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归途

　　天边猛地炸起一道惊雷，楼招有些空洞的眼珠缓缓动了一下。他掐灭了最后一根烟，整个人如同长在了烟草里，从内而外散发着浓厚的的尼古丁的呛味。

　　暴雨前的冷风鼓起他的衣摆，凉意像是某种带着毒的湿冷生物，从腰顺着楼招的脊背不断往上攀爬，彻骨的寒冷通过细微的神经传导，他缓缓动了动已经有些僵直的身体，光影顺着他的下颔一闪而过。

　　饭局已近尾声，透明的玻璃折射明亮的暖光，胡研端着酒杯从铺了红色软垫的座位上站起来，谄媚地对坐在主位上的彭圣说了什么。话似乎很得人心意，逗得男人哈哈大笑，胡研松了口气，手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几个人搁了筷，喝得都有些醉，脚步也跟着虚浮。

　　打头的彭圣出了饭店门，饭饱酒足后就想抽几口，刚从包里摸出烟，胡研眼疾手快正要递打火机，一簇火焰先他一步亮起。

　　胡研一愣，楼招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瞳孔被那火光照得微微发亮。
　　他记得这个男人，今天下午在图书馆碰到过。

　　彭圣也怔了一秒，但似乎是已经习惯了旁人点烟，下意识就凑了过去，还不忘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赏赐几句夸奖。
　　“不错，好小伙子，是这的门童吗？叫什么名字？”

　　楼招不置可否，笑了笑：“陆宏扬。”

　　彭圣深吸了口烟，楼招在烟雾中忽地开口：“我之前见过你。”

　　话音刚落，胡研脑中叮地响了一声，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有什么片段飞快地在脑海中闪了一下，不等他抓住，他又听到楼招说：“在报纸上，你是S市的大名人，彭大老板。”

　　胡研下意识松了口气，他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松这口气。
　　胡研能在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中，从一个报社里打杂的粗活工坐上主笔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彭圣的人力和财力。
　　更多的还是他较旁人更为敏锐的直觉和洞察力。

　　但这点区别于普通人的优势在今晚一杯杯酒水的浸泡下变得迟钝愚昧，而这点天赋也在近些年纸醉金迷的生活中逐渐退化。他摁了摁太阳穴，听见彭圣声音愉悦，话语间是掩藏不住的自大得意。

　　胡研隐约听见彭圣问了陆宏扬在做什么，陆宏扬说了句卖花草的。

　　随后，彭圣的视线就投了过来，胡研嘴角的笑几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对上彭圣的目光就可以自动反应。

　　“花草植物啊，胡主笔文化人那儿倒是需要这些东西。”
　　“是是。社里确实也可以该换观赏植物了”胡研看向楼招，“你们是哪家园艺店？改天我让人上门挑挑。”

　　楼招还没有去陆齐轩介绍的园艺店逛过，也不清楚地址店名。他说：“不用了。我知道贵社在哪儿，到时候可以上门/服务。”

　　胡研：“麻烦你了。”

　　几人又闲扯了几句，一辆桑塔纳从街角开了过来。楼招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往后退了一步，胡研几人簇拥着彭圣下了台阶，毕恭毕敬地将人送进车里。

　　闪电将远处阴沉的黑夜撕开一道裂口，闷雷像咆哮的野兽，躲在云层里嘶吼。

　　楼招拐进小路，随手将打火机扔进了露天的垃圾堆，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单薄吊诡。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沿上。楼招路过边上的人家，顶上传来一声泼辣的叫骂：“死鬼！让你收衣服你他妈动都不动……”

　　再一转眼，看到了在漫步在巷子里的楼招，浑身浇透，狼狈不堪。女人白了一眼：“什么毛病，下雨不往家跑，还在装仙人。”

　　砰地一声，窗户重重合上，巷子里唯一的人气也没有了。

　　楼招阴沉地行走在阴暗的小巷，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一股股往下涌，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也没有任何感觉，他目光定在前路，好像透过密集的雨幕看到了些别的东西。

　　一样是个雨天，一样是个没有人的夜晚。
　　小楼招目光呆滞地定在不远处，那里有一个摔得变了形的人。

　　雷声很好地掩盖了重物坠落的声音，小楼招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看着那人从高高的楼层上坠了下来，雨水混着血水冲刷到了小楼招的脚底。

　　小楼招缓缓地、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忽地被一双手蒙上了。
　　妈妈。
　　他听见了母亲压抑而又哽咽的喘息，他小声地问，那是爸爸吗？
　　捂在脸上的手掌颤抖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被紧紧地紧紧地揉进了怀里，紧得快喘不过气了。

　　楼招也确实快喘不过气了，他扶着墙角缓缓地跪了下来。大雨滂沱，他在密集的雨声中听见曾经的自己稚嫩地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说爸爸是畏罪自杀？”
　　“你爸爸从来就没有做错事……”

　　但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只坚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私人煤矿最终如愿以偿地落到了彭圣的手里，但他没有多余的闲钱弥补之前的亏损。

　　彭圣于是看着楼彦留下来的孤儿寡母，笑说：“那不就是钱？孩子还小，母亲长得也漂亮，卖出去少说也能赚个本钱。”
　　只是就这样卖了太可惜，他叼着烟，又和旁边几人对视几眼，解开了皮带：“老子先验验货。”
　　……

　　楼招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走出那条又长又深的小巷的，他好像被卷进了无边的深海，踽踽独行，没有出路。

　　直到他站在巷口，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对街报亭底下，撑一把伞、拿一把伞的小姑娘。

　　报亭檐边暖色的挂灯将她周遭撕出一道毛边，滂沱大雨也无法将淋湿她分毫。
　　她还是金灿灿、暖洋洋，像是荒芜沙漠里惊鸿一现的海市蜃楼。

　　薛小尔的视线缓缓偏转了过来，目光相对的刹那，一切都开始寂静。楼招忽地想起饭店梁上那盏悬挂起来的水晶吊灯，玻璃制品折射着暖融融的光。

　　他感觉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个被细线吊起来的制品，悬在滂沱雨夜，摇摇欲坠。

　　所有的动作都在拉长变慢。他听见自己缓慢的呼吸，看见薛小尔撑开伞，一步步向着他小跑过来。

　　他觉得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有了一根无形的线，线的一端挂着名为楼招的制品，另一端系在薛小尔手上。

　　薛小尔总是带着笑，现在这笑里还含着些许焦急。

　　她总算跑到了楼招面前，手里撑的伞很大，刚准备松口气罩在楼招头顶，他忽地低垂眼眸，缓缓往后退了几步，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

　　薛小尔脚步一顿，就那样滞在了原地。

　　雨水冲刷在楼招脸上，他恍惚间好像听见了什么破裂的声音。

　　摇摇欲坠的饰品挣脱细线，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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