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掉落小青梅

　　叶淮洲呱呱坠地时，也是个雨天，大概他天生命煞孤星，老天爷都不欢迎他到来。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的孩子！”
　　“你灌醉我酒，自己偷偷怀上，现在生下来，你就是想破坏我和婉的感情，把他丢掉送孤儿院什么都好，我没有这个儿子。”

　　刚生产完的美妇人和男子发生争执，护士们都拦都拦不住。

　　“叶齐，你在外面有女人我不管，你就把孩子留给我，行吗？”
　　“不行。”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青梅竹马，你和那女人根本就是婚内出轨！退一万步讲，我们结婚是政治联姻，我当年很高兴，只是因为喜欢你，你终究没有爱上我，我也没有说过你的不是，你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我！”

　　她大喘气，撕心裂肺地哭泣着，“你不跟我同房，你知道你父亲怎么说我吗？说我是个石头，三年了！下不了一颗蛋！是我的错吗？叶齐，是我的错吗！！”

　　天色愈发阴沉，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溅起细小水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屋檐下听着格外刺耳。

　　叶淮洲从出生起，仿佛就是个致命错误。

　　不是在爱里出生，而是母亲为了尊严，将来，抑或者为了绑住父亲。

　　他一直很乖巧，从来不跟人拌嘴，不哭闹，更不会惹事，存在感极淡，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记得他。

　　偌大的房子只有佣人照顾他，母亲会在一些时间段带着礼物看望他。

　　对他轻声细语，关怀备至，年幼的他固执认为，那就是爱。

　　即便总是掐得他疼；在冰水里泡着生病；从楼梯上推落；从窗台上掉下来，在雨天淋雨……

　　事后总会夸赞他，给他拥抱亲吻和奖励。

　　“妈妈？”
　　母亲坐在梳妆台前，镜子反射出花容月貌却苍白深陷的脸庞，一双美目空洞呆滞，毫无焦距。

　　“淮洲，过来。”

　　他觉得又要疼了，害怕得捏紧拳头，还是乖乖走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只是把他拉到身前，弯下腰平视他，一字一句吐出最残忍的话。

　　“淮洲，你留不住你爸，你没用了。”
　　“你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然后她又疯了似的道歉，“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是妈妈的错，妈妈对不起你。”

　　“淮洲，妈妈该怎么办？妈妈不能失去你爸爸，你疼，你疼我是知道的，但是…但是…”

　　冰冷的小手抚摸上更寒凉的脸，叶淮洲笑笑，颇具日后风范。

　　“妈妈，别哭。”

　　怨恨，憎恶的神经他似乎从来不曾拥有，又或者说，他想维持着美好假象。

　　从未得到和失去，后者更令他难过。

　　叶淮洲今年六岁，他只是个孩子，再懂事，也贪恋温暖。

　　这是他最高兴的一年，搬去了新家，妈妈每天都回家，她似乎吃了什么药，脾气越来越好，不再打骂叶淮洲。

　　真正的，像个母亲了。

　　日子普通美好，父亲却意外到来，红着眼，浑身全是酒味，手里拿着带刺的钢棍。

　　宛若永无尽头的浓稠黑夜，投射进叶淮洲内心，阴暗、恐怖，无数尖锐的针，穿刺他的灵魂。

　　他从未发出过的凄厉叫喊，划过寂静上空，在夜晚的雨声里更显绝望，惊起了无数渡鸦。

　　用力向后退，可孩子又怎么抵得过大人力气，拉着左脚脚踝，狠狠砸下去！

　　“啊啊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从左腿传来，叶淮洲惨叫出声，他疼得马上就要昏死过去，浑身颤抖，双眼发直。

　　重重敲打，直至血肉模糊，骨断筋折，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肆虐着，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融化，变成了一摊污浊的水。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没人救他。

　　佣人们缩在一角不敢出声，管家爷爷从外面开车回来，听到屋内动静，火都来不及熄就顶着大雨冲进去。

　　看到不省人事的叶淮洲，他慌忙拿起锄草的耙子，用背面攻击驱赶叶齐，身上挨了好几棍，皮开肉绽，才将人关到门外。

　　顾不上查看伤口，管家爷爷跪在地上，鲜血打湿裤子，沾染在衣服上，他小心翼翼抱起叶淮洲，不断喊他姓名，生怕他一睡不醒。

　　向来慈祥的他怒吼佣人们，一行人拿着菜刀，晾衣棍，大剪刀等武器，开门准备去医院。

　　叶齐已经不见了，而管家那辆小卡车也不见，大雨滂沱，叶淮洲用尽全力睁开眼，母亲等待院门打开，打算往屋内奔来。

　　她似乎神色焦急，太模糊了，叶淮洲看不清。

　　车灯前白炽光呼啸而来，却无法带来光明，反而涌来一片黑暗。

　　他瞳孔骤缩，心脏瞬间停止。

　　母亲被撞飞，像只鸟儿般飞离，在半空中抛洒出刺眼的鲜血，随即落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一股寒冷的潮湿感，顺着脊椎骨迅速蔓延上来，侵袭整个身躯。

　　叶淮洲双眼涣散，空洞无神。

　　他感受不到痛苦，没有感觉，就连呼吸都没有，只剩下冰冷，无尽的冰冷。

　　耳边传来警车的声音。
　　父亲在大笑，癫狂不止。
　　管家爷爷在唤他姓名。

　　可他听得最清晰的，还是那场雷雨，砸进树叶缝隙，随枯叶掉落，随伞的边缘沉没，下坠地面，发出砰砰声，像是死亡在敲响丧钟。

　　那声音在他耳畔不断盘旋，鬼魅一般，缠绕他，令他窒息，令他发慌。

　　那条腿因为就医不及时，无法复原，叶淮洲总是趁管家爷爷睡着，偷偷掀起来看。

　　扭曲狰狞的，丑陋得不成样子的腿，就那么突兀地闯入眼帘。

　　康复训练很疼，管家爷爷忍着泪求他，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笑容，缓慢扶墙向前。

　　佣人们全被遣散，管家爷爷说，他一个人就能照顾好叶淮洲。

　　新家的东西全没要，他们搬回去，重新布置好，一切陈设如旧。

　　连院里的木槿花也一样。

　　叶淮洲变得温柔，安静，喜欢看书。

　　身上蒙了好厚一层雾，永远恰到好处无懈可击的态度和点到为止令人愉悦的话语。

　　管家爷爷试着推他出去寻朋友。

　　嘲笑，害怕，恶心各种负面情绪交织，他困在家里，再也不出门。

　　叶淮洲醒了，感受到身旁呼吸带来的热气，他微微侧头，米栗熟睡着，时不时吧唧嘴。

　　房间内很寂静，感受到手被紧握的力道。

　　你让我重新明白恐惧。
　　如果这个时候，能以最好的姿态和你见面就好了。
　　可惜，你见到总是我不堪模样。
　　米栗，很抱歉，我保护不了你。

　　“淮洲，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米妈妈提着保温壶，大嗓门刻意压下说话，担忧地摸摸他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我熬了点粥。”

　　她絮絮叨叨的，就像对待米栗那样跟他说话，一会儿怒骂学校的不靠谱，一会儿提醒以后绝对不能去森林水源边玩。

　　世界上最唠叨的，应该就是妈妈。

　　她们会想将自己一切经历过好的，不好的，通通告诉孩子，自己所受过的伤害痛苦，不愿意孩子重蹈覆辙。

　　米妈妈说着，叶淮洲把脸埋进枕头里，身体轻轻颤动，这是多年后的，第一次哭泣。

　　细微又小声，不敢叫人发现。

　　米栗和叶淮洲互相给对方喂粥时，郝有钱三个冲进来，围在床边叽叽喳喳，吵闹个不休。

　　在医生叔叔板着脸教训一顿后老实了。

　　唐糖：“你们还好吗？我们立刻回去找老师过来，发现你们都晕过去了。”

　　郝有钱：“就是，吓死我们，你俩手还握得特别紧，分都分不开，最后放一个担架上抬走的。”

　　司响：“发生什么，有蛇咬你们？”

　　郝有钱：“谁家蛇能把人腿咬得肿起来，青一口紫一块。”

　　唐糖：“老师不是说了，那是个猎人坑，猴年马月前就在那，排查安全问题的没看到这才出事，马虎鬼，我看有蛇也不奇怪。”

　　米栗低垂睫毛，往嘴里塞粥也不说话。

　　她听到那句话后，心里是何滋味难以言表，狠狠心给叶淮洲敲晕了，握着他手，轻声安慰些什么，全被雨幕遮掩得严严实实。

　　淋雨到发烧昏睡，没想到自己醒来还握着叶淮洲手。

　　明天还要上课，三人看望见无事，留下一堆补品吃食后离开。

　　管家爷爷带了满满几盒虾饺，米栗吃得津津有味，叶淮洲给她擦擦嘴角污渍，然后被推出去做检查。

　　他忽然停下回头：“米栗，那晚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清甜的虾仁和笋在口中顿了一下，嘴巴抿了抿，然后她绽放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没有啊，你有说什么吗？可能雨太大，我没听清楚。”

　　叶淮洲看着她，好半天才温柔一笑：“没事，你多吃点。”

　　房内只剩米栗一人，她转头，看向屋檐上垂下随风飘拂的紫藤。

　　“我们会好起来的。”

　　盯着出神瞧着，米妈妈带着饭菜进来，她起身站在床单上咧嘴大笑：“妈妈，炸鸡腿！香香的炸鸡腿！”

　　昨天答应她的，果然没有食言。

　　见她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给叶淮洲留一份，米妈妈哼哼两声：“栗子真是的，也不知道给妈妈吃，我可要吃醋了！”

　　米栗作怪把手上油假装要蹭到她脸上，一拱一拱地把鸡腿塞她嘴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站在走廊远远都能听到，让人感到充满希望。

　　栗子，果然是个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懂，没心没肺的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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