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

　　三十二

　　陈西彦突如其来的冷淡，让桑夏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明明两人的关系已经很亲近了，亲近到只差一点点，就能冲破友谊的防线。然而就在一夜之间，事情的发展像偏移了轨道的列车，向着始料未及的方向驶去。

　　到底是自己的信号接收器从一开始就发生了错误，还是那天热情又唐突的行为招致了对方的反感？

　　桑夏想不明白。

　　好在接下来的异国长途旅行，让她没有在类似失恋的情绪里消沉太久。取而代之的，是和母亲久别重逢的激动。母女俩上一次见面是桑夏高考前，慕颜为了给女儿加油打气，特地请年假回国待了一个月的时间。

　　其实，在父母离婚之前，桑夏和她的关系很好。

　　好到移居国外前，慕颜反复跟桑夏确认过，要不要一起走。桑夏舍不得她，可是想到桑国成孤身一人在京市，最终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洛杉矶国际机场。慕颜裹着浅灰色的披风，像贵妇一般从容优雅。她看见桑夏从远处走来，在原地愣怔了片刻，小跑上前迎接：“桑桑——”

　　紧接着，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桑夏被慕颜护在怀里，鼻尖传来成熟的香味，这味道有点陌生。这一刻，桑夏才惊觉，自己和母亲已经两年未见。

　　母女亲热了好一阵，直到往机场外走，桑夏才注意到，慕颜还带来了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出头，穿着灰蓝色的衬衫，看上去温柔儒雅。慕颜察觉到桑夏的疑惑，连忙介绍起来：“这位是程叔叔，妈妈的男朋友。”

　　桑夏一愣，她根本就不知道慕颜谈恋爱了。

　　程恭礼是一位温和的绅士，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他坐在驾驶座上专心致志地开车，偶尔听见母女俩聊到了熟悉的话题，会热情地附和一两句。慕颜介绍起这几天的计划，桑夏心思恍惚地听着，似乎没有从对方交了男友这件事回过神来。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慕女士也开始了新的旅程，新的人生。

　　桑夏想到了放在箱子里的项链。那是桑国成特地找人定制的，设计款式和定情信物一模一样。多年前项链遗失的时候，慕颜为此难过了很久。这次见面，他托自己送来这条一模一样的项链，想必是为了弥补遗憾。

　　即便分开三年，桑国成依然抱有破镜重圆的期待。

　　如果知道了慕颜交了男朋友，他应该会很失落吧。

　　回到慕颜的住处后，桑夏跟桑国成报了平安。因为倒时差的缘故，她吃完饭后便上楼回了卧室，准备早点休息。临睡前给桑国成打了个视频电话，对面的人先是问起旅途是否顺利，又问起接下来一周的旅行计划，最后话题七拐八绕，才支支吾吾地关心起慕颜的近况。

　　桑夏犹豫了一会儿，也没瞒他，说起母亲交新男友的事。

　　桑国成表情里闪现出意外，随即又被成年人体面的豁达取代：“怎么之前没听她提过？”

　　桑夏回答：“今年才在一起的。原本他们这个夏天打算去墨西哥玩，因为我要来，把旅行计划给取消了。”

　　这事是下午程恭礼在接旅行社电话时，桑夏无意中知道的。旅行计划在年初就定下了，直到五月份听说桑夏会来，两人又急急忙忙取消了计划。自那以后，旅行社会隔三差五地打来推销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有别的出行安排。

　　这让桑夏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是自己的出现，打扰了他们的生活。

　　桑国成在那头安慰她：“你怎么开心怎么来，不要有思想负担。你妈的事，她自己会安排好。”

　　桑夏点点头，想起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那你让我拿来的项链，还要送给她么？”

　　桑国成轻描淡写地将难题抛了回来：“你看着办。”

　　四年前，桑国成的事业受挫，生活从此一落千丈。夫妻在日复一日的摩擦中，关系出现裂缝，直至渐行渐远。离婚是慕颜提出来的，桑国成在经历了短暂的惊讶之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慕颜和桑国成不一样。桑国成出身寒门，一路筚路蓝缕，早已尝到人间酸甜苦辣。而慕颜出身名门，锦衣玉食中长大，显然无法跟他一起共苦。

　　离婚之后，慕颜依靠早年的工作积累，受到出国访学的邀请，最终在加州大学谋到了终身教职。而这几年的桑国成勤勤恳恳，沉迷事业，嘴上说是为了女儿准备嫁妆，但桑夏知道，他还侥幸地盼望着事业回春之后，一家四口能够重新团聚。

　　短短一周的时间，父亲失恋这事带来的烦闷，远远盖过了桑夏自己情路受挫的烦闷。

　　接下来的日子里，桑夏在慕颜家发现了一些细节。比如，洗手间后面的柜子放了不少男士的洗漱用品；又比如，主卧的衣帽间一小半都是男装。

　　种种迹象表明，慕颜和那个程叔叔已经住在一起。因为桑夏的到来，男方才不得不搬离这间房子，和妈妈暂时分开。

　　原来，桑夏才是这场生活的入侵者。

　　在连续挡了三天电灯泡后，某次打卡当地一家有名餐厅时，桑夏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她报了一个为期九天的旅行团，旅行团途径丹佛、黄石、盐湖城等城市，最后到达西雅图。恰逢她哥桑洲在西雅图某网络公司实习，她准备在那个气候温和的城市待上一周，顺便蹭吃蹭喝。

　　慕女士对于桑夏的单独旅行表示出担忧：“你一个人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真碰上了状况，都不知道该怎么求助。”

　　“妈，您放心吧。是个华人旅行团，很安全的。”

　　慕颜眉头紧锁，透着担忧，微张的嘴唇欲言又止。桑夏看了看从洗手间走来的程恭礼：“有时间担心我，不如趁着年假剩下的这几天和程叔叔出去散散心。没能和您去墨西哥，他应该挺失望的。”

　　“你难得来一次，不用管我们。”

　　桑夏笑：“可是，我希望您能开心。”

　　“说什么傻话？你飞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那不一样。”

　　这也是桑夏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儿女的陪伴和夫妻的陪伴，是不一样的。尽管这些年她待在桑国成身边，父女俩感情和睦，可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释怀的笑容。以前她总希望母亲能有一天重新回到他身边，可这次见面，她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慕颜更加需要陪伴。

　　桑夏看着不远处的程恭礼，由衷地说到：“程叔叔是个很好的人。”

　　慕颜一愣，随即微笑道：“他人还不错。”

　　母女的对话最后被程恭礼的归席打断。尽管慕颜有诸多疑虑，依然没能阻止桑夏的计划。两天后，她便拎着登机箱，踏上了中部旅游的行程。

　　丹佛、总统山、黄石公园、拱门国家公园、盐湖城，去的地方很多，却犹如走马观花。一圈玩下来，桑夏唯一的感觉是累。

　　直到最后在西雅图落地，见到了哥哥桑洲，她才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人间。

　　租的房子是一套单人公寓，桑夏过来这几天，桑洲把卧室让给了妹妹，自己在客厅里搭了个窝。

　　白天桑洲去实习公司上班，桑夏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西雅图的夏天非常凉快，即使已经是盛夏，也不觉得热。有时候醒来已经是大中午，桑夏会拨打桑洲留下的中餐馆电话，点一份店内特色水煮鱼或者左宗棠鸡外卖。

　　日子过得闲适又惬意。

　　这天早上八点，她被桑洲起床的动静吵醒，之后便怎么都睡不着了。无聊之下，她打开了搁置已久的游戏。

　　刚上线不到五分钟，界面便弹出提示：【一碗牛肉面邀请您组队-排位-5V5荣耀峡谷】。

　　桑夏很快就认出来，这个叫“一碗牛肉面”的网友是陈西彦的弟弟陈思奇。她没有多想，直接点击了接受邀请。

　　房间里开了麦，陈思奇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姐，一起上分吗。”

　　桑夏笑：“你还没睡？”

　　西雅图和京市有十六个小时的时差，对陈思奇而言，这会儿应该是凌晨十二点。

　　“睡不着，今晚简直杀疯了。要不要一起？之前说好了等我会考完就带你上分的。”

　　桑夏听着陈思奇的话，这才恍然大悟。这小孩今年小学毕业，既没有课外补习，也没有暑假作业。她很捧场地回复：“好呀。”

　　俗话说，野王出少年。经过大半个月的试炼，陈思奇打野技术变得炉火纯青，仅仅过了半小时，他们便已经连赢三局。

　　到了第四局刚开场的时候，话筒里突然传来敲门声，有人在叫陈思奇的名字。对面的陈思奇一阵歇斯底里：“完了完了，我哥过来了，好恐怖。”

　　然后是一阵细碎的动静，大概是他在试图藏起手机。然而还未得逞，门就被推开，他熬夜玩游戏这事被抓了个现行。

　　陈西彦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来：“这么晚了，和谁在打游戏？”

　　陈思奇矢口否认：“没、没打游戏。”

　　“我听见你跟人开麦了。”男生的音色一如既往的沉稳，即使面对谎言，也只是不疾不徐、轻描淡写地戳破。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相隔了大半个地球，可再次听见陈西彦的声音，桑夏还是会感到紧张。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而手机另一头的陈思奇，比她还要慌乱：“就是一个姐姐。”

　　“你又在网上认识了什么姐姐？”

　　陈思奇急忙反驳他：“不是！是你喜欢的那个！”

　　空气安静了下来。

　　桑夏默默地听着，心如鼓捣。耳边有微风吹过，像时间在缓缓流逝。

　　过了半分钟，对面才像是卡顿的视频被重新按下播放键，一切恢复如常。

　　“哦。”

　　是陈西彦的声音。

　　“那你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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