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烽火凉夏

　　第四十二章

　　没有星斗，没有月亮，天很黑有些闷热，想下雨又下不来的模样，偶尔南边闪过一道白光，夹杂着隆隆雷声。山道里，一列队伍正匆匆前行，从他们身上的甲胄判断，是夏军军兵。在这整齐的队伍里，有两个矮小的身影，他们的步伐时快时慢，时而挤在一起，时而拉开距离，破坏了原本有序的队形。

　　这正是失踪的小达与小轩。

　　他们被混入新人营的陈大、郑五两名盗寇，使计弄出了齐雄关，准备送往山寨。小达在出了齐雄关后不久便苏醒，过了不久，小轩也恢复了意识。两人都被困了手脚，扔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上，嘴里还被塞了一团布囊。原本，小达想等天黑趁盗寇不注意的时候，带着小轩逃走，却没想到遭遇了夏军的阻截。夏军当然不是来救他们，只是将他们当做一对寻常的汉人兄妹带回军营充作军仆。对，兄妹，小轩被陈大、郑五两个混蛋打扮成了女娃儿。

　　官署那边恐怕已发现了他们两人失踪，爹爹与赵中郎他们一定非常着急，小达与小轩却无法向他们传递任何消息。如今他们被押解去夏军营地，情况十分不妙。

　　既然已是山穷水尽，不得不搏一搏运气了，小达装作很害怕地问：“大人，我和妹妹会被送去哪儿？”

　　“到了营里，听候营里大人们的安排。”一名夏兵道。

　　“这女娃儿很漂亮啊，阿布鲁将军应该会喜欢。”另一名夏兵说。

　　“对，阿布鲁将军最近喜欢汉人女子，之前不是找了个漂亮的汉女吗？”有人附和。

　　“可惜，送回辰阳去了。这女娃儿长得可一点也不输之前那个，就是年纪小了点。”

　　“养几年就大了，女娃儿长起来快得很。”

　　小达连忙说：“妹妹从没与我分开过，她会害怕，求你们不要把我们分开。”

　　“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那，那我能不能也去阿布鲁将军那儿？”

　　“你啊？阿布鲁将军不会要你的，你这长相和你妹妹差远了。”

　　夏兵们对他一阵奚落与嘲笑后，又道：“说起来，上次带回营地那对好像也是兄妹，妹妹被阿布鲁将军看上，而那哥哥好像是被赫连大将军带回中军大帐了。”

　　“听说那男的与之前那个在南阳山上挨鞭子的人长得挺像。”

　　“赫连大将军带男人进营帐？”小达吃惊地问。

　　“怎么？不可以？还是，你也想去大将军的营帐？”

　　“去！我想去！你们送我去吗？”小达突然有点生气。

　　“赫连大将军的营帐，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吗？”夏军们对着他又是一顿奚落。

　　小达更生气了，小小声地嘟囔：“他会喜欢我的！他可喜欢我了！”

　　小轩听了他们的对话，悄悄地推了他一把，挤挤眼示意他不要再与夏军说话。

　　大约又走了三里路，他们眼前出现了夏军壮观的前锋大营，内外两排寨墙高高耸立，每隔百步设有一座瞭望台，寨门更是坚固难破，驻有重军把守，守卫森严。

　　大门缓缓打开，小达与小轩随着队伍向前走，被押进大营的那刻，他们心底涌出一种有进无出的绝望感。

　　远处走来一队巡营的医师，急匆匆地从营地里抬出几名兵丁，正与他们迎面相遇。

　　官署内灯火通明，屋内众人彻夜不眠，焦急地等待着少年们的消息。李荀刚从出事的山头回到住处，北城门与几条街巷他都奔走了一遍，全无孩子们的音信。看来正如赵灵推测，小达与小轩已出了城关，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关外地域广阔，山势地形不明，又有十五万夏军虎视眈眈，要找两个孩子是何等困难。即使现在打开城门，也无法在漆黑的夜晚大张旗鼓上山寻找孩子。

　　李荀坐立不安，内心如被万蚁啃噬，小达和小轩那两个小家伙的身影好像时不时就在他面前闪现，却又怎么都碰不到他们。看到高柒峰从后院走来，李荀连忙又问：“把赵灵安顿好了？”

　　“喝了药，睡下了，”高柒峰无奈苦笑了下，“再不睡下，官署要被他闹翻了。”

　　李荀走到摆放地图的书案前，指着几处高地说：“明天起先封了北城这处关口，除有皇城或我颁下的通关令者，其他人一律不准进出。早上派人先找这三处，这是容易建寨的地形，最可能是盗寇所在。新人营里的兵丁，之前不知道小达小轩的身份，即使盗寇将他们带走，暂时还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你也先去休息，”高柒峰劝道，“你可不能倒下。”

　　李荀犹豫再三才去了厢房，临走嘱咐高柒峰说：“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回到后院，李荀先去右耳室看了下赵灵。他睡得很不安稳，蜷缩在床上，眉头紧皱，手里死死拽着一个香囊。李荀替他将扯掉的被褥重新盖上，才回到自己房间。他从官皮箱里取出木雕小偶人，放在枕边。

　　李荀睡到床上，与小偶人面对面躺着：“千里，孩子不见了。”

　　“太大意了，我竟然把孩子们弄丢了，”他惴惴不安地说，眼中有些酸热，眼前的偶人看起来渐渐模糊，似乎有什么东西遮挡在了眼睛上，“他们昨天还背了一半的书给我听，说今晚再背另一半……”

　　“万一找不到，该怎么办……”李荀伸手将偶人抱在怀中。

　　数里之外的夏军营地此时也不平静。百人巡夜的队伍手持火把，押解着两名少年一路向前过了一个又一个营帐。

　　小轩被一名高大的夏军兵丁反绞着双手，紧跟在小达身后。他不知道他们将被押送到哪里。之前被丢在某个看起来十分简陋的营帐里，没过多久，突然这群夏兵又将他们押了出来。难道是要去那名叫做阿布鲁的将军营帐？如今他被扮成少女模样，那些夏兵都以为他是女娃儿。

　　莫非他的事已经被通报到将军处，连夜就要将他送去给那叫阿布鲁的人寻欢了吗？不！他不是女娃儿！他是李荀之子，怎么能受胡人这般侮辱！可是他望着一路层层密密的营帐，又不禁在心中悲戚，逃是逃不掉了。如果，如果这些胡人真是要折辱他，他也只有以死明志了！小轩好难过，还不曾上战场杀敌，竟要以这样悲惨的结局收场。

　　小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夜晚的营地灯火连天，前方出现一座高大的营帐，这或许就是中军幕府。一杆杆纛旗在营帐周围迎风而立，纛旗上象征着夏军统帅的图腾与文字，张扬而霸道。

　　这难道是赫连重的营帐吗？小轩惊讶地想。

　　带队的将领上前禀报，两名少年很快被带进了营帐。营帐内，一名刚猛健壮的男人站立在中央，目光严厉，不怒而威，这大约就是统帅赫连重了。小轩绝望了，他不能暴露身份拖累爹爹，更不能让胡人统帅羞辱，看来今夜是注定无法善终了。

　　待军兵们纷纷退下，帐中只留下赫连重与他俩时，令小轩诧异的一幕出现了。就见原本乖乖跪在地上叩头的小达忽然原地蹦了起来，直直冲向赫连重。不是刺杀，不是袭击，只是扑到赫连重身上紧紧抱住了他。赫连重也不呵斥他，反而疼爱地搂着少年的肩膀。小轩以为自己眼花了。下一刻，他感到愤怒，莫非这一切都是谋害他的阴谋？

　　然而，小达接下去的话立刻又打消了小轩的念头。

　　“千里叔，这是我弟弟京小轩。我们今天在城里被坏人抓了，路上遇到夏兵，他们把我们带到这儿。爹爹一定急坏了，你能让他们放我们回去吗？”

　　“你弟弟？”赫连重看着眼前身形狼狈但面容姣好的小轩。

　　“啊，是这样，”小达忙不迭解释，“那些坏人把我把我弟弟打扮成女娃儿，但他真的是我弟弟。”小达拍小胸脯保证。

　　赫连重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小轩，不禁从他眼眉与嘴角处看出不少京阳的影子，疑惑地问：“哪里来的弟弟？”

　　小达不知道怎么和赫连重说李荀的事，怕说漏嘴惹出大祸，只得含糊道：“爹爹先前不是也打过仗吗？打仗的时候离开了家。那不是不知怎么就不打了吗？以前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再后来，我们下山进了城，恩……碰巧遇到他家里人也到了齐雄关，就……就遇上了。”

　　“京阳的孩子？”赫连重曾听京阳提过，但从未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却见到了。见到的瞬间，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有点激动有点为自己感到心酸。他探出手，想要接近这孩子，却被孩子躲开了。

　　小轩知道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会令赫连重不高兴，但他忍不住就是要那么做。他不想被赫连重碰触，他怕他，这种怕谈不上多反感，只是潜意识里的回避。从小达与赫连重的对话中，他判断出赫连重是见过爹爹、认识爹爹的。京阳是爹爹在外用的假名，自己与小达在新人营里也管爹爹叫这名字。只是赫连重怎么认识爹爹，在哪里见过爹爹，他都不知道。小达称呼赫连重为千里叔，如果不是刚才一群人拜见他时齐声大喊赫连大将军，或许小轩会以为这男人真的叫做千里。但他明明是赫连重，小达却喊他千里叔。为什么？小轩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爹爹和他相识的时候，他们两人莫非都用了假名？但是小达见到赫连重时并不惊讶，显然他已经知道千里这个名字并非真名，小达知道赫连重的身份。那么，赫连重知不知道爹爹的身份呢？应该不知道吧。知道的话，不可能放他们走，小达不会提这样的要求。既然如此，自己一定不能露馅。

　　“我，我是京小轩。”小轩默默低下头，如同一个普通平民孩子见到高级将领那样，害羞又胆怯。

　　“你起来吧。”赫连重再次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这次小轩没有躲避，只是身体微微有些僵硬，偶尔侧头偷偷看他一眼，显出害怕又有点受宠若惊的模样。

　　小达暗暗在心中为小轩的表现叫好，队友没有拖后腿让他信心十足，继续刚才的话题：“千里叔，能不能让我们回去？爹爹在城里肯定急坏了，到处找我们！”

　　“今夜已晚，明日我再安排。你们先吃点东西。”

　　随着赫连重的吩咐，晚餐很快被送进营帐，摆到书案上。午膳后两个少年滴水未进，此时看到羊肉、蔬菜羹早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达先开动，小轩看他吃得随意，一点也不担心被暗算的样子，也跟着大口大口吃起来。

　　“京阳最近好吗？”在少年们大快朵颐声中，赫连重打破沉默。

　　“爹爹挺好的。”

　　“他去军营了？”

　　“是啊。”

　　“打仗吗？有没有受伤？”

　　“爹爹不在前方打仗，他就……就后方打打杂……”小达小心琢磨着说，“平时嘛，也不过在营地，从这里跑到那里，传传话什么的。”

　　小达说话的时候，小轩看了看他，对爹爹那整天忙碌的军务被解释成“后方打杂”和“跑腿传话”表示很服气，向小达投去赞叹的目光。

　　第二日是个阴雨天，昨夜憋了一晚上的雨终于还是在清晨时落了下来，闷热的气息转眼被清新的空气所替代，但官署中人们的焦虑未减分毫。李荀一早起身，先将昨夜派出搜城的将士兵丁们招入官署，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又请了赵胜、周康入府，也未找到少年们的踪迹；新人营里经过彻夜排查，又查出十几名身份不明者，已押入牢房待审。所有线索直指关外，李荀调派出千人兵将上山搜查，并下令如遇盗寇山寨直接围剿。与此同时，睡了一夜的赵灵也醒了过来，相比昨夜已冷静不少，坐在正堂偏椅上听着李荀下达一道道指令。

　　“将军，为什么不派我去关外？”赵灵道。

　　李荀放下手中狼毫，揉了揉眉心，没有立刻回话，又过了片刻，他喝了口热茶，轻轻将杯子放在桌上，才说道：“你留在官署，我比较放心。若让你去了关外，恐怕不止要找小达和小轩，下一个就是要找你。”

　　赵灵没否认。以他目前不稳定的情绪，出了城关，怕也不能冷静地分析线索，上山乱跑的可能很大，到时还真说不准会被困在哪座山上，加重李荀寻人的负担。

　　“李大将军，北门城外有人高喊，说昨夜遇到两名十岁左右少年，问是否为城内百姓所失，要求进关！”一名将士匆匆忙忙进入正堂禀报。

　　李荀与赵灵对视一眼。陷阱？

　　“来者何人？”李荀问。

　　“来者自称姓‘余’，余晨凡。”

　　李荀蹭得站了起来，满脸震惊，连忙说道：“立刻请他进关！入官署一叙！”

　　将士得了命令，马上退出官署。李荀又吩咐人去请高柒峰至正堂。高柒峰彻夜未眠，刚在后院耳室小憩片刻，又被人叫回正堂，一进门就问：“有消息了？”

　　“对，应该是有消息了，”李荀点头道，“刚有人叩击城门，来传消息的人，是亦凡！”

　　高柒峰脸色一变，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不顾礼节地拽住李荀手臂：“高亦凡？真的是高亦凡！”

　　“我已派人将其带来官署，是不是他，很快就知道了。”

　　赵灵沉吟道：“不管是不是他，都未必是好事。如果真是高亦凡，这岂不是说明小达和小轩目前在胡人手里？”

　　高柒峰也立刻意识到这点：“这倒是麻烦了，看他究竟怎么说。”

　　“赵灵留在正堂，待余晨凡到官署后，将人领至西厢约谈。”李荀说完，离开正堂。

　　雨下个不停，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余晨凡一早坐着辎车从营地赶来齐雄关，入关后打上伞跟随大凉将士前往官署。雨天的齐雄关却也不冷清，依然有不少做工的百姓在街道上行色匆匆。大凉营地大致看起来从城池中心到郊外，分成了五阵营垒，号旗在风雨中傲立，高耸的城墙与整齐昂扬的部队，使得本就如铜墙铁壁其雄关更加坚固不催。

　　余晨凡见故国阵地如此坚毅，不禁感慨万分，脚步更加坚定地迈向官署。在官署内他先见到了赵灵。赵灵那一身亦正亦邪的气质，令他一眼便知此人并非等闲，谦恭地报上名号，等待召见。赵灵将他打量一番，引入西厢。

　　西厢庭院没有外人，余晨凡在门前稍站须臾，只见屋内一道绘有蕙兰帘幔，将屋子遮去了三分之一，两边悬挂着若隐若现的数条纱幔。帘幔前摆着紫檀条案和嵌玉圈椅，条案两旁各置两把官帽椅。李荀正坐在圈椅上，一旁官帽椅上则坐着一名面貌骇人的男人。

　　南阳山一别后，余晨凡没有想到那么快又见到李荀，恭敬地上前叩拜。

　　“余大夫请起，坐，”李荀请他左手边入座，“听说你有小达他们的消息？”

　　“回禀大人，”余晨凡抬头看向李荀，又朝那骇人男子与赵灵各拱手行礼后说道，“昨夜亥时，小人与医队医师一同巡营防疫，碰巧遇见侦查山地的将士们回营，队伍里有两名少年，其中一人便是小达。”

　　“他们怎会被夏军带去营地？”

　　“据回来的夏军将士们说，他们在山道上遇见盗寇，双方起了冲突。两名少年尚是年幼，当时被盗寇绑在马车中。将士们以为他们是普通百姓，想带入营地充作军仆。小人认出小达，立刻前往中军营地禀告了大将军。赫连大将军将他们召去了中军营帐，现在两名少年皆是无恙。”

　　“余大夫，你应该不是自己私下前来向我报信的吧？”

　　余晨凡顿了顿，也颇为无奈地回道：“如大人料想，正是赫连大将军派遣我来齐雄关，向您递上孩子们的消息。”

　　李荀头痛道：“他这是不愿将孩子们送回来，要我亲自前去夏军营地吗？”

　　余晨凡低下了头。

　　赵灵怒喝：“赫连重怎么会知道孩子们的身份？还以孩子要挟李大将军！难道他对孩子们……”

　　“赵灵！”李荀打断他，转首看向高柒峰：“高柒峰，你还记南阳山上，我救过的那名夏兵千里吗？”

　　高柒峰？余晨凡惊讶地朝那始终没说过话面相可怖的男人看去。他知道从自己进屋起，这男人的视线就一直在自己身上。他本以为对方是怀疑自己来官署的目的，才一直盯着自己。听到高柒峰这名字，他才恍然大悟，这人竟是自己那曾经英俊亲切的三叔。他怎会变成这样可怕的模样，虽然自己从不以貌取人，但仅是这般相貌，已不难猜测他曾经经历过的可怕遭遇。

　　高柒峰见余晨凡目光转到他脸上，连忙偏过头，回李荀问话，语气中不免带出一丝诧异：“将军，难道那人就是赫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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