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那日以后，佳彤没有错过排位赛中晓晨的任何一场比赛。他加入的俱乐部是泺城羽毛球俱乐部，至于缘由，他只淡淡对佳彤说，这样以后就能常常回家。

　　排位赛一场场打下来，泺城俱乐部在半决赛时遇到郑恺所在的平江俱乐部——他是长江以南的平江人。
　　羽球新星对阵羽坛霸主，媒体喜欢用这样震撼的字眼造势宣传。于是佳彤去看比赛时便见识了愈加猛烈的人山人海。
　　因了晓晨的关系，她场场都是坐在紧靠运动员通道的位置，晓晨出场时，只消稍稍侧一下头便可以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飞扬的眉毛、微微扬起的唇角。当他对她笑的时候她觉得全世界的花朵都在同一时间开放了。
　　今日，在女双比赛尚未结束的时候，已经有比以往更多的人挤到佳彤身旁张望站在通道内的晓晨与郑恺。隐约地，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柳小宝”。
　　晓晨一如既往在人群中轻易发现佳彤的位置，眼睛里满盈着笑意。郑恺亦是循着晓晨的目光望向佳彤。佳彤想，或许郑恺已经自晓晨那里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事情，于是也对郑恺礼貌微笑。

　　女双结束，晓晨与郑恺上场，两人甫一出通道，便有大批记者迎上来拍照摄影。晓晨显然不似郑恺那般老练，他是有些拘谨的。
　　第一只球，由晓晨发球。轻轻挥拍，那只洁白的羽毛球即刻以优雅的姿态划着轻盈的弧线向球网的对面飞去。郑恺迅速跑动、接球、还击，那洁白的抛物线被拉得很长很长，晓晨拉长了手臂又跳跃起来才能接住，然后把球击回给郑恺。这一次，郑恺却没有接住，那白色的抛物线在郑恺身旁终止。
　　佳彤有些欢喜了，忍不住同并不占多数的晓晨的球迷一同为他喝彩。她说，柳晓晨，加油。身旁的女孩忽然说，大声一点。佳彤疑惑地看向她。她指一指周围的几个女孩说，我们都是柳晓晨的球迷，约好一同为他助威，虽然不认识你，可是既然喜欢柳晓晨就要大声为他加油的。佳彤有些脸红，含羞说，我不好意思。女孩说，我们一起喊的时候你跟着一起喊就好，口号是柳小宝加油。佳彤问，柳小宝是谁？女孩带些骄傲地笑了，她说，看来你是菜鸟，柳小宝就是柳晓晨的外号啊，毛球队的人都这样称呼他。佳彤略有些黯淡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毫无思虑的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暗恨自己的语言总先过思维。没想到女孩却并没有觉察出她话中的内蕴，只说，这不是他说的，是他的队友爆料。佳彤还想问女孩这绰号的缘由，女孩忽然兴奋地站起来，原来柳晓晨已经四比零领先。
　　几个女孩一起喊着，柳小宝加油。
　　佳彤仿佛受到了感染一样，亦是大声地喊着，柳晓晨加油。柳晓晨加油。她承认自己很笨，柳小宝这样陌生的称谓，她是叫不出的。

　　晓晨在擦汗的间隙稍稍转头看向佳彤，目光一对牢她的眸子即刻微笑起来。佳彤对他报以同样温柔的微笑，而坐在她身旁的几个女孩却发出惊人的尖叫。佳彤用余光瞄着她们，觉得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孩是可爱的。
　　然而晓晨的优势并没有持续太久，郑恺很快将比分追平。晓晨亦是紧随其后，不停地追分。看着他们争夺出的一条条弧线，佳彤忽然想，郑恺已然是晓晨在队中最好的朋友，自他的言谈中也可以看出，他是极尊重郑恺的，面对这样亦师亦友的对手，晓晨不知作何感想？当然她并没有太过感伤，因她很快便想到晓晨的眼睛，他说过的，他明白对手与朋友的分别。
　　柳晓晨，你是所向披靡的。

　　第一局，晓晨以微弱的优势险胜郑恺，郑恺隔着球网看向晓晨，嘴角斜斜地上扬，那笑容的意思分明就是“臭小子表现得不错”。晓晨只是含笑对他点一下头。
　　换过场地后，第二局开始。这一局郑恺胜过晓晨五分。身旁几个女孩的加油声愈加大了一些，然而这样大的声音也很快便被郑恺球迷的声音盖过——郑恺的球迷多是男人，声音自然雄壮有力，加之郑恺这名字亦是远比柳小宝这绰号响亮得多。佳彤有些鼻酸。她向正在喝水的晓晨的方向望去，发现他正注视着郑恺，因而背对自己。她看不到晓晨的表情，只是自郑恺的眼睛中发现了一丝欣赏的光芒。原来，不是所有的失败都是悲哀的。
　　第三局甫一开始，晓晨便占据了领先，佳彤猜想他是自郑恺的目光中得到了力量。然而优势并没有持续太久，郑恺很快追上，晓晨再一次落后了。当他想要接到一个角度刁钻的球时，他甚至重重摔在地上。身旁的几个女孩发出巨大的叹息，佳彤觉得愈加地心疼。她已经知道在球场上摔倒是常事，然而在郑恺这样的人面前摔倒，对晓晨来说，一定更加震撼吧。
　　身后突然传过一个带些鄙夷的男声，夹杂在女孩们的加油声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说，绣花枕头，单靠面孔吃饭的。
　　佳彤与身旁的女孩一同转头，几双犀利的眸子对上说话的男孩的面孔。男孩的嘴角牵动一下说，冒犯你们的偶像，真是不好意思。语气与表情都分明写满挑衅。几个女孩随即与他辩论起来，佳彤却安静转过头来，她想，柳晓晨是会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一切的。当晓晨不动声色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时，她愈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眼睛里，那一簇生机只有比往常更加鲜活。
　　比赛最终以晓晨的失败结束，23比21，21比16，21比18，佳彤却觉得这样的失败并不令人尴尬。

　　退场时，晓晨若有若无望向佳彤的方向，佳彤微笑，而身旁的女孩则再一次发出尖叫，然后她们起身离开。临走，有个大眼睛的女孩掉过头问佳彤，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找柳晓晨？佳彤笑一下说谢谢，又说自己还要在场中等一等。女孩狡黠眨一下眼睛说，我们有办法搞到他的签名。佳彤摇摇头说不必。
　　她没有撒谎，她确是要等一等的，因了次次比赛结束，她都会耐心等待晓晨的短信，以及他短信中约定的碰面地点。他们的见面时间除掉某次曾共进晚餐外，其余都极为短暂，可是她想，能够见到他，已经足够。

　　身后的男孩拍一拍佳彤的肩膀，佳彤转过头去，男孩问，你不是柳晓晨的球迷？佳彤略想一下红着脸说，应该不算吧。男孩说，难得你这样冷静，现在的女孩哪里是看球，根本就是看面孔。佳彤说，柳晓晨也不全靠面孔的。男孩说，他经验不够，技术也并不完美，心气又高，所以难免浮躁，比如今天的很多次失误都是可以避免的。佳彤说，看来你很了解他？男孩的脸孔可疑地红了一下，吐吐舌头说，老实讲，我是柳晓晨的球迷，他比郑恺有天赋，我只是很讨厌那些只看外表不看球技的女孩罢了。听着男孩的话，佳彤的脸上不自觉浮出笑容，她对男孩说，有你这样的球迷，我想柳晓晨也会欢喜吧，不过那些女孩也有她们的可爱之处。男孩的脸颊愈加红了些，小声说句谢谢。佳彤笑着转过头去看场上的男双球员拼杀，这些天她对于其他比赛看得不多，但已有些微了解，并不似初始那般懵懂。愈是了解，就愈加感悟得到羽毛球的动人之处，那一道道优雅轻盈又透着内敛的犀利的白色弧线总是很容易就能让她的心情飞扬起来。它是属于柳晓晨的运动，更是属于青春与激情的运动。
　　男孩再一次碰一下佳彤的肩膀，佳彤转过头去，他的脸颊涨得很红，但仍是故意做出一副毫无顾忌的表情问佳彤，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大学生吗？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吧。佳彤瞪大了眼睛。待她明了男孩的意思之后，只能礼貌而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男孩说，只是想交个朋友。佳彤的脸稍稍红了，她略低着头说，我有男朋友了。男孩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佳彤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认真说，我有男朋友了。男孩有些颓丧地继续做着毫无顾忌的表情。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交朋友。佳彤于是暗笑自己又自作多情，正欲向男孩道歉，手机却响了。
　　接起来，是晓晨的声音，他说，你直接到休息室来吧。
　　佳彤想，他从未约过在休息室见面，今天这样约，想来是别人都已经走了，于是回应说，马上过去。
　　结束通话，佳彤不忘对身后的男孩笑一下，然后说，我男朋友叫我出去。
　　男孩尴尬笑着说，慢走。
　　佳彤想，如果他知道我男朋友是谁，一定会吃惊吧。又想，一定要告诉柳晓晨他有着这样可爱的球迷。

　　问过门口的保安，在偌大的体育馆内寻找球员休息室，刚走近，便自窗户内看到里面除掉晓晨外还有许多人，佳彤正犹豫是否进去，忽然走过一个保安，告诉佳彤闲杂人等不能入内，佳彤黯然，转身要走。晓晨自休息室内跑出来，叫住佳彤。保安问晓晨是否认得佳彤，晓晨说当然认得。于是保安也便不再过问，只余佳彤与晓晨站在走廊内。
　　晓晨说，刚才有记者采访，然后又来了几个球迷要签名，所以给你打电话晚了些。又说，你进来等我，我先去冲澡，之后一起吃晚饭。
　　佳彤说，我还是不要进去吧，里面人很多。
　　晓晨笑说，没关系的，都是熟人。再说晚上郑哥要请咱们吃饭。
　　佳彤不好意思地皱一下鼻子，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我不认识他的。
　　晓晨说，见过面不就认识了。
　　佳彤仍是扭捏着不想进，晓晨轻轻地笑了，说，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怕生。话刚说罢，郑恺也出现在走廊，微笑看着佳彤说，杜佳彤？佳彤带些紧张地点一点头。郑恺说，我叫郑恺。佳彤说，知道的。郑恺说，那就进休息室吧，里面没有大灰狼。三个人一起笑起来。郑恺又转头对晓晨说，快去洗澡，我跟佳彤一起等你。晓晨点一下头，然后对佳彤说，听话，进去，没事的。
　　佳彤随他们一同走进球员休息室，晓晨去洗澡，郑恺说已经洗过，带着佳彤在休息室的角落坐下。休息室内有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第三盘的比赛，泺城俱乐部落后。郑恺在佳彤旁边小声说，晓晨念旧，非泺城不去，其实北方的球队基本都差些，而且还有好的俱乐部给他开了大价钱。佳彤想起过往晓晨说过永远会记得泺城，忽然有些鼻酸，果真，他记得自己的每一句话。于是她也对郑恺浅浅笑一下。郑恺自球包内拿出一罐宝矿力递给佳彤。佳彤笑着轻推回去，郑恺说，这可是晓晨最爱的饮料。佳彤脸红了，摇头说，我又不运动，不必喝这样的饮料吧，再说有种怪味道，我喝不下。她说话时与大部分北方女孩不尽相同的软糯语气混着尾音处隐约的泺城口音显得特别有趣，郑恺终于掌不住笑了，打开宝矿力喝上一大口。

　　跟晓晨是高中同学？郑恺问。
　　佳彤点一点头。但是她想，其实也不全是。可是他们的相识要她如何细说呢？
　　郑恺又说，听晓晨说你在萸大念书？
　　佳彤又点一点头。她觉得有些害羞，又有些胆怯，虽然他是晓晨的朋友，可也算是晓晨的对手，倘若自己哪句话有差池，只怕会引人笑话，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的话，自然就不会错。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沉默着。
　　我还是你的学长呢。郑恺说。
　　佳彤一脸诧异。
　　郑恺笑说，萸大每年都会特招运动员入校，我现在已经升到大三。这长相颇有些严肃的男人一旦笑起来，再说些轻松的话题，是会让人觉得亲切的，于是佳彤亦对他笑起来，然后说，那是要叫学长的。郑恺笑说，我都没上过几次课，你这样叫我，我可会害羞。佳彤说，你们训练任务重。郑恺说，还是我不爱念书的缘故，不像晓晨，总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读书上。佳彤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她说，那是鲁迅先生吧。郑恺却说，我还以为你永远笑不露齿。佳彤捂住嘴巴说，学长取笑我。郑恺微笑着又喝一口宝矿力。

　　洗过澡的晓晨向他们走来，郑恺扔给他一罐宝矿力，晓晨接过打开喝一口。
　　郑恺说，怎么不吹头发。
　　晓晨揉一揉尚在滴水的头发说，麻烦。
　　佳彤说，会感冒的。
　　晓晨笑得眼睛弯弯的看着她说，我哪有那么脆弱。倒是你，这样的天气还穿裙子，不怕感冒？
　　佳彤小声说，里面还有裤袜。
　　晓晨说，裤袜的功能我不太了解，但是终归还是裤子更保暖一些吧。又说，不要只顾着爱美，要是生病就得不偿失了。
　　佳彤脸微微红了一下，她在心里说道，你以为我每天都这样精心打扮吗？
　　郑恺忽然揉一下晓晨的湿头发说，柳小宝，你也只能欺负一下小姑娘吧，当心人家笑你罗嗦。
　　晓晨头发上的水溅到佳彤脸颊，佳彤忍不住想，那上面也有他的气息，于是又一次习惯性的脸红。晓晨也听出郑恺话中的深意，亦是脸红了。两个人的目光躲躲闪闪，都想望着对方，又都不愿太过直白。旁观的郑恺看到这情形轻轻笑一下，然后扯着晓晨的手臂说，快走，都饿了。

　　饭店包房内，菜一道道上齐。饭店由郑恺挑选，他是平江人，自然最爱平江菜色。晓晨让佳彤多吃些，郑恺亦是这样劝着佳彤，又问她是否吃得惯。佳彤说先前去过平江，很爱平江小吃，尤其是鸿兴记的爆鳝面。郑恺笑说，到底是我们江南好吧。佳彤认真想过说，我还是喜欢泺城。晓晨端起面前的饮料喝一口，眯着眼睛看向佳彤。他承认他是喜欢她说起泺城时的表情和语气的，那时，泺城的泉水分明就映在她的眼中。
　　佳彤说过喜欢泺城后，又怕郑恺不悦，于是补充说，当然，江南也是很好的，人人只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不对不对，这个好像悲了些。还有，还有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呃，这个也不好——我怎么老是离不开韦庄了？
　　晓晨微笑着看她想，还是这样的老毛病，喜欢用语言掩饰慌张。
　　郑恺笑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
　　佳彤说，怎么会？
　　晓晨轻轻扬起唇角说，不如就说那句吧，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佳彤接下去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郑恺突然插话，这句我是知道的，然后看着佳彤说，其实我父母原本的计划是生两个孩子，连名字都取好，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两句诗里的词。但是谁能想到后来有计划生育的政策，于是我也没叫成这么文雅的名字。
　　佳彤睁大眼睛说，真的？
　　晓晨看着郑恺似笑非笑的面孔转头对佳彤说，郑哥逗你呢。
　　佳彤皱一皱鼻子，喝饮料。
　　郑恺却说，是真的。然后对牢晓晨的眼睛说，不如你做我弟弟好了，我叫日出，你叫chun来。晓晨笑着说，郑哥你又逗我，来，碰一下杯吧，庆祝你的胜利。
　　郑恺举杯说，也庆祝你的进步。还有，也祝杜佳彤小姐越来越可爱。
　　杯子发出叮的声响，佳彤觉得这声音是有些悦耳的。

　　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晓晨忽然对郑恺说，郑哥，今晚你没用全力吧。那个“吧”字说得轻飘飘，仿佛不曾在意。佳彤却想起今晚晓晨的话似乎比往常更少些。
　　千万别问你的对手用了几成力，无论他使劲全力还是超常发挥，或者他只不过用了一成力气，赢与输都已是定局。郑恺看着晓晨的眼睛，慢慢地说，他把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清晰，眼神似是能够看穿晓晨的眸子。
　　晓晨说，我只想知道你我的差距。
　　郑恺笑了，佳彤却觉得他的笑容里面似有许多意味，只是她猜不透。这个男人比晓晨更加高深，毕竟，他的经历与地位皆超越晓晨。
　　晓晨看着郑恺的眼睛，他发觉此刻自己完全不能明了他的心思，只是他确信，他的眼睛于自己而言是无害的。于是他对他扬一扬唇角，继续吃饭。
　　郑恺忽然说，你的网前稍欠缺一些，而且有时处理得不够灵活。
　　晓晨低着的头并没有抬起。
　　郑恺继续说，有时候，你的求胜欲太强。
　　在他们谈话时，佳彤变成了一个完全的旁观者，她又想到坐在那些晓晨的真正球迷说过的话，不禁又有些神伤。
　　原来自己对他的了解这样地少。

　　晓晨忽然抬起头对郑恺微笑说，谢谢你郑哥。说罢又把视线投向佳彤，他看着她漆黑且明亮的瞳仁，那里没有你争我夺，是最天然的宁静。于是，他的笑容也愈加大了些。他这样注视着她，然后说，也要谢谢你。佳彤，谢谢你来看我的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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