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故人迟

　　大抵人在昏沉时总容易梦见年少的好时光，要算梨落最欢愉的年纪，也当是从前在禅寺中寄养的少年时。
　　“落姐姐，落姐姐。”少年人的声音在院里响起来，由远及近，终于喘着气停在门口。
　　彼时少年人的年纪还小的紧，生了一副特别温吞畏生的性子，常年在寺里住，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衣，干干净净的，很是熨帖。
　　“落姐姐，你上次应了我的书，还没借给我呢。”叩开门，少年颇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叫。
　　梨落伸手招他进来，在案上摸了块酥糖给他，一边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少谁的也不能少你的呀，小阿染你怕什么？喏，”她抬手指墙边的书架:“在那边左手第二排，第三本就是，对，就是你莲姐姐常翻的那一本，话说阿染你借工部集做什么？你还小，不急学杜诗沉郁顿挫，为什么不看看青莲居士的诗呢？你难道将来想当御史官不成？”
　　华染的脸一下子便红了，他支支唔唔道:“不……落姐姐，不是我，是我大哥前日来看我，见我在看诗，便说杜工部的诗好，我便想借来看看。”
　　梨落便笑了:“你大哥？”她略略扬了扬眉梢:“哪位？”
　　华染便更局促了，他小小声道:“华墨卿啊，我大哥可是在公子榜上排第一的，落姐姐没有听说过？他前几日还来过了。”
　　梨落便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抱歉啊，小阿染，我平素不太关注这些，但你大哥是不是就是上次来请香的那个？紫袍袖，束着发，走路的时候眼睛像长在天上一样的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公子？”
　　华染当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形容华墨卿，当时便僵住了，幸而后面炽莲忽然从屏风后转出来:“你也好意思说他一本正经？”她笑着瞥了一眼华染:“你是同我们熟，要是外人面前，你端的比谁都正经，乖巧懂事，听话认真，谁知道平素把我堵得几近一口气上不来气死在这的是谁啊？”
　　梨落难得红了脸，嘴上还不认输，只道:“莲姐姐你这样说，难不成你认识他？”炽莲撇了撇嘴，挑眉道:“如何不认得？公子榜第一，四岁能文，七岁能赋，谁不赞他一声神童子？怎么到你这里，堂堂华府嫡长子，就成了个假正经？”梨落说不过她，便作势要伸手捂她嘴，捂倒是没捂到，反倒被炽莲逮到空档按在榻上挠她的胳肢窝，直痒得她笑出眼泪来，缩了脖子，断断续续地告饶道:“莲姐姐，哎呀，好姐姐，好姐姐，你别，我错了，我错了，别闹了。”
　　炽莲看华染站在一旁，眼神都看得呆滞了，心下还真担心梨落笑岔了气，便放了手，将梨落顺手拉起来，抬手捋了微乱的鬓发，转身到后面去了。
　　梨落笑得连喘带泪，好阵子才平复下来，钗子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乌油油一头青丝尽数垂落耳际，拢成云雾样的丝软。她眼角一点鲜红如血，似是拿朱笔点上去的一样，平添了几分妩媚和风流。
　　“哎呀，真是见笑了，见笑了。”梨落抬手将滑落在眼前的额发顺到耳后去，唇边抿着几分笑意，桃花眸子里潋滟着一片笑波，对华染笑着道:“阿染怎么不回去？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我没什么事。”华染熟虾样红透了脸，慌慌张张地跑了，活像身后的衣服着了火一样，连《工部集》都忘在了梨落的榻边。梨落笑着叫他回来，复又灰溜溜的跑回来，卷了往袖子里一塞便跑。
　　梨落倒被他吓住了，待见到他白衣的背影渐渐隐在树丛后面，才复绾了发，取了块墨在砚里研了半下，水色都尚清，华染便又通红着脸跑回来了:“落，姐，哈～姐。”上气不接下气的就唤梨落。
　　“怎么了？你不急，慢慢来，气喘匀了再说也不迟。”
　　“我大哥今日来，说……说要见一见落姐姐。”华染的脸红涨的都要发紫了，梨落看着他笑，伸手揉他的头:“那是见我，又不是见你，你慌个什么？还有，小阿染，那可是你大哥，你怎么还羞呢？脸红成这样子。”
　　华染的声音细细地从她的手底下发出来:“我……我和哥哥说，说，说姐姐你，你……”梨落见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只得哭笑不得地轻轻地拍了下他的头:“好好好，你这个小冤家，可真会给我找事做，都到这份上了，我怎么好张口拒绝？便请进来吧。”最后一句是抬头对着外间说的，门外的人影略晃了晃，推开门，一只紫绸包尖的小朝靴迈过门槛，四平八稳地停在梨落面前。
　　这朝靴的主人毫无偷听之后应当歉疚的自觉。脸上带着几分自得的神气，堂而皇之的站在正中，一眼看过去，便知是个颇有些骄纵的纨绔子弟，和华染简直是天差地别，若不看相貌，单依这气质，谁也猜不出二人是亲兄弟。
　　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还算不上个青年，眉宇间还有些过分的青涩，却已是很高，上下打量梨落时还是低着头，梨落一抬眼，便能看到他修长的眉峰，和微微泛紫的眼瞳。
　　“华公子。”梨落站起，向华墨卿微微福了福身。华墨卿亦还了礼，微笑着问:“姑娘便是染儿的落姐姐？如何看起来这样小？”他一身都是傲气，笑起来却是有十分的亲和，说是令人如沐春风也不为过，梨落被他笑的心下一惊，却还是垂下眼睛，淡淡回道:“常年身子不好，便显得小罢了，我是上巳的生辰，今年已及笄了。”
　　华墨卿先是愣了愣，似是不信，却忽的想起什么一样醒悟过来，扬眉道:“上巳的生辰？啊，我听我娘提过，你是花府的？就是那位小霸王的姐姐？”
　　他记得几年前一次花宴上，甚少出门的母亲与花家主偶遇，曾有过一次长谈，宴会结束后，他听见父亲问母亲都谈了些什么，母亲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前几年夫君你在外，应是记不得了，花家并不是只有洛离一根独苗，她还有个姐姐，上巳生的，聪明乖巧的让人心都能酥了，就是身子弱些，阿澜怀她时很有些颠沛，没足月就着急下世了，从前我总能见到，喜欢的不行，还同你说过要讨她做儿媳，阿澜听说还舍不得，这次来却不见，我耐不住去问，她却早被送到庙里去了。”父亲只说可惜，后来便再不提了。
　　他是弄明白事情关窍了，梨落却怔了个彻底，半天，只“啊？”了一声。华墨卿便继续道:“那位不是重阳的生辰吗？大吉的日子，皇后娘娘宠她宠的了不得，霸天凌地的，怎不叫个小霸王？”
　　梨落愣住，本想插口说些什么，却见华墨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得抿住了唇，一言不发。
　　“我看娘娘的意思，是要替太子讨她做太子妃呢，还总叫我们让着她，如今殿下就常被这小霸王按着头欺负，若是当真成了礼，那他赵恒岂不是得被欺的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梨落被他气到了，愤愤然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梨落素来清冷，但即使在亲熟的朋友之间也少有失礼，她寡言，平素却不难亲近，华墨卿在华染那儿听过不少关于梨落的事情，见她不理，便知是生气了，忙道:“洛离只是性子娇纵些，倒不是什么蛮丫头，礼仪诗书都是好的，平素我们都常在一处，乱说乱讲习惯了，我方才不过随口乱说的，姑娘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梨落仍不理他，脸色却缓和了许多。自到外间抱了个丝锦的琴囊进来，里面是柄玉轴的七弦瑶琴，修长漂亮的紧，琴身不像京中流行的风气一样扁圆有妆金，只是素骨，没有半分浮华，漆面平滑，丝线明净，素雅清潇，极有风致。
　　华墨卿凑过去看，几缕散下的发丝落到琴面上，被梨落拿了绢扇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忙站直了，梨落便将扇子放到一旁，指尖在琴弦上轻轻巧巧连挑几下，便是一串凌凌呖呖的莺啼。那弦像有意识一样向她手上缠，把一支小令揉出了十分的缠绵，她眼睛却是凉的，因而缠绵中还有寂寞愁思，二人便这样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似觉他听的入神，她忽然抬头，手未停，声先起:“华公子知这是什么？”
　　华墨卿愣住，半晌摇摇头，诚实道:“不知。”
　　琴声猝然停了，梨落叹了口气，抹掉琴面上方落上去的浮灰，也不再说什么，只将琴又装起来了。然后她道:“是我失礼了，这里逼仄，华公子请外面坐吧。”
　　后来华墨卿更大一些，到过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经了很多事，多年之后，他再在相国寺后一株开的烂漫如雪的梨树下再遇到梨落时，依然是这首曲子，依然是这个人，他却听懂了其中的潇湘云水和一颗澄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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