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烽火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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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四章

      朝阳刚起的时候,灰黑影子细细长长地拖在千里与小达的脚下,随着走动,影子时缓时急。两人踩在山地上,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起先他们只是静静地走,后来,小达欢快地喊:“千里叔,咱们还是跑吧?”

      两人像脱缰的野马,在崎岖的山路间奔跑。小达奔在前方,千里几步地赶上他。小达再往前跑,千里又赶上他。渐渐地,小达越过千里,冲到山腰,衣摆随风飘扬了起来,他挥舞双臂,背对朝阳欢呼:“千里叔,快,快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晨间山里清静,山下若已集满山民,必定十分热闹,缘何我们听不到声响?依我看,山民们一定是尚未出门,集市也尚未开始吧。”

      小达站在山腰,对千里做了个鬼脸:“千里叔你不知道,南阳山里就属陈老爹酿得米酒最好喝,别说山里的老爹爹们,就连那些婶婶姐姐也喜欢呢。咱们得第一个到集市,第一个找到陈老爹,才能用山鸡蛋换到他的米酒。”

      “陈老爹说了,米酒只在集市交换。”小达一蹦一跳地回到千里身旁,扯着他的衣袖凑近耳畔道:“千里叔,你不能进集市,若让山民发现你是胡人会有麻烦。一会儿我先进去,换到米酒后来找你,咱们一起把它抱回去,好不好?”

      千里揉了揉小达的脑袋:“我在树林等你。”

      清晨的雾霭已悄然散去,清晰可见依山瀑布旁,架着一座一丈高的孔明车,叶轮随着湍急的泉水悠悠转动,带出哗哗地流水声,悦耳动听。前方一亩三分的空地上竖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不愧是生在此山中的巨石,恰似这威严的南阳山,生得挺拔坚韧。上有笔力苍劲的四个大字——南阳早集。

      喜逢月初,正是集市盛日,山民一早抬出家中打算与人交换的货物,从各条山间小路纷至沓来。小达提着包裹穿过青石踏入集市的时候,空地上三三两两几个大婶已煮起了杂碎汤,姑娘们则嬉闹着摆开茶饼。小达趴在巨石上,远远看见挑着两担米酒,从东边走来的陈老汉。

      小达第一个撒开腿急急忙忙迎了上去。

      藏身在树林中的千里,斜倚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着小达一会儿皱眉嘟嘴,一会儿喜笑颜开的逗趣模样。小小少年甚是讨人喜爱,很快用一袋山鸡蛋换得了陈老汉手里一坛米酒,还得了老汉身旁一位鹅黄衣裙姑娘亲手缝制的香囊。千里见小达满脸笑容地与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逗得姑娘春风迎面两颊嫣红,直叹少年风流。

      正当山民聚在山脚赶集贸易之际,西方走来一队人马。十二人的步兵列队,一个手捧木盒的小吏走在前方,身袭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遥遥跟在最后。

      “闪开,闪开!”伍长模样的男人大声驱赶站在集市中央的山民:“李将军文告,一个个都听好了!谨慎行事,不得有误!”

      集市忽地搔|错别字|动起来,山民们散到两边,低头让出道路。李政的人马一路走来,肆意横行,踢翻沿道的小摊,更强行缴去不少粮粳财物,山民们敢怒不敢言。小吏打开木盒,取出文告诵读,念罢收起文书,退到一旁。

      骑在马上的男人策马上前,正是李政。这种发文告的事,完全不需要他一个将领亲自走一趟,但这些日子在营中被曹禹等人狠狠打压,令他很不愉快。今天借着发文告的由头出来走走,反而舒心些,他一袭甲胄,身披大红披风,脸如刀刻,高鼻薄唇,一双细长的眼睛阴测测地扫向众人,沉声问:“都听清楚了?”

      山民们无不心中一紧,暗暗生惧,害怕地连连点头。

      李政傲然扬手,一指前方巨石:“去,把文告贴在石头上,让这些山民抬眼就能看见,给本将牢牢记住!”

      “是!”小吏连忙将文书贴在石上,遮去了“南阳早集”的“集”字,拔尖喉咙高声道,“都听好了,谁能找到这文书上的人,咱们李将军赏他白银五十两!”

      千里倚在枝桠上,闻言冷冷一笑。

      千里的笑声在山民的一片鸦雀无声中不过如一滴泉水落入池塘,却引得起了李政的警觉。只见他突然转身,目不斜视地盯着东边几棵槐树,神情阴冷,像是要看穿林中的虚实。千里瞬间感到对方的实力。

      这个叫做李政的男人虽然蛮横,倒也并非虚浮无能之辈。

      千里掩住生息,霎时彷如融入了山林溪水之间,如云似雾,虚无缥缈,看不透,更摸不到。李政找寻不到之前的气息,着实一愣,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自己错觉,还是对方过于机敏,使他弄丢了其人踪迹。李政策动缰绳,下令手下兵丁随他一起,警惕地朝着东边树林走去。

      留在原地的山民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以惶恐的目光尾随着李政众人的脚步缓缓东移。只有小达知道,集市外有等他回家的千里,顿时心急如焚,恨不得扑上前去,拖住马蹄。

      千里明白李政十有八久|错别字|不会亲自过来动手寻人。他在南阳山已住多日,从京阳与小达口中得知,李政是大凉五王爷的嫡三子,骠骑将军。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为这不知虚实、难辨深浅的麻烦,只身犯险。

      李政行得不快,却始终走在最前方,当他走到离林地十丈远的时候,还是止住了马匹。他抬眼朝着槐树林扫视了一圈,最终目光直直落在某处。千里不怕与李政动手,但也清楚不可与凉军发生冲突,自己遇险事小,连累京阳与小达,则太过于心不安。

      李政挥了挥手,示意兵丁上前搜捕。

      气氛顷刻间陡然紧张。

      繁密的枝叶在山风吹拂下沙沙抖动。

      突然,一缕灰黑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粗壮的树干间飘出。树影婆娑下,一人阴沉沉地站在山林正中,他高大威猛,却衣不遮体,肮脏的大脚踩在碎石上,走动间拖下涓涓血痕。他手执引魂幡,蓬头垢面且神情呆滞,一道道鲜红的肉芽爬满了整张面庞,尤显恐怖,颈项上还盘着一圈棕褐色疙瘩。此刻那对充血的赤目,正牢牢地瞪视着李政,干裂的上下唇不停磨蹭。

      李政感到脊梁骨一寒,莫名地不安,拔声问:“谁?谁在那里?”

      山间卷起一阵怪风,吹散了引魂幡上的白色布条,它们被风卷到了李政脚间,勾在了他的战靴上。一名兵丁见他神情不悦,立刻上前,将战靴上的布条扯去。李政这才定下心神,道了声晦气。

      山民们窃窃私语,耳语见飘出“疯子”二字。李政又朝林中的男人望了一眼。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蓬乱长发一缕缕粘结着,散发出怪异的气味。李政决定不理会这怪人,示意众人后退。疯子歪着头颅一瞬不瞬地看他们离开。当李政走过青石回到集市后,“疯子”终于动了。他伸出大手,摸上自己的脖子,指甲深深地掐在黑棕疙瘩上,疙瘩竟被越来越长。

      疯子咧开嘴露出诡异的笑容,竟张口咬了上去,嘴角流下一道鲜血……

      “嘶——”

      众人倒吸口冷气,胆小姑娘们捂住了眼睛。李政也踉跄了下,定睛一看这才看清,盘在男人脖子上的是一条乌风蛇。

      李政愤怒,直觉被戏耍了一回,当即下令,抓住那疯子。疯子看似疯癫,身手却异常矫健。在众人尚未惊醒前,他猛地一跃,像只猿猴一般灵活地跳上树枝。在繁茂枝叶的遮挡下,几个闪身间,已隔断了兵丁们的追踪。

      兵丁们无功而返,遭到李政呵斥:“一群没用的东西!”他从身旁箭篓中取出弓箭,拉弓放箭。“嗖——”离弦之箭,划破苍空发出尖锐的震鸣声,笔直穿入被枝叶隔绝的山林。

      千里瞬间看清了利箭的走势与附加在箭上的力量,与此同时,他折下一片树叶,弹指间朝着箭身射了过去。带着深厚内力的树叶,以雷电之速悄无声息地打在箭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箭的走向。

      远处响起了疯子得意的吼叫。李政折断手中的弓箭,转身愤愤然将山民怒斥了一顿。山民们面上一个个唯唯诺诺,心里却早已将李政笑话了一番。

      一队人马如来时一样,临走也张扬着跋扈之气。只是,李政失了脸面,脚步不免急促了几分,也让南阳山早得了片刻安宁。李政一走,集市顿时又热闹起来,山民们交头接耳,有的谈论着文书与赏银,有的聊着嫌犯与昌青城,更多的则是将方才李政的狼狈又埋汰了一回,姑娘挤眉弄眼惹得大婶们呵呵直乐。

      小达抱着酒坛,笑嘻嘻地准备离开集市。路过张老爹的枣子摊,他看见摊中一颗颗青中染红、浑圆可爱的枣子,伸手拿了一颗就往嘴里丢。这枣子皮薄核小果肉厚实,还香甜可口。小达见张老爹正背对着摊子与人说笑,没有注意枣子摊,趁机又抓了几把塞在袋中。揣着满满一袋枣子,小达偷笑着扬长而去。

      小达钻进树林后便放慢了脚步。他先绕到之前走来的山道,又在千万棵槐树林间转来转去地寻找,最后奔回方才登上的高坡,四下探头张望。

      “千里叔,千里叔你在哪儿?”小达低声呼唤。

      千里从一树老槐上跃下,小达撒开步子朝他飞奔。“千里叔,看,我换到酒了!”

      “看见了,”千里笑着从他怀中接过米酒,“还得了个香囊?”

      小达得意地扬起脑袋道:“那是陈家大姐送给我爹爹的。爹爹是南阳山里最招人喜欢的汉子!”

      “他怎么招人喜欢?”千里带着小达往回走。

      “爹爹他长得好看!”小达毫不犹豫。

      “李政不也一表人才?”

      小达不屑地撇撇嘴:“他比不上我爹爹!”说罢,小达爬上另一处高坡,指着集市旁那座一丈高的巨大孔明车,一脸自豪地说:“千里叔,你瞧瞧那孔明车,那就是我爹爹带着山民们做的,和山民们一起做!”

      “那孔明车有什么用?”

      “有了它,山民们提水种田方便多了。山上还有好几处呢,以后我再告诉你。”小达滑下高坡,调皮地在草地上翻了几个跟头。枣子一颗颗滚了出来散在地上,小达将它们拾起,在衣裳上用力蹭了蹭,丢了一颗在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放回袋子。他边捡边说:“南阳山过去没有孔明车,是爹爹来了以后才有,爹爹是顶顶聪明的汉子。虽然手工活儿是不行,但他懂得很多,会教人。平日看起来懒散,该帮山民的时候还是会帮。爹爹替他们出主意挖沟渠、筑暗路、防恶人上山。爹爹聪明,长得又好看,山里的姑娘们当然都喜欢我爹爹!”

      “防恶人怎么还让疯子上了山?”

      小达抬头顽皮一笑:“你也看到那疯子了?”小达捡完枣子,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双腿荡着摇晃。“这疯子很奇怪。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等山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在南阳山很久了。虽然有些吓人,但他几乎从不在白天出现,也不伤害山民。他来去无踪,时间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有些胆大的大婶看他可怜,还会送他杂碎汤喝。只是,疯子很憎恨官兵,只要有官兵的队伍从南阳山经过,疯子就会举着引魂幡,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追着他们,问他们要东西。”

      “疯子问他们要什么?”

      “要‘命’!”

      疯子通红的双眼,以及神情中透出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恨,让小达有些害怕。他摸摸鼻子,接着说:“爹爹说那疯子是个可怜人,是被人害了,才成了那幅可怕的模样。不过爹爹也说,虽然他不是恶人,但咱们不能与他太过亲近。毕竟疯子性情古怪,难说哪天会不会突然向咱们发难。”

      “京阳说得不无道理,”千里道上前拍了拍小达肩头,“走,千里叔带你去练练身手。”

      “好!”小达喜欢跟着千里学武,这比读书习字更令他高兴。听千里说又要带他练功,顿时双眼发亮,从大石上跃了起来。“咱们这就走。我知道前方有片青杄林,平日无人,最合适咱们练功了。”

      小达说的青杄林在背阴的西山腰,二人一路疾行很快来到了林中。盛夏,正是乔木生长的旺季,青杄本就生得高大,此时枝丫相互攀附绿叶满枝,尚未成熟的青色长卵果球下垂于枝头,将整片天空头遮挡了起来,确是修行习武的圣地。

      两人在青杄林中一练就是大半日,晌午时,千里打下三只小雀烤来果腹。小达筋骨好、能吃苦,此前在京阳身边也学过些拳法。千里对他甚是喜爱,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小达摸索习功之时,千里则在树下打坐,将丹田之气在体内运转。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眼时,感觉视野开阔、听觉敏锐,全身舒畅再无疲倦之感。小达也已入佳境,下盘逐渐稳固,飞身动作做得轻盈漂亮,小拳头也挥得虎虎生风,见千里朝他望来,立刻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开心:“千里叔,你看我打得怎样?”

      “与先前相比,确有不同。”

      “我也觉得不同,好像身子变轻了,”小达收势,跑到千里跟前,高兴地说,“以前爹爹教我打拳的时候,我总做不好,怕爹爹失望,有时我还偷偷躲在山里练,却始终不得要领。自从千里叔你教了我那个什么功,几日练下来,我觉得身体好像不再那么闭塞了,特别轻、特别有力。对了,爹爹说过,这种就叫作‘内外兼修’!”

      千里微笑:“只是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既然你长大后要保护你爹,就好好习练,守住南阳山。”

      “那当然,”小达作势又摆出了个威猛的姿势,昂首道,“将来我要跟着曹大将军、赵将军、周将军他们,先当小兵、再当伍长、什长、百人将、千夫长,最后也做个将军!”

      千里笑着朝他下盘扫出一腿,一下将小达扫在了地上:“去最高的那棵青杄树下练,等哪日树下土地被你扎下一尺深坑时,再说当将军的话。”

      小达坐在地上,看眼前千里的身影,感受着他强大的似乎要与天合一的气势,却不觉害怕。他捂着小腿咯咯直笑:“我知道。想要做将军,还要练,要好好地练。我这就去。”

      见小达一溜烟儿就跑去东边找了块地,神情严谨地一招一式打根基,千里又道:“你若练得好,三日后,叔再教你些近身搏击之法。”

      “小达一定不负千里叔的期望!”

      千里看小达一脸认真,心中十分宽慰,也寻了一方空地施展起拳脚。第一次与京阳在小溪中沐浴,京阳见他一身健壮体魄,也曾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是块习武的好料。自从被京阳父子救起,他便隐隐感到体内有股真气在流动,出于本能他试着推动它,不出数日便拾起了昔日的武学。

      青杄林下,千里闭上眼睛调整气息,耳畔是树叶的沙沙声,溪水的流动顺着清风拂面而来,渐渐地他好像听到了山崖深处鹰隼的啼鸣、地穴中蛇虫的低吟,这是一种无法言语的通灵之感,自己已与天地融合、与江海同流。他缓缓地前向跨出一步,以扑朔迷离的身法,倏地一扬手,十数片飘落的青杄叶已夹在双指之间,接着他借指劲、健步,闪身间,十数片青杄叶向四方辐射散去,直直没入远处十棵树干之中。

      千里练得出神,遥遥数个时辰在他而言不过眨眼之间,日落西山亦无察觉,直到东边丛林传来异动他才从意境中缓缓走出。

      小达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立一人,正是早上大闹李政的疯子,只见他仍是那蓬头跣足的模样,双目凸起,手中拿着一支铁箭,身后多了个背篓。小达见到疯子,不知如何应对,连忙退了几步,直奔到千里身后。疯子一言不发,警惕地围着千里与小达踱步。小达随着他的视线,扯着千里衣角绕圈躲避疯子。千里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由他打量,实则已捻出一叶青杄。他略一度气,叶面经脉间霎时盈满真气。

      疯子停在千里身前,乱发下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恶狠狠地好像要将千里看穿。过了半晌,他扔下铁箭,窜上树梢,结结实实地在枝头踩了几下,大片大片的青色长卵果球砸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疯子似乎很高兴,仰天长啸,转身奔向东树林,眨眼间便消失了踪影。

      “他,他走了?”小达探出头。

      “走了。”

      “他干嘛来了?”小达不满地嘟囔。

      千里目光扫过前方堆得像小丘似的青色果球,上前抬腕一震,顿时露出埋下底下的十个红彤彤的果子。

      小达兴奋道:“柰子?千里叔,这些是柰子?”

      “是柰子。疯子送的。”

      “疯子送的?嘿嘿,疯子送东西可真别扭,吓死我了。”小达笑眯眯地从怀里又掏出个袋子,把地上散落的柰子塞了进去。他高兴了不一会儿,随即想到了什么,转头望着千里,怀疑地问:“千里叔,疯子为什么要送咱们果子?”

      千里拍拍小达的脑袋:“送了便送了,收起来。咱们先回家。”

      起伏的山坡上,姑娘们背着竹篓灵巧来回于绵绵矮茶间,三指并用蜻蜓点水般经过茶树,嫩尖随着每个转腕脱离枝头飞入篓内。美丽的姑娘们穿梭在山野小道上,成群结队笑笑闹闹,银铃似的嗓音如黄莺般脆亮。

      “满山的茶树青又青,采茶的姑娘真多情,山歌一支又一支,叫人怎么不动心。”

      夕阳下,姑娘们拿起搭在肩上的手巾轻轻擦拭额头、颈下渗出的汗水,哼着山歌小调往山下赶,歌声随着热浪飘散在夏日的晚风里。

      “京阳,这是你要的东西,”阿眉在姐妹们的推挤下,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她红着脸又道,“还有这些茶叶要你帮忙。”阿眉将背上的竹篓歇下塞入京阳怀里,明亮的大眼偷偷瞟向京阳,绯红迅速爬上俏颜。没等京阳开口,阿眉已经低着头转身跑开。门口传来姑娘们一阵嬉笑声。

      待姑娘们离开,小达从桦树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向外张望,确信屋内外无人,才朝身后唤道:“千里叔,出来吧!人都走了!”

      千里闪身走出。小达把装着柰子的布袋挂在千里身上,又从他怀里接过酒坛,兴冲冲朝着靠在门栏上的京阳扑去:“爹爹,你看你看,咱们给你带回了什么?”

      京阳当下闻到坛口散发的酒香,搂住小达笑道:“酒?好娃儿!陈老汉家酿的?这味儿最醇,爹爹喜欢!”

      “儿和千里叔一早就带着山鸡蛋去集市等张老爹才换得这酒!”

      京阳望了眼不远处的千里,问小达,“千里也入集市了?”

      “千里叔没去,是儿去找陈老爹换的酒。”

      京阳用力揉着小达的脑袋,喜笑颜开:“聪明。”

      “还有还有,”小达回身拽住千里的大手走来,“爹爹你看,咱们还带回来了红红的柰子果。是西山那个疯子送咱们的。”

      “疯子怎么会送你们柰子?”

      小达将疯子在林中古怪的行为同京阳道来,也是一脸困惑:“儿原本以为疯子要打咱们,没想到疯子丢下这些柰子就跑了,谁知道呢,疯子总是很奇怪。”

      京阳先是错愕,随即笑着放开了小达。他回到屋内,解开阿眉送来的包裹:“过来看看,今日爹爹给家里添了什么?”

      一卷藏青布帘,有些粗糙的表面在夕阳余晖的照映下透着温馨,小达立刻围了上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着:“爹爹,这是不是阿眉姐她们给咱们的?”

      “阿眉给咱们织布做布帘子,咱们给阿眉炒茶叶,”京阳将竹篓放新做的高面盘架旁,从厨屋取出三个大圆竹盘,对二人招手:“你俩都过来,一块儿干活。”

      “好嘞。”

      千里与小达走近,京阳抖了抖竹篓又道:“我把它们倒在竹盘里,你们剔里面的碎叶、小石子。”京阳将姑娘们拿来的茶叶散在圆竹盘中,撒落的叶子好似停歇在竹间散发清香的只只绿蝴蝶。千里与小达分别坐上方杌,学着京阳的样子,将竹盘中的碎渣一一剔去。他们一边做着手上活儿,一边闲聊。

      小达拣了会儿碎叶,偷偷地将小方杌挪到千里身旁,掩着小嘴问:“千里叔,你看见刚才塞竹篓给爹爹的姑娘了吗?那就是阿眉姐,张老爹家的闺女,咱们南阳山里最漂亮的姑娘。”

      千里想到方才在屋外瞥见的一眼。那名叫阿眉的少女一身桃红衣裙婀娜可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灵动的眼睛望着京阳时闪耀出流光溢彩,那甜美微笑更是透出对京阳显而易见的爱慕。千里在小达耳边低声回到:“看见了。那姑娘生得美。”

      小达听后目光闪烁,捂着嘴窃窃笑:“你喜欢她吗?”没等千里回答,小达又道:“没事,千里叔,你不必顾虑我爹爹。”小达偷笑着:“虽然爹爹对那些姑娘们,特别是那个阿眉姐很好,但他不喜欢她们。我是说,没有那样地喜欢她们。你若喜欢阿眉姐,我帮你撮合?”

      千里还记得京阳提到小达母亲时凝固肃穆的神情,不由道:“他还想着你娘。”

      小达怔了好久才道:“不是那样。”小达垂着眼,看上去很忧伤,千里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安抚他,没想到小达突然凑到他耳畔说:“我爹爹不喜欢姑娘。”

      千里诧异地望着小达。

      小达捂住小嘴神秘地笑了起来。

      京阳正认真地筛分鲜叶,听他们戏闹,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小达连忙说:“没事,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小达见京阳走出屋子去提水,拖着皮|错别字|股底下的小方杌紧紧挨到千里身边:“千里叔,告诉你一个秘密。大约一个月前,我看见爹爹和一位公子在林子里亲嘴。”

      千里顿了顿,诧异地问:“亲嘴?”

      “对啊,嘴碰嘴的那种。”

      “你爹爹和个汉子亲嘴?”千里掩藏住内心的吃惊,从茶树叶里弹出一颗小石子。

      小达凑得近,撞上小石子,痛得摸着鼻子道:“虽说是个汉子,不过长得很漂亮。”小达回忆道,“鹅蛋脸儿,脸儿稍稍有点长,下巴尖尖,特别白净。他有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个高高的鼻子,一张好看的嘴,还有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

      “或许是山里的哪个姑娘假扮的。”千里觉得京阳不像是喜好男风的人。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姑娘。”小达头摇得像布郎鼓。

      “看出是谁了吗?”千里回想了一圈在南阳山中见到的山民,没有找到这样的人。

      “不知道,不是南阳山里的人。那公子我也只见过那么一回。他亲了爹爹,爹爹看到我,就把他推开了。”

      “京阳没对你说,这事不能告诉旁人?”千里随小达读过几本屋中的书简,知道汉人近年有盛过一时男风,出过弄臣,这事不体面。

      “爹爹说了,”小达满不在乎,伸出手缠在千里肩头,笑眯眯地说,“不过,千里叔不是旁人,是咱们自己人。”

      千里闻言笑了,学着京阳抬手刮了下小达的鼻子。

      小达一边哇哇叫着鼻子要被刮塌了,一边乐呵呵地笑,从怀里掏出两枚枣子,一枚塞进千里嘴里,一枚丢进自己的嘴巴。

      “拣完了?”京阳从屋外走入,看到他们笑笑闹闹不由说,“你俩将这三个竹盘都端去走道,每半个时辰记得再去翻翻。明日我炒茶叶。过些天姑娘们大约就要来取这些茶叶了,我们抓紧时间。”

      千里和小达同时抬头,死死地盯着京阳的嘴唇,看得格外认真。

      “你们看什么?”京阳莫名其妙。

      “没,没看什么。”

      千里先起身,叠起地上的两个竹盘,大手端着它们,迈步来到走道,回首望向打扫地上碎叶的京阳。京阳相貌俊朗,沉静英健的轮廓,时常展现的晴朗笑容,流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神采。

      见千里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京阳走了过来,搭在他肩头,疑惑地问:“方才你和小达到底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

      “我不信。”

      “聊那位叫阿眉的姑娘。”

      “哦?真的?”京阳玩味地问,“你中意她?”

      千里忙回道:“没这回事。”

      小达调皮地凑了过来,大声说:“咱们是在聊爹爹。”

      千里尴尬地笑了笑。

      “聊我什么?”

      “聊,聊……”小达眼珠子不老实地骨碌碌乱转,最后从怀里又掏出一枚甜枣塞进了京阳的嘴里。“咱们在聊,爹爹好看,爹爹聪明,爹爹是最好的爹爹!”

      “不说实话,就知道讨好爹爹,”话虽这样说,京阳心里倒也确实被小达奉承地不是一般的舒坦,“行了,快去干活吧。”

      小达蹦蹦跳跳,不想乐极生悲,被地上的竹盘绊倒,摔了个大跟头。不但茶树叶散了满地,口袋中偷来的枣子也一颗颗滚在了地上。“啊,坏了!”小达惊呼。

      “这么多的枣子?咱们南阳山独独张老爹家种了两颗枣子树,”京阳扶起小达,揉着他的膝头问,“你们今天一定是去过张老爹家了?”

      “嗯嗯,去……去了。”小达紧张地说。

      京阳一眼看出小达的做贼心虚。

      小达见京阳盯着自己,目光严厉,知道坏事败露,垂下头,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去,儿和千里叔从集市离开后一直在林子里练功。”小达盯着脚趾尖,不敢再做声。

      “接着说。”

      “今早出集市的时候,儿看见张老爹的枣子馋了嘴,偷吃了一颗,还……偷拿了一袋。”

      “方才你和千里在聊什么?”

      “啊?”小达没料到这事竟没能揭过去,可也不敢再说谎,只得说了实话:“聊……聊爹爹和汉子亲……亲嘴……”

      京阳危险地眯起了眼,疾步上前一把提起小达的后领,将他拽至胡床旁。他用力一撒手,砰地一声,小达被皮|错别字|股朝上扔在榻上。小达立即察觉危机,满脸惊慌,边挣扎边求饶:“爹爹,儿不敢了!爹爹!”

      京阳擒住小达双手,猛地拉下他的裤子,朝白嫩的小圆囤|错别字|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眼泪顿时从小达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呜呜哭道:“儿错了!爹爹,儿错了!”

      京阳压住他乱蹬的双腿,啪地又给他一掌:“错在哪里?”

      “儿乱说话!儿小小年纪尽想着情情爱爱,把胡话说到爹爹身上!儿行为不捡,做了偷东西的事儿!这是顶顶坏的大坏事!儿该罚!呜呜呜……儿该罚!”

      “你觉得该怎么罚?”

      “儿往后不说胡话了,不做坏事了!儿去给张老爹赔礼认错,儿愿意今夜在屋外跪一夜!往后儿认真念书习字,再也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小达哭得大汗淋漓,小脸通红,“爹爹,你原谅儿!”

      千里见京阳教训小达,识趣地退到屋外。半柱香后,小达的哭声渐渐轻了,屋内,京阳对他说着话。

      又过了一会儿,京阳走了出来,看到千里,解释道:“你别听娃儿胡说,很多事他不懂。今后,你若发现他做了错事,一定要制止他。”京阳绕到柴房忙活了一阵,出来时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对千里说:“我一会儿带小达上张老爹家中认错,你留下看家。”说完,京阳从屋里拽出小达,匆匆下山。

      千里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匆忙的背影,目光不由深沉了几分。小达告诉他京阳喜欢男人时,他为京阳感到遗憾。但不能忽视的,千里有那么一瞬间,竟也生出了一丝高兴,他不知道自己高兴些什么。千里还没回过味儿,又被京阳解释“别听娃儿胡说”冲淡了本就不明的情绪。京阳怕自己想什么呢?轻视他?唾弃他?这半月来,若没有京阳的救济,自己早已暴尸山野,哪还有现在这悠闲平静的生活。如今,即使京阳真有那么一点缺憾,也不过是溪流间的一颗卵石,阻止不了这条叫做京阳的清泉在他心中流淌。

      想罢,千里大步踏进了小屋。

      京阳与小达再次回到屋中,已是夕阳西下。小达乖巧地坐在案前看书,看见千里,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瞧见京阳也在看他,复又将脑袋埋回到书简中。这天,京阳进厨屋准备晚饭,千里替他坐在小达身旁教娃儿认字,每半个时辰上走道翻一次鲜叶。小达平日念书时常三心二意,缠着千里说东说西,得了教训后显然乖觉了许多,一段诗歌总要认真地念上几遍,直至烂熟心中,才翻看下一首。

      “都过来,吃饭了。”端上一盘野兔肉,三张热气腾腾的黍米饼,还有一碗杂菜汤,京阳招呼两人坐上方杌。

      小达早已饿了,但不敢太心急。他收拾完书简,坐到木桌前,讨好地挑了块最大的黍米饼放在京阳面前,接着又取了最小的一块啃了起来。小达吃得很快,饼子在嘴里挣扎扑腾几下后,就被囫囵地吞了下去。京阳替他盛了碗杂菜汤,又夹起只野兔腿放到了他的小碗里。小达嘴儿一咧,眼儿一弯,就把京阳打他皮|错别字|股的事儿抛去九霄云外,开心地笑道:“爹爹真好!”

      京阳也笑了:“娃儿,给你千里叔也夹块好的。”

      “嗯,”小达挑出盘里另一条兔腿,恭恭敬敬地送到千里碗中,“千里叔,你吃。”

      “好。”千里抓起兔腿大口嚼起来。坐在这间山野小屋中,对面是小达活泼的身影与京阳眼底的温和,望着这对父子,千里心中一片宁静。

      “晚上,咱们把布帘子挂起来?”京阳问他。

      “要挂,要挂,”小达抢着说,“儿来做这事。”

      “娃儿不是还要在屋外跪上一夜吗?”京阳提醒他。

      小达立刻垮下了脸:“啊?是,是。”

      “吃完饭就去屋外,爹爹陪你。你跪着,爹爹坐着,是时候给你立点规矩了,”京阳在小达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知道今日咱们立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

      “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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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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