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九夜

　　亲爱的陈周衍：
　　你好，
　　今天是2021年6月7日，高考第一天，你一大早上就来班级找我了，告诉我要加油，你头顶的数字是一个让人无法忽略的2。你注意到了我的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问我是不是没睡好。昨天我躺在床上，感觉有一股气闷在我的胸腔，我的头脑好像要爆炸了，根本没办法睡着，我在床上躺了一夜，睁着眼睛看着我房间里的天花板由暗变亮，我的眼睛酸涩得要命，我跟你说昨天太紧张了没睡好。
　　出门的时候我爸妈说着今天又要去派出所一趟，5月31日那一天晚上，他们其实很快就意识到她跑出去了，我不在家，但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的对话，我爸肯定叫着我妈别太惯着孩子了，让我妹想跑就跑。我有时候会思考到底我们与爸妈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特别是与父亲，我们之间最大的羁绊可能就是当年的一颗精子，这样想来，父亲的角色到底是什么，我总是无法弄清，如果说他还会是你在小时候的经济来源之一，别开玩笑话了，经济来源的变化也太动荡了。
　　隔天，我妈在外面奔波了上半夜，下半夜去了警局。早上回来的时候会不会被质问为什么没做早餐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如何确定了妹妹的去向很难被寻找，总之我在电话里只听见了我妈持续不断的哭喊声，我爸，可能也要掉一两滴泪水吧。
　　那天我的头脑也是这种爆炸状态，我几乎没法控制住我的五官，只能让他们肆意地扭曲着，只能让我的眼泪不自觉地留下来，我呆在宿舍的厕所，南方的夏天中午，汗水和泪水，我觉得我好像溺水了。下午到教室的时候诗奕就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但是她没说话，只是抚摸了我的后背跟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天的晚上我就恢复了正常，甚至给你写了第一封信，开始回忆，我想抓住我生活里的每一束光，但是我总是忽略当我觉得光芒越烈的时候，也是那黑暗铺得最满的地方。

　　高一期末考还算是平稳度过，那个假期炽热的光总是在我的头顶，我记得每一次我们出去的场景，吃的每一顿饭，看的电影，有一次我们还一起去看了日落，感谢我们的城市就在海边，当我们两个一起面向大海，日落是我们的背景，我们无所不聊。回去的时候是傍晚，我坐在你的电动车后座，和坐在诗奕后面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一点点的悸动在我心里，风就这样把我的头发吹乱了。暑假那些我见到你的日子，你头顶的数字总是停滞，我开始想那数字是不是和我也有点关系呢。
　　那个暑假生欢已经出国了，我们三个经常在线上聊天视频，我没有和靖雯单独出来过，不是因为会出现一种背叛的感觉，而是我觉得三个人的友谊还是三个人都在的时候最牢固，我们还是会开着玩笑讲着垃圾话，会深入聊天知晓对方的生活，网络是被允许延迟的，没有参与的那一方就等着下一轮吧。我依然珍贵这段友谊，但好像又失去了什么。
　　反而我和诗奕出来了一次，又是去了海边，是在晚上，我们赤着脚在沙滩上走，我们没有牵手，也没有聊天，就是走，海浪有时候会冲到我们的脚上，我们走了很久，直到某一刻，我们默契地停下来，回到酒店，我们两个睡在一起，只约定了明天一起，一起去看日出。
　　高二来得猝不及防，因为即使还只是高一，也会被占领假期。我又见到了你，就像高一第一次见到你一样，即使我们在暑假已经见过了很多次，我还是会被学期的第一面惊艳到，因为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的感觉。还有诗奕，即使我们已经交流过太多，我仍然想用可爱来形容她，她在我的心里永远是很美好很美好的模样。
　　高二的学习照常到来，选了全文之后我的压力小了太多，我需要做的事情变得单纯又深刻，我的印象向来偏爱这些东西，学起来轻松了一点。于是我开始埋头苦学，希望能够在成绩上有点起色，我偶尔会怀疑我的学习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讨好其他人，你跟我说‘学习是一个纯粹的东西，你所学的所有都归你自己’
　　太短暂的话根本没法说服我，我只能尝试地不断给自己洗脑，就这样一学期过去了，我的成绩爬到了中游偏上，我很开心，满怀期待地迎来我的寒假，我不爱写作业，只等着快到假期结束的时候再疯狂地赶着，有一样东西比我的赶作业时光先来了——疫情。
　　是一场全球性蔓延的病毒，起初我在想，假期都自己自动延长让我慢悠悠写作业。现在的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过于天真，我想告诉自己，抓紧时间吧，多抱抱你爱的人。
　　关于我人生的巨大转变也发生在这段时间，二十四小时，四个人，一个房子，我和爸妈妹妹呆在一起。我几乎不主动和他们交谈，但我们在三顿饭中经常见面，疫情好像打击到我爸的生意了，我一方面有点隐秘的欢喜，一方面又不得不承受欢喜带来的后果。他变得更加易怒，有一次他的巴掌终于甩向了我，我跑回了房间，把门锁住，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是眼泪狠狠地掉，都来不及擦掉，我找出手机，给你打了电话，那一分钟格外折磨，我将平生所有的勇气倾注，我想要大声告诉你‘带我走吧，无论是去哪里，去兜个风，或者吃个饭，什么都好’，你没有接。
　　命运跟我开了太多玩笑，都不大。过了几分钟，你打电话过来，说刚刚在洗澡没有接听，原来你有在中午洗澡的习惯，我都不知道，你问我怎么了，可是我的勇气只够持续一分钟，我强忍着我的哭腔，说‘喉咙不舒服，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怕自己都没有发现话里的荒唐，你让我多喝喝水，多休息，不能见面的日子里也要好好生活。我用我沙哑得不行的声音说了句好。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爱我，怎么忍心在我‘生病’的时候只说一些鸡汤话呢？
　　这个寒假我被打了太多次，有时候我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我会想着找到我的妈妈，我想狠狠地质问她，你到底为什么不离婚？她说：‘我没想过吗？但我根本养不起你们俩，你们要是谁被分给了他，我要对谁负责？’我总是想太少了。或者，我妈和我，都没有搏一搏的勇气。
　　高二的下半学期，生活就像是一把钝刀，有时候我的骨头断得差不多了，皮却还把他们连在一起。时常就是我放着电脑，任由里面的老师讲着大话，他们对疫情时而乐观时而不语，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我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我还在床上躺着呢？声音沙哑又难听，幸好没有开摄像头，但题目也都答错了，关掉我的麦克风时我还在恍惚，看到了手机里诗奕给我发的答案，我没看到，我还是要说谢谢。
　　那些痛苦的时候我常常在深夜给诗奕发着消息，我诉说了太多的情感，但我却不敢告诉她所有的事实，可能在她的眼里，我也有点奇怪吧，只是一些小事，在我的心里怎么总是掀起巨大的波澜。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有点疑惑，在我能回忆到的范围里，我最大的暴露不过是我第一次被扇巴掌时的那通电话，自此我就学会了粉饰，或者说是表演。一个家庭美满，学业进步的人隔着电脑或者是手机，实在是太容易伪装。
　　期中过后，我们被通知可以准备回到线下上课了，就像班主任带着些许威胁意味的话‘水退了，就知道谁在裸奔了’，我确实耻于自己和大家看见我的裸体，那些有来由的慌张和惶恐，构成了一个专属于我的复杂的世界。那天我回到学校，我突然感谢着口罩，仿佛这层简单的罩子给我巨大的安全感，能够掩盖所有的伤疤和无助。
　　我终于又见到了你，不得不说，在黑暗的日子里，我十分渴望着你，渴望着看见你，我说‘哇，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我刚刚都没有认出你’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你，只是不知道是你变了还算我变了，我看你，总是不一样了。诗奕完全没有变化，还是一个可爱的风风火火的女孩，我将所有疫情间的痛苦跟她讲了，当然没有讲我爸的事情，我怕她会增加我的勇气，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班级里的其他人我平时是不大关注的，但不知是锁在家里太久使我的五感都变钝了，还是什么，我总觉得大家的变化都很大，迷迷糊糊之间他们都带上了一个罩子，我有点看不清楚他们，不过我没太在意。
　　总觉得高二还算轻松，在大家的集体放水之下，我的成绩隐匿在其中，很快就来到了高三，我们换了一栋楼，专门给高三的，我和你的距离更远了。
　　许云涵
　　2021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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