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和周述的烤麦麸音乐节

　　没听到他回答，她跟在他后面，拖长了音调问：“你去不去啊。”
　　正是上课时间，操场空旷而又安静，就这么用寻常的音量说话，也像只传递给了固定的人。
　　周述手臂间夹着一本物理书，走在跑道的外围：“周六可能没空。”
　　“啊…”麦可忽觉失落，放慢了步子，“你要去干嘛。”
　　他感应到身后没有人跟上来，便回身等了她一会儿，平淡道：“学习。”
　　“……”麦可没想到是这么朴素的理由，“好吧。”
　　不过她当然不会死心，又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执着地盯着周述的背影，追问：“一点时间都没有吗？这可是烤麦麸乐队唉。”
　　周述停下了，看那模样颇有些无奈：“所以呢？”
　　她忽然意识到，烤麦麸乐队在她和周述心目中的地位着实是不同的。还记得当时周述说难听来着。
　　更何况，周述是城里人，麦可是乡下人，是她少见多怪了。
　　对视一眼，她率先放弃，沮丧道：“你不去的话，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周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过了会儿说：“也不是不能去。”
　　“真的吗？”她惊喜地叫出声来，又怕周述反悔，连声强调，“那你这算已经答应我了，可别到时候又说不能去。”
　　周述叹了口气：“知道了。”他像是忍不住地问：“烤麦麸乐队那些破歌到底有什么好听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麦可瞪他一眼，“虽然…也不算好听吧，但有很特别的意义啊。”
　　“什么意义？”
　　“我遇到了你啊。”
　　她说完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有些发怔，便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周述，你怎么了？”
　　周述顿了顿，说：“没什么。”
　　麦可察觉到他神态有些不自然，不放心地又问：“你是愿意去的吧？我可没逼你。”
　　周述卷起那本可怜的物理书，在麦可脑袋上敲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她追过去和周述并肩前行，快到教学楼，太阳没那么大了，沿路都有树荫，十分清凉舒服。
　　路过医务室的时候，刚好有几人从里面出来，为首的那人叫李立志，和麦可一个班，就是在班会课上笑她的那个男生。
　　李立志看到周述，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这不是那个呆子么？这个时间怎么不去学习啊？”
　　随后麦可也走过来，李立志看到她忽而笑了：“乡下人和呆子，你俩倒是很配。”
　　麦可气得涨红了脸，想说李立志几句，他后面那帮人却突兀地笑成了一团，像看两个小丑一样看着他们。
　　周述倒没说什么，回头跟麦可说：“我们走吧。”
　　他走到李立志跟前，一把将他推开了，看着幅度不大，但李立志却痛得惊呼一声，拧起眉大喊：“你找抽啊？！”
　　麦可才注意到，周述还捏着李立志的手臂，他力气很大，五指不断收紧，像是要把李立志的手臂都折断了。
　　“我错了…你先放手！放手！”李立志眼里蓄满了泪，虚弱地说。
　　周述松手，看了麦可一眼。麦可跟着他走了。
　　直到远离了那帮人，麦可才松了口气，想到刚才的那出闹剧还有些心有余悸。
　　“你认识李立志啊？”她问周述。
　　“不认识，”周述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麦可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也经常笑你么？”
　　“忘了，”周述的反应很冷淡，“没必要在无聊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是不是这就代表着周述不觉得她无聊了？
　　她当下觉得受到肯定，追着他问：“周六你真的会陪我去看烤麦麸乐队演唱会？会去的吧？”
　　说完又看了看他。
　　周述僵直地看着前方，双手自然地垂下来，走路的速度慢了不少。
　　过了许久，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不喜欢烤麦麸乐队吗？”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明知故问道，“不喜欢为什么还去。”
　　他看着她：“不你让我陪你去？”
　　“哦——”麦可拖长了语调，“是因为我啊。”
　　“……麦可，你够了。”
　　“不就是因为我吗？难不成不是？”
　　她觉得周述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好玩儿，不停地逗他，最后是周述不耐烦，扯着麦可把她拖回了教室。

　　周述这人虽然经常神出鬼没的，但大多数同学都认得他，看到麦可和他出现在教室门口，高一六班集体震惊了。
　　“老实交代！你俩到底什么关系？”麦可还没坐下，就被袁丽凶神恶煞地要挟了。
　　“没什么呀，就……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我可不信，”袁丽撇了撇嘴，“我早听说了，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和他来往。”
　　麦可沉默了一会儿，指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不愿意搭理别人呢？”
　　“……说得也是。”
　　两人一道静默。想想周述那种臭性格，脾气古怪得很，不讨人喜欢也正常，他长得再帅也没用。
　　徐行楷刚写完作业，也凑过来瞧热闹，朝麦可抱了抱拳：“恭喜你啊，成功打入敌方正营，为我方挣得获胜的一缕先机。”
　　“先机？”
　　“你想办法把周述的笔记本给我偷过来！”徐行楷贪婪地说，“他成绩这么好，肯定有窍门！”
　　“呃……那个……”麦可不太忍心打击他，“周述从来不做笔记的。”
　　……徐行楷石化。
　　“人家生来就聪明！你还是努力学习吧！”袁丽再补一刀。
　　之后又说笑了几句，袁丽和徐行楷虽然面上不显，麦可仍是感受到气氛有些怪异。

　　高一的课业相比毕业年级，并没有那么繁重。午休结束后，再熬完三节课，就有一段冗长的休息时间。
　　麦可趴在桌子上努力写作业，拿着袁丽送给她的水性笔。
　　镇上才能买到的新款水性笔，出水容易，墨迹平滑顺直，连她那狗爬样的字体都好看了不少。麦可玩不腻，借着写作业的由头练字，草稿本已被她画得乱七八糟。
　　袁丽从洗水间回来，径自和麦可挤着坐，手搭着她的肩膀：“说说吧。”
　　笔尖一停，麦可抬起了头：“说什么？”
　　“周述威胁你了？”
　　什么跟什么啊……她搞不明白：“周述为什么要威胁我？”
　　袁丽一愣，不服气道：“那今天你们一起回来，为什么表情不对？”
　　“周述的表情不一直那样吗？”麦可忍着笑模仿他，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别、来、惹、我的表情。”
　　“我服了，真不知道你俩是怎么玩到一块儿去的，”袁丽叹了口气，“不觉得不搭吗？”
　　“有什么不搭的？”
　　“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袁丽忽然认真起来，加重了语气，“像周述那种怪人，你以后会吃苦头的。”
　　麦可安静了，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她想反驳袁丽——周述是怪人，难道她就不是吗？在偌大的校园里，他们本就不合群的。

　　—

　　很快到了周六。
　　烤麦麸乐队演唱会，地点定在镇上一个废弃的足球场。草地已被蹂躏得不成样，泥土晒干了翻出来，场景颇为凄凉。
　　黄昏时分，日暮低垂，悬在地表与天空的分界线上将落未落，迎接一片镶着金边的耀眼红光。
　　她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人来，觉得有些奇怪，张望着想找人问问，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
　　“不用看了，”周述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说，“这破场地谁会过来看。”
　　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简单的衬衫和裤子，虽然神情依然严肃冷酷，但看起来清爽了许多。
　　“有啊。”麦可认认真真地接他的话。“我和你就来了，”她说完看了看里面破败不堪的足球场，安慰道，“也没有很破吧。”
　　他不说话了。麦可拿出他们两个人的票，握在手里挥舞着，拉着他进去。

　　他们等了十分钟，艾蔚和噗噗提着各自的乐器也一起进场了。
　　在那个年代，艾蔚和噗噗是常被当作反面教材提及的“叛逆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一对情侣组成乐队，没有正经职业，整天无所事事，做的歌也难以符合大众审美。
　　他们自己倒乐观得很，兴致勃勃地举办一场又一场没有人看的演唱会。
　　艾蔚走到台中央，看到了麦可，惋惜地说：“今天怎么才一个听众啊。”
　　“是两个，”麦可提醒。她举着周述的手，抬起来晃了晃，“这儿还有一个。”
　　“那个不算，”艾蔚没好气道，“一点音乐品味都没有的人。”
　　周述自顾自把手抽开了，似乎失去耐心，催促：“你们快点开始行吗？”
　　艾蔚瞪了他一眼，转身去跟噗噗诉苦：“怎么办，只有这么点人，我们还怎么演啊？”
　　噗噗无动于衷地抬了抬下巴：“照常演。”
　　艾蔚嘟囔了几句，埋怨浪费了她化那么久的妆，不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这是一首新歌——名字叫《夏末告白》，我们之所以想演唱这首歌，是因为我和噗噗就是在夏天认识的，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们再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能想起这个夏天。”

　　结果，还没等唱到副歌部分，周述睡着了。
　　她本来听得认真，忽觉肩膀一沉。他把头搭在她肩上，硬硬的短发碰到她颈边的皮肤，有些刺痒。
　　噗噗左手摁在琴弦上，不愿意继续弹了。伴奏声停了下来，草地回归寂静。
　　“不是吧？”艾蔚走下来，脸色也很差劲，“这都能睡着？”
　　麦可赶紧比了一个手势，放轻声音说：“小声点。”
　　“这可是我们的演唱会，”艾蔚气笑了，“他还有脸睡觉？”
　　“我听就行了，”她连忙举手投降，“我觉得特别好听。”
　　艾蔚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问：“…真的？”
　　“真的，”麦可点头，“真的好听。”
　　这或许是烤麦麸乐队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赞美，艾蔚和噗噗对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惊讶。
　　“继续吧，”麦可生怕把周述吵醒，僵在那里不敢动，“我还想听呢。”
　　“好吧，”艾蔚气鼓鼓地说，“这小子以后别再被我看到。”
　　但她上台之后，噗噗觉得扫兴，干脆重新换了一首歌。
　　十五岁第一次听《夏末告白》，麦可终究是没能听完。

　　演出结束前十分钟，周述醒了。他直起身子坐起来，额头还不小心撞到了麦可的下巴。
　　“结束了吗？”他刚睡醒后的声音有点哑，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麦可轻声说：“快了。”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走出场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门口的街灯一闪一闪，在地面晕开一圈忽明忽暗的圆形轨迹。
　　周述转身面朝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告别的话，但可能是感到困难，最后只是静静地低头站在原地。
　　“那…”她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晚安？”
　　他很快地说：“晚安。”
　　她笑起来：“后天学校见？”
　　“嗯，”他点头，“后天学校见。”

　　在这所学校，麦可没有亲密的朋友。
　　因为是穷地方来的人，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对她避而远之，袁丽和隔壁的徐行楷对麦可还算友善，但他们的聊天中总会掺杂一些麦可听不懂的内容，什么镇上新建成的游戏厅、新出的电视剧——麦可家里甚至还没有买电视。
　　但周述不一样，周述就是周述，麦可面对他不会自卑。

　　到了下周一，下楼做课间操的时候，她又碰到周述。
　　麦可站在二楼的东边那一侧，看见他正走过西侧第四层走廊，穿着干净的校服，身材高挑挺拔。
　　她高兴地停下来，趴着栏杆向对面喊了一声。
　　“周述——”
　　他登时转了过来，循着声音的方向，低头，望着下方。
　　附近往来嘈杂、人声熙攘，麦可被困在四面都是惨白色墙壁的教学楼内，囿于将近六米的高度差，仰头和周述遥遥地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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