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

　　二十二

　　“怎么，没见过系鞋带？”

　　这话是对着围观的人说的。

　　如果说话的主体换成其他对象，势必引起变本加厉的起哄。然而，说话的人是陈西彦，他的表情沉静，眉眼清冷，利落的下颌线微收，看上去端正又严肃，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噤了声。桑夏觉得尴尬，又解释道：“我的鞋带开了，这身裙子不太方便。”

　　某位舞蹈队的成员顺势跟男朋友抱怨：“我们谈恋爱这么久，你都没给我系过鞋带。”
　　“大小姐，我倒是想给你系。可惜你天天穿着高跟鞋，根本没给我表现的机会。”

　　有男生亮出自己的运动鞋，乐呵呵地示意：“我现在就有一个表现的机会，兄弟你要不要？”
　　“滚远点哈哈。”

　　男男女女轻松地开起了玩笑，渐渐将注意力从刚才的事件中转移开。桑夏放慢了脚步，努力降低着自己在人群中的存在感。

　　陈西彦走在她的右手边，抬头目视前方。路灯光线暖黄，让他原本冷然的脸色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朦朦胧胧的，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

　　走了一小段路，桑夏打破沉默：“谢谢你刚才帮我。”

　　“不用。我也只是礼尚往来。”

　　桑夏脚步一顿，脑海里浮现出更早之前的画面。她还记得某个深夜，因为眼前的人鞋带总是散开，她安静地蹲在街边，默默地替他把鞋带捆好。

　　原来是礼尚往来。

　　她突然为自己前一刻萌生的燥热感到羞愧。

　　细细回想起来，陈西彦这人冷感、淡漠、浑身漫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在某些问题上，却有着出奇的计较。比如，因为之前被桑夏抢先付账，他一直惦记着回请吃饭的事；又比如，因为被桑夏系过鞋带，他竟然也替她系了一次，在人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他甚至会主动询问桑夏，为什么没有按照约定送来苏打水。

　　其实，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但陈西彦表现得很在意。

　　桑夏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想，他应该是很重视承诺，又不愿意亏欠的人吧。

　　*
　　毕业晚会表演结束之后，桑夏迎来了紧张的考试周。

　　无论是选择在宿舍还是公寓里复习，桑夏都难以沉下心来。最后，她像往年一样，每天早起去图书馆的自习室占座。

　　自习室在图书馆三楼，占了大半层的面积，南边就是巨幅落地窗。每天七点半刚过，她便赶到自习室的门口排队，目的就是为了抢到靠窗的座位。

　　落地窗前的视野极佳。下面是一块平整的绿地，即使到了六月的尾声，还能看到成片的红色天竺葵。窗明几净，变色玻璃将炙热的阳光遮挡了一大半，天空呈现出明亮的湛蓝。中央空调的温度也是刚刚好，不冷不热。

　　良好的环境，让桑夏的学习效率事半功倍。

　　在图书馆备考的头一周，桑夏渡劫似的一连考了三门理论课。周五《外国工艺美术史》答题结束后，她去附近的食堂吃喜欢的打卤面，打算慰劳一下自己夜以继日复习的辛苦。无意之间，她在门口的冷柜里看见了熟悉的柠檬苏打水。

　　愣怔片刻，她低头给陈西彦发去消息：【今天在老地方打篮球吗？】

　　陈西彦是在她吃饭中途回复过来的：【嗯。】

　　桑夏认真回复：【二十分钟后还在不在？】

　　Draught：【有事？】

　　桑桑桑夏：【我来给你送水。你想喝什么，可乐，苏打水，气泡果汁？奶茶也可以，不过你经常喝的手打柠檬茶，玉华园这边的店没有。】

　　回复依然是冷冷清清两个字：【随便。】

　　桑夏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随手拿了瓶柠檬苏打水，直奔北二体育馆。

　　到的时候是六点半，男生们训练得热火朝天。陈西彦站在球场的另一头，正挡在另一位队员的身前。篮板底下的人上篮得分后，队员们一哄而散。

　　陈西彦往场边走来，一边撩起衣摆，抹了把脸上的汗迹，劲瘦的腰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里。

　　这是桑夏第一次看见陈西彦的腰，肌肉紧实坚韧，白皙的皮肤上横着几道泾渭分明的腱划，昭示着身体主人旺盛的生命力。

　　虽然长相偏清冷干净，但陈西彦从不会和“弱”这个字产生联系，某些时候，他甚至会散发出一股近乎顶级alpha的强大气场。

　　几分钟后，陈西彦停在桑夏的面前，低头俯视着她。身高差距让女生此刻体会到了压迫感。

　　桑夏局促地解释起来：“这是之前答应要给你带的饮料。”

　　陈西彦眼帘下垂，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开，聚焦到手中的苏打水上。易拉罐还是冰的，铝制材料的表面凝结了水滴。安静了须臾，他的嘴角弯起，顺势将东西从她手中抽走：“谢了。”

　　桑夏打算送完饮料离开，可是陈西彦让她等一会儿，说自己去洗手间冲个脸，就和她一起走。

　　陈西彦不在的短暂间隙里，桑夏一个人站在篮球场边，承受着计算机系球员们肆无忌惮的注目礼。

　　有休息区的男生朝她招手：“要不要来我们家属区坐一坐？”

　　旁边的人笑着起哄：“家属你个头，别把我们大嫂吓跑了。”

　　“哈哈哈王宇凡你好贱！”

　　都是篮球队的熟面孔，桑夏在北二体育馆练舞的这段时间，跟大部分人打过照面，可惜名字对不上号。

　　陈西彦一走，这些人就把八卦的火力集中在了她身上。

　　男生们此起彼伏地开着玩笑，让桑夏感觉到难以招架。有个戴着眼镜的瘦子低声发出疑问：“她是不是之前给周晨尧学长送水的那个……”

　　话音未落，就被人拍了把后脑勺：“学弟你可真会说话。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大嫂，大嫂永远是大嫂，记住了？”

　　不小心被教育的学弟点点头，一脸“收到”的表情。

　　桑夏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会说话的鸟，在被好奇的人们逗弄着。她并非内敛害羞的个性，却也架不住眼前声势浩大的围观。

　　还好，陈西彦及时回来了。男生洗完脸后，下颌角挂着水滴，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他一言不发的时候，周身散发出犹如极寒冻原的气场。篮球队员们市区地闭上了嘴，没有再开桑夏的玩笑。

　　果然，柿子是挑软的捏。那些人一见陈西彦就怂了。

　　陈西彦跟队友们打了个招呼，然后递给桑夏一个眼神，示意离开。直到他们走出很远，球场上的人还保持着安静。

　　相比于戏谑的吵闹，无声的静默更为反常。

　　踏出体育馆的那一刻，桑夏内心绷紧的琴弦松懈下来。她抱歉地看向身边的人：“我是不是不该来给你送水？”

　　陈西彦面色淡然，看上去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为什么？”

　　“你那些朋友好像误会了。”

　　“其实也不算误会。”

　　陈西彦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气息沉敛，语速偏快。正在走神的桑夏没有听清。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

　　篮球训练比以往提前结束了半个钟头。时间刚过六点半，天色未暗。西边的天空晚霞盛大而烂漫，将两人的白色上衣映成了粉红。

　　傍晚的风，带着酷暑的余温。

　　陈西彦突然提议请桑夏吃晚饭。看到桑夏脸上为难的表情，他补充道：“之前你请我吃饭后，我还一直没有回请你。”

　　“可是，我已经吃过了啊。”

　　陈西彦一愣。

　　桑夏笑：“下次吧。”

　　陈西彦的前方的路，又问：“那你是去哪？”

　　眼前的路既不是通往桑夏公寓的方向，也不是通往宿舍的方向。陈西彦原本以为她是去食堂。

　　“图书馆。”桑夏说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答案，“期末考试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那里看书复习。”

　　“环境怎么样？”

　　桑夏回想了一圈：“挺好的，很安静，也很有学习气氛。楼下有咖啡店，买饮料也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抢手，想要占座得早起去排队。”

　　接着，桑夏又说起近一周的时间，自己每天六点半起床赶去图书馆，一直坐到晚上十点闭馆的所见所闻。在陈西彦的面前，她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分享欲，总觉得那些细枝末节、稀疏平常的事，跟他说起来会很有趣。

　　“我选的座位都是靠窗的，外面是草坪，经常有狗跑来跑去。有时候看书看累了，就远眺一会儿，或者围观野猫打架。”

　　除了看猫猫狗狗，还可以看人生百态，看琳琅满目的书刊。在那里复习的人，唯一不会感受到的情绪，是无聊。

　　陈西彦听桑夏说完，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

　　陈西彦表情舒缓，像春风拂过雪山。

　　“明天早上，帮我占个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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