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和周述的烤麦麸音乐节

　　二十年前，麦可穿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金黄色田野，去看她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唱会。
　　这是个不知名的乐队，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烤麦麸。
　　在那之前，她甚至没听过“演唱会”这个词。还是某天在外务农的父亲提早回来，一进家门就喜气洋洋地说：“小麦，想不想去听演唱会？”
　　因为没听过，所以谈不上想或不想。
　　但就像痴迷小卖铺偶尔会有的试吃活动，那个时候的麦可，也像抽中彩票一样对父亲表露出她的欣喜。
　　“演唱会是什么？”她朝父亲眼巴巴地走过去，“我好想去。”
　　父亲笑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还沾着泥水的演唱会门票，感到庆幸地说：“别人不要的，扔垃圾桶了，好在我捡回来了。”
　　她小时候家里经济不宽裕，祖上世代都务农，但一家子都懂得知足常乐。
　　捡回来的唯一一张演唱会门票，给了麦可。

　　在那个特殊的如同节庆一般的日子，麦可换上她平时舍不得穿的格子裙和皮鞋，用力奔跑了二十里路，从乡村来到附近的镇子里，来到门票上写着的那家露天场馆。
　　演唱会晚上八点开始，麦可七点半就到了，带着感激的心情，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个乐队似乎并不出名，来捧场的观众寥寥无几。她座位靠后，演出开始前，都在听周围的人议论。
　　“烤麦麸乐队？怎么会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你听过它的歌吗？”
　　“听过，水平很烂，看票价便宜我才买的。”
　　“切，这种破演出还用得着买票？白送我都不要！”
　　听着抱怨，没过一会儿，台上的灯亮了，两位乐队成员走上台。
　　演出开始。

　　她原本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中央，在灯暗下来的那一刻，突然感觉到旁边有人坐下了。
　　微微偏头，她不太敢动。在一片昏暗中，只能看到那个人侧脸的轮廓。
　　是个男生，似乎很瘦，颧骨分明，戴着方框眼镜，头发凌乱，就算微微驼背坐着也比她要高出一个头。
　　她看了一眼台上，大起胆子，主动朝他伸出右手：“你好。”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了麦可，拘谨地垂下眼睛，没有握她的手，也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烤麦麸乐队成立后办的第一场演唱会唱了六首原创曲目，其中有五首迎来了嘘声。
　　客观地说，那几首歌不算难听，只不过全程都是乐手一人拿着不插电的吉他伴奏，中途话筒又坏了，传出许多刺耳的杂音，使这场演出比中学生文艺汇演还要尴尬。第三首歌还没唱完，观众已经走了大半。
　　麦可不想走，始终端坐在座位上，将每一句曲调都刻进脑子里，她聚精会神，在脑海中自己画音符，替烤麦麸乐队写伴奏。
　　“好难听。”
　　那个男生的声音响起来，她思绪断了。
　　“你说什么？”麦可转过头去。
　　前面遮挡光线的人变少了，她更加清楚地看见，他神情出现一瞬间的僵硬。
　　他反问：“…什么？”
　　“我听见你说难听，”麦可指了指台上，“是歌曲不好听吗？”
　　沉默了几秒，他才说：“一般吧。”
　　“我姐让我来的，”他勉勉强强地解释，“为了折磨我。”

　　麦可眨眨眼睛，见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沓珍贵的演唱会门票被他随随便便地从口袋里拿出来，像不值钱的垃圾。
　　“连续听一个月，”他面无表情，陈述，“不如杀了我。”
　　麦可想说，你不如把票送给我。
　　她不着痕迹地低头，有些眼馋地盯着周述手中的门票，很快发现了问题。
　　“为什么每场都有两张？”
　　“我姐被男朋友甩，本来他们约好一起听一个月。”
　　说完，他低低地嘲讽了一句：“烤麦麸，这乐队的名字也很奇怪。”
　　“不是的!”麦可立马说，“你吃过烤麦麸没有？是用小麦的表皮磨成粉，再用火烤出来的，很好吃，”她极为认真地说道，“所以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奇怪。”
　　“它有着和大地一样的底色。是很美的名字。”

　　男生怔了许久，没再开口，一直僵硬地坐在那。
　　那时，城市化的概念对普通民众来说还很陌生，大多是一个小镇子连着大片农庄，近郊夜晚的天空未经污染过，是一种纯净的黑色。
　　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闪耀的星群。
　　那一年，麦可十五岁。
　　从小生活在乡村和麦穗与家畜做伴，幸运地考上中学，要到镇子里读书，很怕生，不敢与人打交道。
　　努力和陌生人搭话却没得到很多回音。麦可的第一次社交尝试宣告失败了。

　　演出结束，原本空旷的场地人都走空，麦可身旁的男生也站了起来。
　　麦可不想他走，急中生智问了一句：“那你认识吗？”
　　男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你认识吗？”她非常紧张地问，“我是说…你认识烤麦麸乐队吗？”
　　男生看了眼台上，乐队成员还在收拾东西。
　　“我不认识，”他说，“你想认识直接去找他们不就好了？又不是很有名的乐队。”
　　就算再不通人情，麦可还是能够听出他的不耐烦。
　　“哦，好吧，”麦可低头，伸出脚尖轻轻踢了下路边的小石子，“可是我不敢。”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想怎样？”
　　“你能陪我去吗？”她问。
　　他转身的时候好像低声嘟囔了一句，很可能在抱怨麦可麻烦。
　　不过面对麦可的请求，他还是妥协了，领着麦可走到台上，对蹲在地上给吉他换弦的女主唱抬了抬下巴：“艾蔚，你们的歌迷来了。”

　　艾蔚，门票上写了她的名字……那么旁边这位高个子的男贝斯手，就是噗噗了。
　　“你姐呢？我不是把票给她了？”
　　“和男朋友分手了，短期内没心情出来。”
　　“那真可怜。”
　　艾蔚叹了口气，偏头打量旁边的麦可。麦可也同样好奇地打量着艾蔚。
　　对于那个年纪的麦可来说，艾蔚是一个奇异的女性。她染着绿颜色的头发，牛仔裤上面全是破洞，夹克衫的线也松了，眼角周围贴满了细小的亮片。
　　“你刚才也听了演唱会？”艾蔚亲切地问候她，“有没有被我们的歌声迷倒？”
　　噗噗翻了个白眼：“你都唱跑调了，从第三首歌开始，没一句在调上。”
　　艾蔚瞪了他一眼，开始推卸责任：“是你伴奏的声音太小了，我根本听不清。”
　　“就算清唱也不应该跑调，”噗噗严肃地说，“下次再唱不好换我来唱。”
　　“你！”

　　这个刚成立的乐队显然根基不稳，艾蔚和噗噗拌了几句嘴之后就在原地吵了起来。
　　她有些慌了，想去劝和，又怕多管闲事。
　　“他们每天都这样。”那个男生倒是很冷静，数了数剩下的门票，“难怪票卖不出去。”
　　麦可问：“你认识他们？”
　　“我姐的高中同学。”
　　她由衷地羡慕起来，幻想自己哪天也能和烤麦麸乐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或许就能免费拿到票了。
　　“喂。”他叫她的时候，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两秒后，麦可睁大眼睛：“怎么了？”
　　他似乎被盯得不自然，向后退了一小步，伸手把那一沓票全塞她手里。
　　“你喜欢的话，就送你。”他说。
　　送我？她又反应了好久。
　　这可是连续一个月的烤麦麸乐队演唱会门票……他也太好了吧。
　　麦可像捡了天大的便宜，笑得很高兴：“我叫麦可。”她极为迫切地走到了离他很近的位置，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叫什么？”
　　掌心出了点汗，手有点抖。
　　她记得那时她好像等了很久，然后听见他说：“我叫周述。”
　　麦可试图友善地笑一下：“你好，周述。”
　　周述显然也不是擅长社交的类型，面上出现了尴尬的神色，对麦可点了点头。

　　他回去的时候麦可也跟了过去，露天场馆快要关闭了，镇子上没有留灯的规矩，四周不便视物，只有零落的薄光落在他们身上。
　　因为还是刚认识，她不敢和周述并肩行走，小心翼翼地走在离他后三步的位置。绕出这条街，到了一个路口，周述突然停下了。
　　麦可吓了一跳，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他回头，平淡道：“你家在哪？”
　　“我家…”
　　她有些难以启齿。周述一看就是镇上的人，而她是乡下来的，那时候大部分城里人都瞧不起乡下人。
　　如果周述听见她家在哪，会不会不愿意和她玩儿了？
　　但爸爸说，对朋友要真诚。

　　纠结再三，麦可才开口：“我家在村里。”
　　说完，她慌张地低下了头，害怕接触周述的目光。
　　等了几秒都没人说话，麦可重新抬起头。
　　周述仍是那般冷冰冰的眼神，只道：“我送你回去。”
　　“嗯，”她答应了一声，又问，“为什么？”
　　他噎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为什么要送我啊。”见他不说话，她又天真地问。
　　周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无话可说。
　　麦可被他的反应逗得直笑：“怎么不说话？嗯？周述？”
　　“算了走吧。”他低叹口气，走在麦可前面。
　　麦可很喜欢这个新交的朋友，不知为何，在周述面前，她总能感到很放松，也莫名变得很有勇气，但在这之前，其实她根本不敢和陌生人打交道。

　　城镇远比麦可想象中的要大，有水泥砌的各种高大的建筑物，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下，像鱼鳞一样整齐地分布。他们走了许久才走到镇子外围，出了镇，再往南边一点，过了一片庄稼地，就是麦可的家了。
　　“你不用送了。”麦可对周述说，“有点远，你快回家吧。”
　　他摇头：“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很平静的语气，好像送麦可回家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麦可也很想和周述多待一会儿，主动拽住他的衣袖，边带路边告诉他等会儿回来该怎么走。
　　“这是张叔家的地，大路要走很久，你可以从中间直接穿过去。”
　　穿过大片的麦田，那些象征丰收季节的金黄色麦穗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向他们齐齐倒戈，麦可张开双臂拥抱风的气息，觉得这是她十五年人生中最好的一天。
　　“你看我。”
　　她转了个身，笑着后退，抬手拨开挡路的草叶，不太熟练地做了一个舞蹈动作。
　　麦可没学过跳舞，那个动作是去年过年张叔的孙女从北京回来了，吃饭的时候小姑娘给一桌人展示舞蹈最基础的七位手，当时她暗暗记下了，回去练了很多遍。
　　她举起双臂，缓缓抬高，脖颈成了一条优雅的直线，固定几秒，她又垂下右手，向外打开，像天鹅一样跳舞。
　　“好不好看？”她不自觉笑着，问周述。
　　他看了一会儿才说：“很好看。”
　　“真的吗？”麦可难得遇到愿意听她倾诉的人。
　　“本来我差点记不住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该怎么做，听说张叔的孙女在北京都去专门的地方学舞蹈，有很厉害的老师教，“她向往地看了眼星空，“真羡慕她啊。”
　　周述先是沉默，快到麦可家时，他忽然说：“你以后也会有的。”
　　麦可一愣：“…什么？”
　　“北京，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去。”
　　他的目光太坚定了，差点把麦可吓到，要知道她只是偶尔做做梦，去北京什么的可根本不敢想。

　　麦可的家到了，分别的时间也到了。
　　她站在栅栏边，急不可耐地抬头：“那我以后去哪里找你？”
　　那时多数人都买不起手机，与人交流的主要方式就是写信。要是断了联系，麦可和周述偶然在烤麦麸乐队演唱会的相遇，就真成了萍水相逢。
　　周述想了想，问：“你多大？”
　　“十五岁，”麦可说，“我考上镇里的高中啦。”
　　“我也十五，等开学了，你可以来学校找我。”
　　说完，他转了个身，肩上散着满天的星光，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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