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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次日清晨,李荀带着小达和小轩坐上来时的辎车,在一队夏军护卫陪同下出了营地。赫连重一早离开营帐,似乎是在回避这场分别,也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反悔。一路上小达与小轩在车中小声交谈,出了军寨大门后,他们紧张了两天的心绪才变得放松起来,声音不再瑟缩,恢复了往日的清脆与活泼。
李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精神不济,听孩子们说话都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朦朦胧胧,但怎么都睡不着。驿道两旁的树林已比刚来齐雄关时碧绿了许多,李荀稍微挪动了一下沉重的身体,掀起车帘一角,鼻尖在闻到了雨后清新的山林气息后,总算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夏军护卫尽责地将他们护送到城关外一里地外原路返回,辎车也跟随一起回了营地。三人下车后继续向前,很快进入齐雄关。城门一开,就看到赵胜、周康、赵灵等率领一群将士们恭敬地候在两旁。李荀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众将士们纷纷后退。
赵灵上前先拥了拥小轩,又用力拥了拥小达,压在心头的大石方才落地。谁知面对诸多夏军威胁能面不改色的小达,却在赵灵的拥抱下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赵灵慌了神,心又颤抖起来,他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脊背,哄了许久直到孩子抹干了眼泪才放开他。
三人上了赵灵准备的辎车去往官署。
路上很安静,守候在城关前的将士们已悄然离开,留下一小队护卫伴随辎车,沿着不宽阔的石道回到官署。门外站立着六名守备将士,看见辎车与跟随在辎车旁的赵灵,立刻行礼叩拜。府门打开,李荀一行终是安然抵达。
草草用过午膳,李荀先将两个少年送回耳室,由赵灵照料,自己赶回正堂处理正务。
负责搜山的将领们得知李荀回府后,很快集聚到官署禀报此前上山搜查的情况。昨日出关,凉军很快在接近齐雄关西边群山一角的山腰上,找到隐藏在山林里盗寇的寨营,将其一举捣毁,收缴了不少铁质兵器,以及粮食物品若干。李荀称赞了此次作战将领的果决与神速,并下令绞杀盗寇残党,编并部分被俘虏上山的壮年流民进入部队。
此次剿匪不属于抗夏之战,可以说是李荀为寻找孩子私自下达的命令。为此,李荀走下堂,向这些上山作战的将领们深鞠一躬。将领们见身为大将又是皇子的李荀如此谦逊,也非常感动。虽然这番剿匪是并非当下正务,却也是造福百姓的善事。李荀多年率兵征战,将士们对他的胆识战法,用兵决断,早已钦佩在心,能在这样的将帅麾下抗敌护国实乃他们的幸事。
李荀在正堂与将领们商讨接下去的作战策略,赵灵则在耳室为两名少年讲《童区寄传》的故事。
“曾有名孩童,名叫区寄,一日放牧时,被两名盗匪挟持,捆绑了手脚,嘴中又塞了布囊,送往四十里地外的集市进行买卖。”赵灵说到。
“和我们那时好像,”小达紧张地说,“我当时想趁盗寇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他们,然后带着小轩跑。”
“区寄装作害怕的样子,令盗匪放松警惕。两盗匪一同喝酒,一个酒后去集市谈关于孩子的买卖,另一个喝醉了,睡前把一把小刀插在路上。区寄趁他睡着的时候,挪到小刀处,将身上的绳子割开,并用小刀捅死了那个睡着的盗匪。”
“厉害!”小轩赞到。
“区寄跑出去没几步,遇上了从集市回来的盗匪。盗匪见孩子杀了自己的同伴,决定将他就地处决,”赵灵放下书,抛出问题,“如果你们是区寄,如何让自己化险为夷?”
“和他拼了!”小达虎虎生威地挥出两个小拳头。
“打不过吧,”小轩犹豫地看着自己纤细的胳膊,烦恼了许久才试探地问,“和盗匪商量商量,他还缺儿子吗?”
小达扭过头,气呼呼地看着小轩:“轩弟,你这种认贼作父的想法很不好。”
小轩连忙摆手:“缓兵之计,缓兵之计。”小轩询问赵灵:“赵中郎,这区寄是怎么做的呢?”
赵灵继续往下说:“区寄对盗匪说‘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
小达愣了愣,抓住小轩的手:“区寄比你更会卖自己啊!”
小轩笑起来:“以卵击石,不如徐徐图之。”
赵灵将故事说完,盗匪认为杀了区寄不如卖了区寄,卖区寄的钱两人分不如他一人独享,于是将尸体掩埋,又将区寄牢牢绑住,夜晚睡觉时,区寄忍着烧伤的疼痛用炉火将绳索烧断,接着用刀杀死了这第二个盗匪,最终获救。
少年们怎会不懂赵灵为他们讲这故事的缘由。这次他们脱险凭借的是运气与他人的帮助,而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靠运气,终究是要长大成人为自己命运而斗争。
“赵中郎,以后遇到危险,我们一定会好好想办法,让自己转危为安。”少年们异口同声。
赵灵笑了笑,又讲了几件营地里有趣的事,接着安排他们摘抄习学兵法以及射击之类的练习。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小轩追了过来,一脸欲言又止。
黄昏,夏军营地。
赫连重正在营帐内翻阅将士送上的最新核计后的精兵、兵器、甲胄、粮草的数量,看着这一笔笔的数字,赫连重心中有了定数。不可再拖延了,是到了与凉军决战的时候。他的眼睛瞥向一册医营送来的文书,那法子是否该试一试?
凉国今年新皇登基,下诏了不少新的法令,使得摇摇欲坠的局势得以稳定。李荀如今在齐雄关作战,颇得新皇偏倚,相比之前,无论在决策还是后方资源协助上,都将会有更强的力量加持。
必须要有绝对稳妥的战略针对李荀,不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将军是说李荀的援军已近齐雄关?”乌恩其问道。
“此前李荀调动兵马偷袭我后方营地,多是为了等待援军而做出的缓兵之计。不,这么说也不是很准确。李荀的确有毁我粮仓的意图,若是成功,往后他攻打夏军的胜券更大;若不成功,也能拖延时间等待援兵。他原本就把这二者都想到了。”
“这李荀真是考虑周详。”
“此人博学洽闻,理思周密,可惜我与他立场不同,注定交恶。”
“既然援军已到,恐怕他将不再封城死守,不出几日便会全军出关直扑红燕。将军有何对策?”
赫连重与李荀相杀那么久,早也对这男人有所了解,为击败他,赫连重也在不断寻找机会。“最近,夏营医署那里做了些毒药弹丸,可以一用。”
“毒药弹丸?”
“狼毒、□□之类,还有一种能喷射毒汁的斑蝥,加以辅料煮沸后装入瓦罐用稻草堵口,以投石机投入城墙,瓦罐爆裂后会产生毒气,溅出的毒液,都可致伤致命。”
“将军是想以毒攻城?可毒弹丸散发毒气,对风向的把握也将及其严苛,这红燕与齐雄关处的南风于我们不利。”
“不错,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到时机。战场胜负须臾万变,我能想到这样的法子,李荀未必想不到。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窗外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依然没有停歇,赵灵靠在耳室床榻上,回想白天小轩对他说的那些话。
“昨晚在夏营,爹爹一夜都没有回我们的营帐,”小轩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反复地向赵灵重复着,“爹爹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没有回来。”小轩与小达不同,他对夏军与赫连重有着强烈的警戒心,并没有像小达那样,李荀一入夏营便在夜晚睡得酣畅淋漓。小轩在李荀离开营帐后不久就醒了,抱着担忧的心一直坐在帐篷里等待李荀归来。
“你早上没有问他去哪儿了?”赵灵问。
小轩摇头:“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在我们身旁收拾东西,说赫连重准备放我们回去,还说我和小达哥夜里睡得四仰八叉地让他没睡成安稳觉。他假装自己一直在营帐里,我不敢问他。”
“可能是去赫连重那里和他谈离营的事。”
“谈离营需要那么久吗?”小轩回忆着当晚的情景,“中军幕府营帐离我们太远,看不清那儿的情况。四更不到的时候,守卫那边有动静,似乎是有东西送进去,也不知道送了什么。”小轩纠结地说:“其实,早上的时候,我闻到爹爹身上有药味,现在闻不出了。我担心爹爹是不是为了离营的事,与赫连重起了争执受了伤,又怕我们担心,故意瞒着不说。”
赵灵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安慰道:“放心,我一会儿就去看他。”
虽然此前赵灵从李荀与众人描述的话里,得悉他与赫连重早在南阳山上已经相识,但他对那两人之间究竟有何纠葛知之不深。赵灵不相信李荀在官署中说得那些话就是他俩相识的全部,李荀显然在与赫连重的关系上有所隐瞒。如果李荀真的只是恰巧出手救过赫连重,赫连重只要看在这恩情上,将两个孩子送回齐雄关也就算了了情义。然而,赫连重却郑重其事地派遣高亦凡驱车赶至齐雄关,请李荀入营一聚。小达那孩子倒是曾泄露出李荀与赫连重关系的很不一般,甚至有些暧昧。只是当时赵灵不知道孩子口中的千里是赫连重,制止了他说出秘密,自那以后小达的嘴紧得像个蚌壳,怎么撬都撬不开了。
关系暧昧?
赵灵起参|错别字|下榻,推门而出。
西厢房内帘幔都被放了下来,一盏油灯的火苗还在微微跳跃,博山炉内的安神香散发着清爽悠然的香味。李荀早已换上干净的衣衫,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闻着香薰安稳地睡着了。赵灵悄无声息地在屋内走动,捡起他丢在木盆里的衣物,留心观察着上边残留的痕迹。
多宝格里,赵灵找到一盒熟悉的药膏。他将药膏涂抹在手背上,一阵薄荷般清凉顿时弥散开来。
赵灵来到床边,掀起床幔,半卧在李荀身旁,用手指轻轻地挑开他的衣襟,只见一枚红玛瑙竹节印正静静卧在他胸前。赵灵小心地翻看印章,不出所料在底部找到刻有赫连重名字的阳刻印文。
耳边是李荀平缓的呼吸声,赵灵像条蛇一样慢慢地缠到他身上,嗅着他参|错别字|下传来的极淡的熟悉的薄荷味道。赵灵挑起一侧的眉毛,解下李荀衣带,敞开他的衣衫。
“别闹。”李荀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挥了挥,翻了个身又睡了。
赵灵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躺在他身旁,闭上眼若有所思。
夏日一至,蚊蝇猖獗。曹禹过去住辰阳城中的官署宅院,干净敞亮,如今与齐卡洛挤在一间土屋中,每夜遭蚊蝇扰袭。今日,齐卡洛从一落败大院中觅到了一顶崭新的蚊帐。这蚊帐还不是普通的白帐,而是女儿家那种嫩嫩的粉红色。他还没来得及把蚊帐藏进帐篷,就叫迎面而来的亚克、蓝亦杞看了个正着。
这两个精怪的小子自然不会放过调侃齐卡洛的机会,二人两眼放光,绕在齐卡洛身边阴阳怪气:“头儿,你这是干啥?粉红的?”两人忽而收起笑脸,面露鄙夷:“头儿,你不会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里还想着部落里那个琪琪格,要阿绿哥给你做小?”
“呸,什么做大做小,别胡说八道,”齐卡洛揣紧蚊帐,推开二人,“走走走,我忙着呢。别挡道儿。”
蓝亦杞追在齐卡洛身后喊:“头儿,别怪我们没提醒你,粉红那是纳妾用的。”
“放屁!”齐卡洛扭过头说,“你们‘嫂子’看不见,知道啥红的粉的,你们不准在他面前嚼舌根。”齐卡洛停下脚步,摸着胡渣,自我沉醉道:“我听说,汉人宫里头那些个公主都喜欢用这颜色!我也觉得这个配你们‘嫂子’,好。!”
亚克同蓝亦杞面面相觑,突然放声大笑,对越走越远的齐卡洛大喊:“别跑那么着急。‘公主’正陪‘大将军’在辰阳河边散步呢。”
这一声喊差些让大步奔跑的齐卡洛拐了脚。夏军军营中,有谁不知道去年炎夏那场火烧辰阳河的战役。凉军主帅曹禹在辰阳河旁山谷中伏兵万人,将辰阳河狠狠烧了个红光冲天,不仅使夏军死伤无数,还差些害赫连重命丧黄泉。如今,赫连重却邀了当年的死敌,在辰阳河边,闲步赏景、谈笑人生?
齐卡洛手捧蚊帐,撒开步子,着急忙慌地奔向河边。接近河岸时,他找了一处藏身的密林,探出脑袋向河边找寻曹禹与赫连重的身影。凭借渡口一队缓步前行的锦篷马车,齐卡洛推测应该就在这儿。当他把目光投向马车前一片白杨林道时,不免吃了一惊。
曹禹与赫连重一前一后沿着河岸慢步前行,时而仰望对岸高山岩壁,时而低头私语。谁能想到曾经势如水火的二人,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在河岸旁散步呢?来此之前,齐卡洛一度担心两人一言不合就将大打出手,到时还真不知如何收场。或许他们也不是真的那么心平气和,但能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在齐卡洛看来已经十分叫人佩服了。
齐卡洛躲在百米外的大石后,鬼鬼祟祟地朝他俩张望。见曹禹与英姿飒爽的大将军赫连重一同走在岸边,齐卡洛心中总是控制不住地感到酸涩。那两人站在一块儿,就像幅画儿。齐卡洛内心难过,将脑袋埋在帐子里,缓缓地蹲在了大石头下。
就在这时,远处的赫连重霍然回首,直视齐卡洛藏身的丛林。齐卡洛不敢确定自己躲闪时是否与赫连重深邃慑人的目光相触。他努力将自己壮硕的身体蜷缩在岩石后,竖起耳朵警觉地倾听河岸处的动静。突然,他发现粉红蚊帐不小心掉落到了地上,暴露在岩石外。齐卡洛大惊,伸出手勾起一角,一点一点慢慢地向回收拢。
河岸边顿时响起一阵笑声,齐卡洛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踪,有些懊恼,更有些羞愤,抓起蚊帐矮着身,快步逃也似的离开了河边。
回到宿夜休息的帐篷,齐卡洛趁着曹禹还没回来前飞快地支起了蚊帐,接着又像没事人般去马厩晃荡了一圈,看望了心爱的战马奥奇。再回来已是黄昏,见曹禹与亚克、蓝亦杞等人正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用饭,齐卡洛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大声问:“我那份在哪儿?”
“在那儿呢。”亚克让出座位,继续与兄弟们捧着大碗狼吞虎咽。蓝亦杞则从一旁取出盛着热气腾腾米粥的碗瓢递给了齐卡洛。
曹禹问:“之前去哪儿了?”
齐卡洛虎脸一红:“马厩。”
“还有呢?”
“没有了。”齐卡洛呼呼喝着粥。
亚克放下碗,狠狠打了个饱嗝,从桌上抓了张干实的馕,送到齐卡洛手中:“头儿,你别只顾着喝粥。来,吃个馕,好好地填饱肚子。”
齐卡洛抹了抹胡子上的米汤,接过亚克递来的面馕。
亚克神秘一笑:“头儿,咱们很快就要打大仗了。”
“大仗?什么大仗?”
“还能有什么大仗?”亚克一跃坐到了木桌上,手握铁拳向着南方,“就是打凉军的仗!攻破他齐雄关的仗!”
“终于要打了吗?”齐卡洛激动道。
“是啊,要打了!”
草棚下一片喊声雷动,桌上原本不多的面穰、腌菜瞬间被一扫而空。大伙儿抱着很快就要攻克凉军,凯旋回夏的心情,卖力地塞饱自己的肚子,准备狠狠干他一仗。
夜晚回到帐篷,皎洁的月光顺着东窗泄进简陋的屋子。一顶粉色温馨的纱帐挂在简陋的帐篷里,出奇地未显兀。仔细看,那粉粉的纱帐上还镶有银线,在洁白的月光下,滚动出一串串美丽的银珠。齐卡洛心跳加速,拉着曹禹坐到榻上,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给你弄了件好东西,往后睡觉,不会再有虫叮你了。”
曹禹摸着纱帐:“粉红色的蚊帐?”
齐卡洛欢乐地笑脸倏得一僵,心底将亚克与蓝亦杞骂了个狗血淋头,急忙解释道:“粉的也不比红的差。粉的也好看。里面有银线,还亮闪闪的。”
曹禹笑着道:“晌午在河边,你被赫连重逮个正着。自以为藏得好,可那大片红粉落在绿林中,好比白帛上泼了墨,你说怎会叫人瞧不见?若是你爽快走出丛林也就罢了,偏你孬包地夹着纱帐跑了。赫连重说你……”
“说我什么?”齐卡洛面色潮红,想到白天的行径,自觉好不难堪。
曹禹忽又笑出声,继续道:“说你傻,不然能说什么。还问我是不是?”
“那……那你……”齐卡洛紧张地问,“怎么说?”
“我说‘是’,”曹禹笑着回道,“可我,就喜欢和‘傻子’在一块儿,畅快,舒心。”
齐卡洛望着眼前面如桃花的曹禹,虽然他的话很有些埋汰自己,但想到他喜欢同自己在一起,眼前顿时一片明亮,拉着曹禹止不住一个劲儿地乐,嘴里反反复复叨叨着:“我就知道你喜欢和我在一块儿。”
这夜,齐卡洛与曹禹挤在罩着纱帐的榻上说了许多话。
屋外白色的风灯闪闪烁烁,巡兵打更前,齐卡洛轻轻地解开了曹禹的发带,绸缎般的黑发划过齐卡洛的大手柔和地散开,他情不自禁向着曹禹亲吻了上去。
六月,赫连重集聚了众多人马开始向东南方行进,正当所有人以为即将开展之时,却传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大单于下令将赫连大将军调遣回天启城?”军帐内传出齐卡洛的声音。
余晨凡刚跨过门槛,便听见齐卡洛的咆哮。离齐卡洛不远处还坐着四人,分别是曹禹、蓝亦杞、亚克与胖子查查。曹禹手边放着一盏茶,偶尔呷上一口。齐卡洛显得十分气愤,亚克与查查也不禁紧皱浓眉。
曹禹止住齐卡洛聒噪的嗫嗫不停,抬手朝余晨凡悄然向左侧一处木凳指去,“是余大夫,坐。”
“出了什么事?”余晨凡坐在曹禹所指的空位上出声询问。
曹禹盖上茶碗,朝蓝亦杞道:“茂才,你与余大夫说说。”
蓝亦杞朝曹禹一颔首,说道:“今早,从天启城传来大单于的命令,要咱们赫连大将军立刻返城。驻扎在此的二十万军兵,将由随即而来的骠骑将军萨里莫统率。”接着,蓝亦杞又轻声提及了大单于作此决定的原因,在说到赫连重曾私藏李荀时,变得更为谨慎。“有人将大将军曾把敌将李荀私藏在南阳山营地的事传到了天启城,说大将军对那李荀极好,同出同进,甚至同吃同榻,待他犹如……犹如……”蓝亦杞说道此处,停顿了片刻,琢磨措词:“犹如咱们头儿对阿绿哥那么好!还说大将军救了李荀的儿子,不但不杀,还让李荀进中军大帐来把孩子接走。这事传到了大单于的耳朵里,大单于极为震怒!那些大臣们更是趁此落井下石,说赫连大将军打不下齐雄关,就是因为舍不得打自己的心头肉。咱们在边关打仗的人自然知道,那齐雄关铜墙铁壁,哪是能打的?但天启城里的大单于不知道,只道是大将军与那李荀有苟且。大单于如今听信了谗言,大将军要是回去,定是要被问罪……”
蓝亦杞未说完,查查与亚克又是一叹。查查摇头道:“大将军是个好人,咱们看得出他是真心想着要攻破齐雄关。再说,这两年在南边,哪一场战咱们不是实实在在地打?大将军为大夏打下那么多土地,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怎么就有这种歹人喜欢在大单于耳边搬弄是非?”
“这事也真蹊跷。照这说法,被大将军在南阳山上当众行刑的汉族男人是李荀?谁说他一定就是李荀了?说不准就是个普通的汉人。再说了,李荀是什么人,大凉的统帅,与我们在边境打了那么多场战役,与赫连大将军是彻彻底底的死敌!他自己送上门来,咱们大将军还能放他走?”
“那人是不是李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将军身边的确有过这么个人,而且是个汉人!现在有人妄图诋毁赫连大将军,他不是李荀也会被坐实成李荀!”蓝亦杞垂首沉思:“能令大单于这般相信大将军有愧于大夏,恐怕这谣言已被传得绘声绘色。咱们身在战地都不清楚此事的真假,远在天启城的人又怎么知道这事呢?有人传?何人传?为何传?”
一席话就像在湖中咋下一颗石子,瞬间激起涟漪。“萨里莫?”亚克猜测,“萨里莫接下了统领大军的重任。会不会是他,为了撺掇下赫连大将军的功绩?”
“不会,”蓝亦杞打断道,“萨里莫虽然傲慢,但心直口快并无心机。这般做法,不像他所为。”蓝亦杞思索:“难道是争储?太子担心赫连大将军军功卓著威胁到自身储君之位?虽说太子远在天启城,但咱们军中必有他暗插的亲信。他们得了这些风声,散布谣言,诋毁大将军?”
“就为了这个,连快要到手的中原都不要了?老子不信!”
亚克猜测不出,只得焦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何人所为?”
查查瞥向了余晨凡,心中想着医营听来的余大夫亲自入大帐为李荀诊治过的传闻。齐卡洛则悄悄地望着曹禹,心中也很不安。
曹禹感受齐卡洛的视线,随口一说:“或许是李荀?”
“李荀?”众人共愕:“怎么会是他?”
“如果那汉人真的是李荀。他们二人间的事真真假假,天底下又有谁最清楚?”曹禹道,“身为夏军统帅,赫连重断不可能将此事传出,而李荀,如果他得知赫连重有攻关之计,一时又奈何不得他,又或者,他也与赫连重真的有情,不想与他刀剑相向。在天启城散出这些言词,威逼赫连重离开战地回到都城,也是情理之中。如果这汉人不是李荀,而李荀只是因缘巧合地得悉了这件事,那这就更是条妙计了。”
众人恍然大悟。蓝亦杞立刻道:“阿绿哥说得也有道理。如果这真是李荀使得计谋,那此人果真睿智。”
“睿智个屁,”站在一旁的齐卡洛猛地蹬翻了木椅,“这叫卑鄙!换了我,我绝对受不了!宁可在战场上与对手决一死战,也不愿被这样暗伤一箭!”
天色逐渐暗下来,一团团黑云正在天际酝酿着一场风暴。
赫连重因天启城那道突如其来地的诏令陷入困境。他面色铁青,一拳砸在桌案上,疾声厉色向提出猜疑的乌恩其道:“这不是李荀的计谋!”
“为何不是?”乌恩其从一开始就对赫连重与京阳之间的情感存着担忧,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被人利用,不仅坏了战局还损了将军的名誉。
赫连重一时答不上,只是直觉认为这不是李荀一贯的做派。李荀虽然常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但从不违背其至大至刚的气度。而这次的计谋实在过于阴险。利用他与京阳之间的感情做文章,这种事着实叫人愤慨!
不!当赫连重刚接到这消息的时候,更震惊的还不只是惊讶于自己与京阳的事被传入天启城。而是对方直指京阳的身份——李荀。
从驿使口中听到李荀这个名字的时候,赫连重完全是茫然不敢置信的。那令他夜夜思念,情不自禁爱慕上的人是李荀?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京阳竟变成了敌方统帅?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说?难道就为了逼他放下兵权,竟把故事编造的那么荒谬?
不!他扪心自问,从来没有怀疑过京阳吗?他怀疑过。一个普通的山野猎户,能有那么渊博的学识,广阔的胸怀,以及矫健的身手?能对他与李荀之间的每场战役如数家珍?他怀疑过京阳,只是没有将他怀疑成李荀。
他与京阳相遇的时候,李荀早已战死沙场;京阳离开南阳山后,李荀在齐雄关死而复生。
赫连重突然背后一凉,难道京阳真的是?
不!他绝对不能是!
赫连重无法想象,如果京阳就是李荀,那一夜他是怎样敢于只身一人来到敌营腹地,舍弃身份在自己参|错别字|下忘我地承欢;如果京阳就是李荀,在战场上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下达那一条条致命的军令;如果京阳就是李荀,今后大战中自己还能冷静地与他生死对战吗……
如果京阳就是李荀,自己该怎样收拾眼下这混乱的局面?
难道,这一道诏令是在解救他摆脱感情的窘境?
赫连重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他必须立刻确认京阳的身份,必须立刻令自己清醒过来!
“传余晨凡!传阿绿!”
余晨凡与曹禹很快到了营帐。曹禹神情自若,得知随行回天启城的名单中有齐卡洛的骑队,自己也将一并离开营地后,甚至显得分外放松。余晨凡则有些紧张,特别是在曹禹的映衬下,更显得神色不自然。
赫连重不动声色地望着余晨凡。余晨凡用他一贯的拘谨向赫连重行礼,眼角余光只在与他一触后便垂下,格外恭顺的模样。赫连重却觉得他是在装模作样。余晨凡对今夜赫连重召唤他进帐的意图心中了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很慌张但不敢表现出来。
“乌恩其退下,所有护卫军仆皆后退一丈,任何人不得入内。”赫连重高声命令。
乌恩其得令后退出营帐。
余晨凡内心更加焦虑了,表情却越来越镇定。赫连重没有做声,在他身前踱了几步,突然问:“你在齐雄关,如何见到得京阳?”
余晨凡躬着身体,恭敬地回道:“小人先去了打听了几家客栈以及新人营,问有没有个叫京
阳的人。正巧……正巧有一营在找两个失踪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就叫京阳,于是小人就见到了他。”
“是吗?”
赫连重目光灼灼地审视着他,余晨凡被他看得很不安,神情逐渐地变得慌乱,眼神游移,闪烁不定,完全不敢看赫连重的眼睛。
他在说谎。看他多么慌张。赫连重遍体寒意,自己不希望的事看来是真的。如果余晨凡像曹禹表现的那样坦荡,赫连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毕竟他也想相信他的这番话。但是,看看他,眼神飘忽,目光逃避,手脚瑟缩,所有的姿态都在告诉别人,他没有讲真话!
赫连重上前一步,威逼在他身前:“本将要听得是实话!眼下这帐篷里没有别人,护卫都在一丈开外,你可以大胆地说。事到如今已成定局,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本将也没准备治你的罪。今天天启城的诏令上,直指‘京阳’就是‘李荀’。你既诊治过京阳,又进过齐雄关,你很清楚京阳在齐雄关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初在南阳山上的时候,你还曾一时失口唤京阳为‘大人’。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
赫连重高大的身躯与满腔的怒火向余晨凡压迫过来,余晨凡被无形的威压逼得忍不住倒退,瞬间面色苍白,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赫连重狠狠地瞪着余晨凡,他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与他争辩京阳不是他想的那样。如果余晨凡说京阳是凉国哪家没落大家族的后裔,他可以立刻相信,绝不再追问。可是,余晨凡不反驳!
赫连重差点低吼出声,竭力压制着即将爆发的怒火:“你说,大胆地说!”
余晨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将军息怒。李大将军实乃大凉栋梁,文武兼济,胆略过人。小人实在不愿他遭受磨难……小人知情不报,自知有罪,甘愿受罚!”
“你,你……”赫连重不再挣扎了。自己心心念念要打败的人,与心心念念想要厮守的竟是同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潭漆黑的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快,越是抵抗眼前越黑。当初,京阳得知自己是赫连重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万劫不复的感觉?一心击败的统帅,一心救回的夏兵,一心相待的知己,竟是同一个人!
他问过京阳,是不是后悔救了自己。京阳的回答是,木已成舟,谈什么后悔。
是啊,木已成舟,还谈什么后悔?
赫连重跌坐在椅上,手掌朝书案上泄愤地扫过去,案上茶盏、笔洗纷纷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他闭上眼睛用力喘着气,过了许久,才慢慢用还算克制的语气问,“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份?这件事你还和谁说过?天启城的诏令与你有没有关系?”
“小人第一次见到李大将军的时候……”在赫连重大发雷霆前,余晨凡果断斩断话头,慌忙补救道,“小人从未与任何人说过您与他的事。天启城的诏令,小人也是刚刚得知,小人真的毫不知情!”
赫连重看着他,这个余晨凡竟然那么早就知道了,始终瞒着自己,在他眼中,自己与李荀的感情一定很可笑吧?或许,是很可悲?赫连重精疲力尽地说:“余晨凡,让你在夏军的营地中,医治了两名大凉的统帅,还真是委屈你了。”
余晨凡脸色倏然骤变,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始终冷眼旁观这场闹剧的曹禹,这时冷不防开口:“赫连大将军,今日不过被李荀将了一军,你就这么难以接受?”
“被李荀将军?”赫连重突然悲戚地苦笑道,“不,你们根本不懂,这根本不是李荀布下的棋局!”如果这是李荀的计谋,那天夜里他就不会如此放纵,不会将他最想隐藏最自卑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眼前,更不会把那么大的把柄落在自己手上 。李荀只会把那一晚永远地埋藏起来,等到凉夏战争结束那天,将京阳这个人从世间彻底抹去。赫连重此时才醒悟到,为什么京阳从来不给他任何战后的承诺,始终告诫他往后不要再找他。因为,他是不可能找得到的,尘世间从来就没有京阳!
“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一口咬定不是李荀。在我看来,从这道诏令中得益最大的是他。可是,如果真的不是李荀,那又会是谁?”曹禹静静地站在灯下陷入沉思,心头忽然闪过一双狐媚狡黠的眼睛。
“难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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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