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晓晨的比赛最终以二比零结束，他与对手隔网握手，然后举起球拍向全场致意，当他的面孔转向佳彤时，仍是微笑一下，笑得那样柔软，又那样地自然。佳彤被挤在看下一场入场运动员的人群里，眼中却只存在他的笑容。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融化了。
　　下一盘是男双。多多问佳彤，还看不看了？佳彤刚想说看，口袋中的手机却震了一下，拿出手机，原来是晓晨的短信。
　　他说，我被记者缠住，不能脱身。你在二楼楼梯口等我。
　　佳彤递手机给多多，多多微笑摇头，把手机推回去。
　　他要我出去等他。佳彤说。
　　多多笑说，那你去吧，我等你。
　　佳彤却说，不如一起。
　　多多说，我想你们需要单独谈谈。
　　佳彤看着多多真诚的眼神，不禁有些感动，轻声说谢谢。多多推她一下说，快去吧。

　　体育馆很大，因观众都积聚在比赛的场馆内，所以外部是稍显冷清的。佳彤是路盲，问过保安之后仍是绕了许久，才找到楼梯，踏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去，走到最顶端，抬起头来，视线内即刻闯进一个少年，是晓晨。他已经换上了厚外套与长裤，身姿挺拔地站在她的面前对她微笑，那笑容如同春日的暖阳一般和煦温柔。佳彤带些傻气地看着他的眸子，她似乎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名被爱的女孩。
　　佳彤被自己的思维吓坏，低下头看着鞋尖发愣。
　　晓晨走近她，笑说，还是这样的习惯，上下楼梯都要低着头，小心翼翼的。
　　佳彤说，我怕摔倒。
　　晓晨说，你怕的事情还真不少。
　　佳彤的额头压得更低些，她说，我就是胆子小。
　　晓晨的语气里仍带着些笑意，他说，还爱哭。说罢忽然蹲下，认真看着佳彤的鞋，然后抬头看着佳彤。佳彤只觉得有股热气自脚尖直升腾至头顶，一双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加地圆，亦是更加地大。
　　晓晨微笑说，鞋上很干净，有什么好看的呢？还是……因为怕我。
　　被他在这样看下去，自己的脸颊一定会烫到爆炸，佳彤索性与他一同蹲下，仍是仰视着他。离他近了，鼻端便有了他的气息。在比赛中他出了这样多的汗，现在头发仍是微湿的，但是那些汗水的味道却丝毫不让人厌恶，仍是清澈的少年气味。佳彤觉得自己的思维再一次陷入空白，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替他理一下额头上略显凌乱的头发。晓晨看着她的眼睛说，刚出了许多汗，很脏的。他温柔的声线让佳彤绷紧的神经变得和缓，她说，没关系的。晓晨轻轻握住佳彤的手，然后说，谢谢你来看我比赛。

　　佳彤说，是多多请我看的，我是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羽毛球比赛。
　　晓晨又笑了，雪白的牙齿在稍暗的空间内十分地显眼。他说，还是这样坦白啊，从来都不对我撒谎。
　　佳彤轻轻地笑了，然后说，虽然看不懂，可是我知道你打球很好。场边为你加油的人也很多。
　　晓晨抬头摆弄着佳彤柔软的手指说，嗯。你来看我，我会打得更好一些。
　　佳彤的心跳停顿了一下，然而她很快觉察出晓晨语气中的些微低落，于是她说，柳晓晨，你好像并不高兴。
　　晓晨轻轻叹息，他想，她是懂我的。然后他看着佳彤的手指说，刚才同我对打的也是我的队友，他比郑哥资历还老，想当年，他是我们许多人的偶像。我刚到萸城的时候，他也曾经帮助过我。
　　佳彤说，你是感叹英雄迟暮还是觉得胜之不武？或者，你是为自相残杀而难过？
　　晓晨说，都有吧。
　　佳彤说，同自己的队友对打，你会不会有负担？
　　晓晨抬头，对牢佳通的眼睛说，生活中我们是无间的兄弟，对外时我们是亲密的战友，而隔着球网，我们就只能是敌人，这一点我一向清楚。
　　是的，就是这双眼睛，这双可以让他飞翔的眼睛。佳彤轻轻地笑了。
　　晓晨的眼神变得稍柔一些继续说，可是这些道理明白，真到了战场上还是有些放不下。这是我经验尚浅的缘故吧。上次在巴黎公开赛上，好容易杀到决赛，接过还是两局便被郑哥击败。也许日后经历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这样对她敞开心扉，反倒让佳彤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她有些感动，亦是有些兴奋。这样地坦白，是表达了对她的信任，还是表达了……对她的爱？或者……是二者兼有？佳彤觉得自己像是一锅开水，已经开始有些沸腾，那鼓胀的气泡一个接一个自底部跳跃出水面，总有几分忐忑，却仍是欢快的。于是她只能傻傻对柳晓晨说，我觉得你很好，打球很好，什么都很好。

　　晓晨拉着佳彤的手站起来。为什么要用这样诡异的姿势谈话呢。他笑着说。
　　佳彤吐一吐舌头，然后才意识到她的手还被他的大手掌包裹，于是有些条件反射地想往回拉。晓晨亦是觉得有些失态，果断松了手。两个人又相对沉默了。
　　离开了赛场的喧嚣，晓晨是乐得享受这样的宁静的。佳彤的心却不能够沉淀下来，手上似乎仍有他的触感，而鼻端充盈着的是他的气息，他们身高的差距让她很容易便看得到他的胸膛，想到那里会有一枚银戒，佳彤的心跳愈发强烈，喉咙亦是有些干涩。
　　晓晨浅笑着说，刚才在你身旁的女孩就是著名的多多？
　　嗯，她在看下一局。
　　晓晨又说，明年开始，羽毛球也有职业联赛了，年后我一直在忙签约的事，然后又出国打了重要的比赛。今天你看的是职业联赛前的排位赛，已经打过好几场，我忙得昏了头，忘记请你来看，你不会生气吧？
　　啊，原来他一直记得，佳彤觉得心中比满足，轻轻摇头说，不生气，你安心打球就好。
　　晓晨抿抿嘴唇说，老实讲，以前总想等赢了比赛再把比分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发现有你的加油我的信心好像更足了一些。他缓缓眨一下眼睛，然后扬起睫毛深深注视着佳彤的眼睛说，以后有时间的话，尽量来看我的比赛吧。
　　佳彤冲口而出，当然好。她的矜持令她没能说出另外的半句，那半句是，我情愿一生都为你加油。
　　那场起始于恬淡的爱情，在萸城的倒春寒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浮出水面，轰轰烈烈地掠夺了佳彤的心。她明白，自己已经全然陷进去了。当佳彤仰头看着晓晨的面孔时，她忍不住地想，他是这样地美好。

　　佳彤毫无掩饰地温柔望向晓晨，她说，你在国外的比赛也是冠军吗？晓晨扮个鬼脸说，只是四强而已。佳彤说，那也足够荣耀了。晓晨摇一下头看着佳彤的眼睛说，只有冠军才是赢。
　　那一瞬，佳彤觉得赛场上的晓晨又出现了。
　　她睁大眼睛继续温柔注视着他。
　　终于，晓晨略有些害羞地笑了，他问，怎么这样看我。
　　柳晓晨，你比以前更好看了。你长大了，可是又没有完全像个大人。我喜欢你的眉毛。佳彤说着，伸长手臂触摸他的眉，浓密的，飞扬的。她天真的眼神令晓晨失去了全部的防御，他重重叹一口气，然后把佳彤拥入怀中。
　　佳彤想，那枚戒指隔着衣服正贴合着自己。于是她第一次伸出手臂，环住晓晨的身体。
　　原来，你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瘦。
　　晓晨的声音低低地在耳畔传来，他说，别说话，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佳彤安静感受着他的气息。
　　时间的脚步在那一刻停止，光线昏暗的寂静空间，只有他们相拥的年轻身体，那是萸城春日里最美好的风景。许多年后，这座城市仍然记得这一刻被阳光拖长了的他们的影子。

　　后来，晓晨说要赶回队里开会，又说要她们不要看球赛到太晚。
　　多多是球迷？一直看到终场吗？那时只怕太晚了。
　　佳彤说，她同我一样不懂体育，今天的球票是她表哥给的。
　　晓晨说，那不如我送你们回家。
　　佳彤却说，你打完比赛，一定累了。
　　她的关怀令晓晨觉得温暖 ，但他仍是说，送你们不妨事的。
　　佳彤刚想劝他回去休息，他的手机却响了。晓晨接过电话略讲几句，然后结束通话。
　　是刚才同我对打的队友，叫我跟他一同回去开会。
　　佳彤说，刚好，你们回去，我也去叫多多。
　　晓晨说，路上注意安全，到学校给我短信。
　　多多皱一下鼻子说，柳晓晨，你好啰嗦。
　　晓晨忽然有些错觉，他觉得时光似乎倒流回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佳彤在羽毛球馆门外打多多电话，多多说，我看不懂，提前回去也好。
　　大门拉开，多多自其中走出，看到佳彤便笑一下，问她，他走了？
　　嗯，晚上还有会。
　　多多笑一下，又问，要不要吃晚饭？
　　佳彤说，多多，我想回学校，想马上回去。
　　多多没有说话，只随她一同向外走。时间已经不早，风吹在脸上，拂着头发，是有些微凉的，但佳彤却觉得胸中有一团小火焰，正闲适地燃烧着，多么温暖。

　　到学校时天色已经很暗，多多说要不要我去小食堂买些东西，佳彤说，多多我不饿，我想回宿舍。于是便与多多在路口分手。
　　多多自尚在营业的小食堂买了晚饭，甫一回宿舍，便看到房内只有佳彤，她坐在床沿，手中捧着一只红色锦盒。
　　小小锦盒内，有一枚折射着灯光的银戒，以及一串比银戒要闪亮许多的手链。
　　自他们相识后，无论多累多忙，无论距离远与近，晓晨从没有忘记过佳彤的生日，每一年都会送上一份耗费了颇多心意的礼物，于是佳彤几乎忘却了这最初的馈赠。妍玫说过，这是所赀不菲的白金。它身旁的银戒似乎是要廉价一些，但是却有着更加深重的含义。
　　妍玫说，戒指是可以拴住心的，于是自己果真这样拴住了他的心吗？
　　那戒指依偎在晓晨的身体，感受着他的气息，见证着他的成功，沐浴着他的汗水。晓晨说过，有了它，无论我在哪里，都像跟你在一起一样。
　　那枚戒指，其实就是自己。
　　那枚戒指，曾经在甘美清澈的泉畔让彼时青涩的少年对她说嫁他。
　　那枚戒指，握在手里有坚硬的触感，但是倘若挂在胸膛，随着身体的运动会让人觉得微痒如同羽毛的撩拨。如同他们的的爱情，须得用心静静感受。
　　佳彤的眼睛湿润了。

　　多多说，给你买了晚饭。
　　佳彤抬起蒙着水汽的眼睛看向多多，然后，忽然就笑了，她说，谢谢你。
　　多多亦是笑了。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佳彤笑过，笑得如同冬去春来的花，灿烂美好。
　　佳彤说，多多，谢谢你，你什么都不问，只静静陪我。
　　多多说，到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只有领过护照的人才能进入。
　　佳彤说，以前对你讲过的那个男孩，其实是柳晓晨。
　　多多点一点头。
　　佳彤又说，今天我看到他脖子里的戒指，那枚戒指是我送他的礼物，已经很久。久到我都忘了，他却一直戴着。
　　多多说，所以你想，他一定是还没有忘记吧。
　　佳彤的脸悄然红了。她说，也许吧。
　　多多说，你心中分明已经有了答案。
　　佳彤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那里面似蕴含了无数的憧憬。她说，我预备好好同他谈一次。
　　谈什么？
　　佳彤低头摆弄着手中的戒指与手链，自言自语般地说，他们是有规定不能恋爱，可是偷偷的也没人知道吧？我只想问他，到底爱不爱我。
　　多多在佳彤身旁坐下，看着她的侧脸说，祝你幸福。
　　佳彤微微转头问多多，到底什么叫幸福？
　　多多说，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不一样的吧。就像晚餐，到底喜欢什么味道，还是要你自己去品尝。
　　那么你呢，你希望什么样的幸福。
　　多多伸个懒腰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倘若海子长大了，他还会这样想吗？
　　多多笑说，佳彤，很多时候你想得太多，可是又想得不够深。生命只有一次，死去的人没有如果。倘若海子长大，那他也就不是海子了。况且我喜欢的，只是活在诗里的那个海子。只要诗一日不死，海子也是一日不死。
　　佳彤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对面宿舍楼里的点点灯光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真美。然后她转头对多多微笑说，多多，我爱柳晓晨，很爱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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