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故人迟

　　正是端阳，初夏时节天气略略有些闷热，寺里却很清凉。将近午时，有伙僧从斋堂那边过来，合掌问道:“小施主，斋堂有新摘下来的甜杏，从井里刚捞上来的，小施主要不要尝个鲜？”梨落方坐到槐树下的石凳上，见他过来，忙起身打个问讯:“辛苦师兄走这一趟了，我这里凉，就……”她刚想说“不必了。”，炽莲从后面循声转过来，深深地看了华墨卿一眼，转头向伙僧打了问讯:“师兄辛苦，还来这一遭，那便看在我家小阿梨这样娇的份上，让我同师兄取几个来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炽莲转身再看了华墨卿一眼，目光流转间再看向梨落，眼眸一弯，笑道:“小阿梨，你就是面子薄。”梨落笑嗔她:“莲姐姐，只是你馋，去取就好了么，如何还要我卖娇？”炽莲笑了两声，引了脸烧的红热的华染随那位伙僧走了。
　　便只剩二人相对，梨落在老槐的阴影下沉默的坐着，院中铺了青石板，被炽莲早早泼了清冽的山泉水，拿竹丝扫帚扫了，庭风一吹，便是一院的清爽。
　　她正支肘在案不知在想些什么，华墨卿忽然没头脑的开口唤道:“姑娘？”梨落被他惊的险些打个筋斗，缓了几口气，皱了眉头问他何事，华墨卿搔了搔头皮，紫瞳眸倒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梨落:“今日端午，姑娘不去看赛龙舟吗？”
　　梨落摇头:“我去不得。”对上华墨卿惊异的目光，她苦笑着解释道:“这里是城北，洛河在城南，开封这样大，脚程最快的人也要走上两个时辰。我身子从小就弱，只会走的更慢，再者说，即使我真走到了，这个时辰也赶不及了。”
　　“姑娘如何不坐马车？”华墨卿说着话，还顺手从案上摸了块米糖吃，声音嘟嘟哝哝，含混的紧。
　　梨落都要被他世家子弟的纨绔无知气笑了:“华公子，这里是相国寺，又不是你们朱门大户，哪里有马车坐？施主香客们供养的钱，是用来描金妆佛，焚香燃烛，积功德的，哪有闲钱用来养马置车啊？”
　　华墨卿又挠起头来，半天眼睛忽然一亮，拉了她的袖子就跑，梨落不防，被他踉踉跄跄带出去好几步，好容易喘口气，皱着眉头问他:“华公子，你带我跑什么呀？”
　　华墨卿拽着她的袖子一边跑，一边道:“我家有马车，我带姑娘去。”
　　梨落本想婉拒，但也不知怎么说，便被他又拉出去几十步的样子，才勉强开口道:“你就这样带着我跑了，我都没和莲姐姐留个信儿，她若回来不见我，着急了怎么办？”
　　华墨卿的脚步似是迟疑了一下，很快就又跑起来:“不打紧，我叫我家的小厮告诉她，咱们再不快点，就赶不及了。”
　　梨落只能顾得上跌跌撞撞的随着他跑了，哪里还有心思反驳，只好被他拉着一路下了山，直到坐上了印有华府纹章的马车，还在兀自咳喘不停。
　　那是梨落平生第一次逾矩，破禁带来的歉疚感和平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较之平日里在书中词里读到的社日龙船都更有意思的赛龙舟的新鲜感，杂糅成一种隐秘的欢喜，悄悄在她平静的心湖里，划开一抹亮色来。
　　华家是京都四大世家之一，素出清贵，财力自是雄厚不必说，在江边专辟了一处地方观景，供本家子弟看这赛事。华墨卿是嫡长子，平日里养尊处优，这时竟也有个小亭，亭不太大，但胜在精致，还有栏可以倚靠。
　　华墨卿扶着梨落下了马车，引她到栏杆边落座，梨落头还昏着，便依他的意坐了，左臂支在木栏上，衣袖滑到肘处，露出腕上戴着的五色丝络，她正用手按着自己的额侧，络子上缀着的小小铃铛，便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铛声。“这是什么？”见着这络子编得精巧，平常又没见过，华墨卿好奇的凑去看。
　　梨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不禁哑然失笑:“华公子，你这高门贵户里长大的贵公子，要知道这个可就奇了。这是五毒索，寻常人家戴着在端午求避邪驱毒的，华公子可知道五毒吗？”
　　华墨卿脸红了，这时正巧一声鼓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一串，之后就是此起彼伏，两岸像搅开了的水，沸腾起来，水声，笑声，鼓声，欢呼声，叫喊声，还有号子声。梨落便没心思再去向华墨卿再去讨要那个问题的答案，转身望向水面。
　　她被太阳晒得慵懒起来，只倚在栏杆上，不说话，也不转眼看别处的风景，巧的是江边酒楼的伙计上了小亭，举了个小托盘，盘子里摆了几盏雄黄酒，还有几块押宝的牌子，华墨卿先押了两个，他身边的小厮也凑热闹跟着押。那伙计便转到了梨落面前，她恹恹的取了酒，在一堆小牌子里挑挑拣拣地翻了一个小木牌出来，押了两吊钱，便蒙了块帕子在头上，靠在竹椅上假寐。
　　华墨卿好奇她押的是哪艘，又不好直接开口问，便故意高声问身边的小厮:“你们觉得哪支能赢？”答案不一而足且各执一词，互相都不服气，大概是吵嚷的声音略更大了些，便把梨落扰起来了，她撤了蒙在头上的那方丝帕，转过脸来略带不满的看了他们一眼，华墨卿便笑问她:“我方才见姑娘押注了，不知姑娘赌哪一支能赢？”梨落看他，抿唇微微笑了，伸手一指河面:“我押天青色。”
　　华墨卿便是一愣，天青色的那支是去年的魁首，今年开赛前不知被谁撞坏了龙骨，是而迟了些，落在了后面，摆明了无法重回巅峰。梨落见他发愣，便笑着解释道:“这支船人心很齐，这是其一;龙骨有损，依旧能够向前追赶，船质料想应当不错，这是其二;此舟形制简单，轻便，划行容易，这是其三。”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那艘龙船已经赶超了十余艘的竞争对手，与最开首的那支只有几丈的距离了，但是距离终点也不过十几丈，一切响动霎时间湮声息鼓，人人屏息凝神，都在暗中紧张，梨落却悠然地呷了一口雄黄酒，面颊上泛起点红晕来。
　　而后忽然“啪”的一声，紧着听见“咚，咚”几声。华墨卿看时，为首的那支龙船离岸只有几丈了，舟尾却散了架，整个翻了船。
　　一片嘘声中，那几个汉子拖着散架的龙舟上了岸。华墨卿身边的一个小厮“呸”了一声骂道:“哼！偷鸡不成蚀把米!”华墨卿问他怎么回事，小厮骂骂咧咧的解释道:“这群王八羔子，看那艘青船来了，就想把那船的龙骨彻底拍折，结果拍空了，反而拍到自己船上去了，把船尾的楔子拍掉了……”
　　梨落赢了那一注，有好几个伙计推了车，送她的赢利来。梨落戴了幕篱去接，她虽心思细腻老成，怎说还是个孩子，便有几个泼皮无赖欺她年纪小，一哄而上，哄抢起来。梨落哪里阻止的了，有了人带头，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推搡之间，梨落的帷帽被挤掉了，人也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仰躺着栽进水里去了。
　　女子的襦裙湿了水极重，梨落不识水性，又体力不济，呛了好几口水，岸上的人却忙于争抢，无人救她。就在她要坚持不住的那一刻，一只莲瓣样的小舟忽然漂来，一只手紧握住她纤瘦的腕子，向船上拖，一只气力不够，又加了一只，连拖带拉，总算把她拽上小舟。
　　手的主人也是个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柳眉杏目，俏鼻娇口，一身贵气。腕上戴着金银铜三金绞的平安索，缀着几颗玛瑙粒儿，她笑着将身上的外搭脱给梨落:“你今儿个可得谢谢我，要不是我习过几天武，可真没法把你扯上来。”
　　梨落抬头，透过一头湿发看过去，便是一愣。那女孩见她愣住，也不知是怎样揣测了她的心思，便继续笑道:“这位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要你酬谢的，我是花府的洛离，你叫什么名字啊？”
　　“洛离，洛离。”梨落喃喃着这个名字，唇畔漾出一抹笑意来，良久，她咬着这细细碎碎的喜悦道:“我小字月娘。”洛离也不觉有异，鼓了鼓还略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有些不高兴的嘟着嘴道:“唔，我还要到九月才能及笄。”但毕竟小孩子心性，很快又开心的招呼梨落:“那，小月亮姐姐，你到不到我们花府来做客啊，我有好多好东西呢。”
　　梨落便再次怔住了，半晌，摇摇头:“不必了。”她的笑容淡下去，洛离还想说什么，一阵风来，梨落便伏在船沿上咳个不停，洛离被吓到，急将船靠了岸，便有老嬷嬷过来，领了洛离的意思，扶着梨落就近寻了个行馆，借了热水将她好一顿烘，梨落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自己换了洛离命人送来的衣服。
　　梨落素来只着素服，料子也是普通绸子，猛不防换上了最上等的锦缎，轻柔丝润，仿若流云，穿在身上如若无物，一时也不由的窘了几分。被洛离带来的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走出来的时候，梨落都不太好意思去看洛离的眼睛。
　　她长发未干，犹是水光润泽，被随意的在脑后松松一束，微微浸湿了绸衫，洛离满意的微仰着头，梳着双丫髻的小脸上，一双眸子明亮如星子，还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嗯，我的眼光真好，月娘姐姐就只这上好的白锦配得上。”坠在桃红发带上的小银铃附和一样的响起来。然后她略有些邀功意味的对梨落眯着眼睛笑:“月娘姐姐，我已经叫我家的家丁把那几个泼皮都打断了腿，你的钱我已经全收齐了，给你送到哪儿去呢？”
　　梨落一怔，正要开口，忽然一阵人喊马嘶，一道声音高叫道:“花姑娘！”洛离循声转头，见是华墨卿，撇了撇嘴，嘲谑似的道:“哎呦，这不是华公子吗？今日怎么这么懂礼啊？往日不都是叫我‘疯丫头’的吗？”
　　华墨卿于是尴尬的“呵，呵”两声，略有些窘迫的觑了一眼梨落神色，他自是极有眼见的，当下情形一见就明白了七八分，只得硬着头皮道:“那是，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嘛！”眼睛却不住地往梨落那边瞟，洛离挑眉顺他目光看去，扬眉道:“怎么？没见过俊俏姑娘啊？我可告诉你，别打我月娘姐姐的主意，你快去找你的花魁姐姐玩去，别像个花蝴蝶样，见谁撩谁。”
　　华墨卿便更尴尬，急急对洛离连摆手带使眼色，洛离却不依不饶:“怎么？不认？那我问你，上次和我和恒哥哥吹嘘，天下没有姑娘你到不了手的是谁？”
　　梨落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华墨卿忙道:“我哪有？我乱说的，这位姑娘是我今日降香遇见的，洛离，你不要把我说的这样狼藉成不成？”梨落脸色好些，见华墨卿被洛离逼得告饶，不禁笑了，出言解围道:“确是他今日带我来的社棚。”洛离这才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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