及时赶到，桑城恐遭不测。桑城曾救国于危难，王珏如此残害忠良，言官定不会放过他。”

　　桑城目光沉沉，正欲开口拒绝，却见齐衡看向自己，又看向钟离烟。

　　桑城忽然明白过来。

　　如果以钟离瑾起头，天下人都会猜出王珏定然做了什么对钟离烟不利之事，人言可畏，她一个姑娘走科举已是受尽嘲讽，若再因此坏了名声，日后则更会步履维艰。

　　所以，钟离瑾定然不能起这个头。

　　钟离瑾有些犹豫。

　　齐衡的父亲齐坤是大雍清正廉洁的御史大夫，这几乎人尽皆知。御史大夫本就制约丞相，加之先帝对齐坤重视的紧，如今这大雍朝中最能与左相抗衡的，怕就是齐坤了。

　　话虽如此，可众人都明白，此事涉及左相唯一的儿子，谁先挑起此事，便是谁握住了那最烫手的山芋，齐衡虽与此事有牵扯，却犯不着作为出头鸟，更不好搭上他的父亲。

　　见钟离瑾犹豫，齐衡忽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望伯父三思。”

　　此言点醒了钟离瑾，他意味深长看向齐衡，对着齐衡深深一礼：“那就拜托齐公子了，只是……”

　　齐衡忽然微微一笑：“伯父放心，齐衡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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