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

　　二十一

　　严格地说，桑夏并不是忘了给陈西彦送水。

　　周日来体育馆的时候，她带了两瓶苏打，一瓶柠檬味，一瓶西柚味。巧合的是，周晨尧和陈西彦都没有出现。

　　当晚就听到了周晨尧离开京市的消息。温书桃说正好，她的送水计划要趁着这个机会暂停一段时间，即便周晨尧回来了，也要把他晾着。

　　原理跟饥饿营销类似，有的人天天喝你送的水，日子久了，就跟吃白米饭一样，觉得稀疏平常。只有哪天突然失去了，你才会意识到送水人的重要性。

　　温书桃停止行动后，桑夏没再把这事继续放在心上。

　　她没想到陈西彦会主动问起来，低声开口：“要么等你下次打篮球的时候，我再给你送过来？”

　　陈西彦眼珠微微一动，细密的眼睫下垂：“我记得今天是你们最后一次排练。”

　　明天就是校庆晚会，晚会结束后，她们就不会出现在北二体育馆。

　　桑夏一噎：“也是。”

　　“算了。”

　　说出“算了”的时候，陈西彦面无表情。他的气质太冷，眼睛像蒙了一层霜，让人难以体会其中的情绪。

　　打完篮球，时间接近七点。陈西彦和大东像往常一样回到工作室，意外地发现周晨尧已经从沪市回来了。

　　陈西彦从冰箱里拿了瓶冰矿泉水，然后陷进沙发里：“外婆还好吗？”

　　“没什么事，手术挺顺利的，老人家第二天想着要出门散步了。”周晨尧每年暑假都会去外婆家里小住，祖孙俩感情深厚。上周外婆在家里摔了一跤，右侧桡骨骨折，医生给老人的手装上了内固定钢板。

　　旁边的大东和半仙也主动关心了几句，周晨尧一一作答。

　　聊天中途，周晨尧突然想起来：“对了，明天学校办校庆晚会，有个学长可以弄到前排的座位。去不去？”

　　晚会在校体育场举办，关注度高且声势浩大。听到周晨尧的话，半仙眼睛一亮：“当然去了，前几天还和大东还说起这事。”

　　周晨尧转头看向陈西彦。这人的性格太沉闷死板，对文艺活动从不热衷。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兄弟，你呢？”

　　陈西彦喝了口水，破天荒地表示要参与。

　　“算我一个。”

　　晚会这天，周晨尧这帮人吃完晚饭，提早半小时赶到了校体育场。

　　晚会七点开始，六点半刚过，观众席已经等了不少人。学长安排的座位离舞台不到五米，视线极佳。主持人在台上试音的时候，女主持人头上的发饰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会场上有不少表演嘉宾经过，个个身着盛装。也许是平日混迹在一群理工男中间，太久没有看过外面的精彩世界，大东和半仙格外兴奋，不时发出感叹。

　　“这群女生是外语学院的吧，颜值真他妈高。”
　　“概率问题，女生多的地方美女也多。”
　　“前面自动化的学长我知道，去年参加水果台选秀节目排名第三，没想到把他也请来了。”

　　两人琐碎地聊着，周晨尧偶尔附和一句。陈西彦安静地刷着手机，一言不发。

　　突然，大东挺直了背，朝左边猛然张望：“WOC！那不是桑夏吗？”

　　陈西彦顺着他的声音抬起头，不远处，十五六个穿中国风纱裙的女生小跑经过，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黑底红花的舞扇。体育场的灯光之下，红色与黑色相互碰撞，让人眼前一亮。

　　桑夏走在人群的队尾。这是陈西彦第一次见她化浓妆，拉长的眼尾微微上扬，绯色的眼影上有花瓣点缀，头发在后脑勺挽成发髻，露出柔和生动的耳廓和脖颈，仿佛一位化成人形的桃花精。

　　走上石阶时，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层叠的裙边之下，一节白腻的小腿连同纤细的脚踝裸露出来。

　　左边坐了两位不认识的男生，戴着耳钉的男生说到：“你看最后一个，胸大腰细腿长，脸也恰好是我的天菜。”
　　旁边的人附和：“心动了？”
　　耳钉男翘着个二郎腿，表情吊儿郎当：“等会儿结束了打算去要个微信。”
　　朋友提醒他：“这位看起来可比上次那个中文系的小美女难搞。”
　　耳钉男眉头一挑：“怎么，你还怀疑哥的泡妞技术？”

　　这话的后半段被周晨尧听见了，他拍了把耳钉男的肩，指向桑夏：“想要那个女生的微信？”
　　耳钉男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怎么了？”
　　周晨尧皮笑肉不笑的：“她是我妹，平时不随便加人。你如果真这么心动，先加个我的微信呗。”

　　此时，周晨尧旁边依次坐着大东、半仙和陈西彦。除了半仙以外，其他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高个子。被四位男生同时注视着，耳钉男体会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讪讪地别过头去，自觉地闭上了嘴。

　　七点一到，随着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毕业晚会正式开始。

　　晚会的表演内容很丰富，有唱歌、舞蹈、朗诵、脱口秀。桑夏参与的节目《刀马旦》排在了第六个。前一个脱口秀表演刚开始，她们就在后台热闹地做起了准备。

　　站好出场队列之后，林思灿看了一眼身前的桑夏，低声问话：“你紧张吗？”
　　桑夏回头看着她笑，轻轻拉起了女生的手：“我出了很多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热的。”
　　林思灿看了眼外面明亮的露天舞台和乌压压的观众：“确实有点热。”
　　桑夏感叹：“真想早点跳完，回去快点洗澡，再躺着吹会儿空调。”
　　旁边的女生听到了这边的对话：“是啊，我的衣服都快湿了，现在好想喝一杯冰奶茶。”

　　女生们你一句我一句聊开，渐渐放下了躁动的情绪。

　　十分钟后，脱口秀演员走到台前鞠躬，表演结束。随着主持人对新一轮节目的报幕，熟悉的音乐声响起，《刀马旦》节目的成员们纷纷上台。

　　女生们在娇俏的旋律里翩翩起舞，柔和的动作带着韧性，仿佛春风里弯而不折的柳条。激烈的鼓点声中，绸舞扇整齐划一地开合，有种刚柔并济的美。

　　三支精彩的领舞，直接将晚会的气氛拉到了第一个高潮。

　　晚会前半段，陈西彦一直在跟甲方负责人交涉和项目有关的事，直到《刀马旦》节目开始，才收回落在手机上的视线。大东举着手机，对着舞台认真的拍摄起来。周围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晃得刺眼。

　　桑夏跳是第二段领舞。她的动作流畅自然，腰身一晃，媚眼如丝。举手投足带着一股不自知的风情。

　　不知道哪里传来了议论：“台上跳舞的人是谁啊，太漂亮了，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是我们院的，据说是绘画系的系花。”
　　“啊我听说过，就是那个画得一般、因为跟色彩老师关系好被评了优的女生吧。”

　　周围的声音很嘈杂，陈西彦没有太在意。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台上，即使女生回归了队伍，目光也紧紧追随着她。等到音乐落幕，纤细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如梦初醒。

　　大东摁下摄影的终止键，突然听见陈西彦开口：“视频晚点发我一份。”

　　大东觉得莫名其妙，在他眼里，身边的人属于理工男中最刻板无趣那一类，浑身上下没有一颗艺术细胞。
　　“你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陈西彦没吱声，目光扫过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身边的人被他看得一个激灵，立马投降：“老大，我懂了，我现在就发给你。”

　　《刀马旦》的表演比任何一次排练都要成功。队员们都发挥出了自己的最佳水准，三段领舞也是各有特色。整个过程中，只发生了一支小插曲。走位的时候，某位队员因为动作太快，不小心将桑夏的舞扇撞在地上，幸亏下腰的宋苒眼疾手快，顺势将扇子捡起物归原主。

　　因为动作太流畅，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个失误。

　　表演结束后，演员们回到后台休息。有工作人员在走廊上分发冰矿泉水，桑夏上前多要了两瓶。一瓶递给林思灿，还有一瓶递给正在卸妆的宋苒。

　　宋苒看了桑夏一眼。

　　桑夏朝她笑：“刚才谢谢你。”

　　宋苒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继续往化妆棉上倒卸妆水。发现手中的瓶子已见底，她拧起眉头抱怨了一句，寻找起备用的化妆袋，没有再跟桑夏说话。

　　等桑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睹了两人互动全程的林思灿凑上前来，压低声音说到：“她好傲慢。”

　　桑夏轻轻一笑，没有就这件事讨论下去，而是聊起了别的话题。林思灿提到暑假去西藏旅游的计划。女生一边对美景心驰神往，一边暗戳戳地担心高海拔的紫外线。

　　聊了一会儿，她问桑夏：“你暑假有什么计划？”
　　“可能去看我妈，高考后还一直没有见过面。”
　　林思灿长大了眼睛：“那不是快两年了……见个面很麻烦吗？”
　　桑夏摇摇头：“嗯，她一直待在国外。”
　　林思灿有点羡慕桑夏可以出国，又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她没有多问，只是感叹道：“去看一看也好，顺便旅旅游。你妈肯定很想你。”
　　桑夏没有说话。

　　队员们卸完了妆，纷纷将一身厚重的舞蹈裙换下。桑夏换上她来时穿的白T小短裙后，和林思灿一起去了体育场前排，那里有专门给表演嘉宾留的座位。

　　毕业晚会持续到九点半才结束。

　　最后一个环节是焰火表演。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道亮光窜入夜空。黑暗的底色瞬间被点燃，迸发出炽热的花朵，此起彼伏地盛开。

　　整个世界在瞬间被照亮。陈西彦不经意间侧身，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五六米开外的地方，桑夏正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空。焰火的颜色映在她的侧脸，一帧一帧地变化，如梦似幻。

　　周晨尧也看到了桑夏，散场时，他准备上前打声招呼。桑夏恰好在被某个乐队的主唱搭讪，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发小。

　　周晨尧扬着下巴，由衷地夸奖的话：“今晚跳得还不错。”
　　桑夏笑：“那你等会儿记得关注公众号给我们投票。”
　　周晨尧表示没有问题。

　　观众和演员们蜂拥而出，舞蹈队的女生们不愿混入潮热的人群，打算稍等片刻再走。桑夏跟周晨尧几个聊着天，陈西彦则默默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即使这人安静得不声不响，也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过了五分钟，带队的黄老师走上前来，问周晨尧能不能帮个忙，把跳舞的道具搬运到指定地点。就这样，四个男生成为了舞蹈队的临时劳动力。

　　需要搬运的物品包括扇子，舞蹈服，以及另外借来的灯光道具。一共装了七八袋，每一袋又大又沉，运送目的地是不远处的格物楼，第二天会有舞蹈道具租赁公司的人把东西取走。

　　搬完道具出来，已经过了十点。

　　夜色深沉，周围已经少有行人的影子。二十来个男男女女走在路上，声势浩大。在场的人除了舞蹈队队员，还有周晨尧一行人和队员的男友们。

　　一群人说说笑笑，打破了夜色的寂静。

　　桑夏正跟女生聊着天，突然感觉脚底踩到了什么。她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右脚的鞋带散开了。

　　今天穿的是条短裙。匆忙换下演出服时，她忘了穿安全裤。如果蹲下身系鞋带，自己十有八九会走光。

　　白色帆布鞋的鞋带很长，走路的时候一甩又一甩，需要极其小心才不会被踩到。

　　桑夏一门心思地考虑着怎么解决眼前的难题，不知不觉间，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趁没人注意时快速将鞋带绑好，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了？”

　　紧接着，右边出现了一双白色球鞋，鞋子很大，鞋面干净，在它的衬托之下，桑夏的脚看起来有点像小孩。视线顺着那双修长笔挺的腿一路上移，然后，她看见了陈西彦冷峻的脸。

　　桑夏一笑，提起右脚示意：“鞋带开了。”

　　陈西彦扫了眼女生的装束，瞬间明白了对方的难处。他没有多问，只是往前迈了一步，停在她身侧：“你站好。”

　　桑夏不解：“嗯？”

　　虽然满脑子疑惑，她还是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陈西彦调整为一个更加顺手的角度，然后蹲下身，目不斜视地用手指绕住桑夏的鞋带。

　　他低着头，后背微微绷紧。即使看不到表情，桑夏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姿态里的骄矜。路灯的照射下，细碎的黑发泛出温和的光泽，大概是这人浑身上下唯一的柔软。

　　明明是那么高傲的人，此时此刻，却蹲在校园的主干道上，旁若无人地给她系鞋带。

　　桑夏扶着裙摆，心跳悄悄地加速。

　　脑袋里闪过很多不着边际的想法，比如，幸亏现在是晚上，周围没什么路人；又比如，幸亏他们站在队伍的最末端，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正当桑夏暗自感到庆幸，前排的女生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目睹了身后的画面。女生的脚步不自觉停顿下来。其他人察觉到异样，纷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

　　空气安静下来，时间仿佛被定格。风刮在耳边，像温柔的厮磨。

　　路边的草丛里传来聒噪的虫鸣，一声盖过一声。

　　在无数道惊讶的目光中，陈西彦替桑夏将鞋带绑好，不紧不慢地直起身。

　　静谧迅速被打破。某位女生的男友吹了声口哨，紧接着，周围响起零零碎碎的起哄。大东和半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袋，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陈西彦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脸波澜不惊。

　　“怎么，没见过系鞋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