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春天之前

　　“开玩笑也要有个度，陈浥。”鹿槐沉着脸，语气透着浓浓的凉意，“以身相许这个词真的很不尊重女生。”

　　她脸色变换得令我措手不及，我愣了一秒，心趔趄一下，我忙改口说，“那我收回，你就当没听到，别生我气好不？”

　　她看起来气的不轻。

　　我没想到这个词带有贬低女性的意思，正思忖着要不要自扇嘴巴，我的慌乱可笑无比，鹿槐眨了眨眼眸，她慢慢收起严肃的表情，语气放软：“没出息。”

　　“对不起，鹿槐。”我再次真诚道歉。

　　声音颤抖着，手心紧张到冒汗，我拢紧了十指，像拼命抓住什么似的。我暗暗发誓再也不乱开玩笑了，尤其这种流氓玩笑。
　　我可以一直道歉，直到她肯原谅我为止。

　　鹿槐看我一眼，忽而笑了下：“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因她这一笑，绷紧了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不少，蹦上喉咙间的那颗心落回到原处，鲜活得能听到胸膛传来的噗噗跳动声，我得以喘息。

　　我说：“怕你生气。”

　　她重复我的话：“怕我生气？”

　　“嗯。”

　　“我很吓人吗？”

　　“不是。”喉咙干涩到沙哑，似含了粗粝的哽咽，“我怕你讨厌我。”

　　…

　　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带鹿槐去哪儿，我只是想来见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来了，这会儿，我像个约会小白，完全不知下一步该干嘛。

　　我想起鹿槐她是衢州人，想必对温州的特色美食没多少了解，忽然脑光一闪，我目光炯炯，问她：“鹿槐，你吃过当地的特色美食吗？”

　　鹿槐边走着边低头玩弄手里那株山茶花，闻言懒洋洋抬头：“比如？”

　　我想了一会儿，一一数来：“比如灯盏糕，双炊糕，桂花糕，糯米糕，嵌糕，松糕，枣糕……”

　　“等会等会。”我话没说完，鹿槐一脸受不了，赶紧做了个停住的手势，“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这么多糕，听得我血压都高了。”

　　“啊……哦，我们还有杏仁腐，猪脏粉，糯米饭，辣哭饼，麦饼，锦粉饺，都非常好吃。”

　　“吃过一些。”

　　“那我带你吃没吃过的，好不？”

　　“你带路吧。”

　　“好！”我冲她笑了笑，像一年级的我当上班长那样开心。

　　我带她来到五马街，这是温州一条有名的小吃打卡地，因为正值淡季，没多少游客，街上零零散散一些摊铺和行人。

　　我选了一家装潢看起来不错的店。

　　进到店里，老板娘用热情的温州话招呼我们，鹿槐一脸懵圈，听不懂一点。

　　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呆呆的，和写题游刃有余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抿着嘴笑了笑。

　　落座后，鹿槐正翻看油光满面的菜单，指着上面某道菜问：“要不要来份芙蓉蝤檬，听起来很不错。”

　　“呃，蝤檬就是青蟹，这是温州方言的叫法，你对海鲜过敏，不能吃。”

　　“好吧。”她有点失落，又继续往下翻了翻菜单，过了一会儿，表情更失落了，“怎么都是海鱼，你们温州人只吃海鲜吗？”

　　“确实如此。”

　　鹿槐放弃了，菜单推给我：“你来点吧。”

　　“好嘞。”我接过来，在点单纸上勾了几道鹿槐可能会喜欢吃的点心。

　　我勾选着，鹿槐自怨自艾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哎，看来上天注定我不能嫁给温州人。”

　　转着的笔蓦地一顿，差点从手中滑落，我猛抬起头：“为什么？”

　　鹿槐漫不经心地说：“我海鲜过敏啊，温州人都喜欢吃海鲜，说明我和他们天生不合。”

　　“谁说的！”我一听立马急了，“也有特例的，就比如我，我虽然是温州人，但我不爱吃海鲜，我喜欢吃粗茶淡饭。”

　　鹿槐一脸莫名其妙，甚至太阳穴那块地方狠狠一抽，有些咋舌看着我。

　　“可你明明吃海鲜啊。”

　　“我什么时候吃海鲜了，我明明不吃，什么大黄鱼蛏子海参海瓜子血蛤，一个比一个奇丑无比，谁爱吃谁吃。”

　　鹿槐一言难尽，无情拆台：“上次和你兄弟们吃的那餐，我没记错的话，你一个人炫了两大盘蟹。”

　　“……”我一噎，“那从现在开始，我不爱吃海鲜了，所以鹿槐，你以后找老公必须要找温州的，必须必须。”

　　鹿槐一脸雾水，想不通找老公和我之间有什么关联，我总是这样，恨不得把自己倒贴给她。

　　闹得声音挺大，引得周围不少吃客往这边看来，其中一位隔壁桌的大叔手指正撬开一只大肥蟹，见状，笑着打趣：“我说这位小伙子，我敢断言，没有一个正宗的温州人不爱吃海鲜的，你这样得被逐出温州啊。”

　　“哈哈哈哈。”凑热闹的那拨人笑了起来，一时间店里的气氛都被我感染了。

　　我红着脸皮对那位大叔说：“不好意思啊叔，多有冒犯，还请包涵。”

　　“没事，叔跟你开玩笑呢。”

　　一点都不好笑！我只想挖个地缝钻进去，在鹿槐面前出尽洋相让我非常尴尬，尴尬极了！

　　插曲过去，鹿槐唉一声：“陈浥，你这丢脸丢到温州了。”

　　“……”我不甘又不敢看她，“我只想为自己正名。”

　　她欲言又止，又唉了一声：“和你吃饭好丢脸，别人都看着我们，饭都不敢吃了。”

　　“……”

　　刚要说些什么，鹿槐用警告的口吻下达命令：“从现在开始，到吃饭结束，咱们谁不认识谁，做不到谁就是猪。”

　　“我才不是猪。”

　　“行，那三二一，我们不许说话了。”

　　“……”

　　接下来，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冷场，我认命地闭上嘴，鹿槐识相地埋下脸，她嗦她的敲鱼锦粉面，我扒我的糯米伴饭，全程零交流，眼神偶尔碰撞上，又不约而同错开目光，旁人还以为咱俩就是一拼桌的。
　　吃完后，我先去把饭钱结了，那服务员一脸震惊地看着我，眼神似乎在说原来你俩是一对的啊。
　　我呵呵两声。

　　出了店门，我们一左一右隔得老远，在空气中互瞪对方，之间的距离能建一个足球场，瞪着瞪着我自然而然地挨紧了她，双手插进外套兜，忍不住轻笑一声。
　　鹿槐啧一声，推了我一把，没推动。

　　茶足饭饱，我提议去散步消食，她默许，接着我们悠哉悠哉地在纱帽河附近逛悠，我和鹿槐都不是爱斤斤计较的人，在这点我们不谋而合，所以刚才的不欢被抛之脑后，我们和往常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天。

　　日风舒适，吹动密密匝匝细碎的树叶，草坪沐浴着阳光，鸟鸣似的疾风，股股撼林丛，有小朵轻云，浮于天际，飘向远方。
　　这岁月倒是过得有几分惬意。

　　鹿槐忽然说：“要是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听闻，我嘴角一扬，笑上眉头，这不是她想和我白头偕老的意思么。

　　但我嘴上矜持着，问：“为什么呀？”

　　她懒洋洋地笑：“因为这条路是下坡。”

　　我：“……”早知道我就不该问，妈的，自讨苦吃。

　　下午，我带鹿槐来到海洋馆，这地方我来过两次，没什么看头，但我想到衢州没有海，鹿槐应该没去过，便带她来了。

　　我买好门票，又给鹿槐买了点小吃，让她在观赏期间不至于寂寞。

　　我们进入一条深蓝色的隧道，仿佛置身于水下宫殿中，形形色色的海洋生物顽皮地从周身窜来窜去，偶尔来个回马枪吓一吓路过的小孩。

　　鹿槐双眼发亮，眼底溢出藏不住的愉悦，她好似一只在花丛中扑闪振翅的蝴蝶精灵，灵动，娇俏。

　　她的一颦一笑绘成了我午夜时分时一个又一个欲壑难填的梦中图形，还有醒来时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的失落。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她，不挪开一丝一毫。

　　“鹿槐，你幸福吗？”

　　闻言，鹿槐愣了下，从温馨的一家三口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直直看向我，在她的目光之下，我又询问了一遍：“你幸福吗，鹿槐？”

　　和我在一起，你会幸福吗？此时此刻的你是笑着的，是不是就足以证明我能让你过得幸福。

　　鹿槐静静地看着我，没回答，而是反问一句：“你呢？”

　　我毫不犹豫，说：“当然，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哈佛幸福课都没有我幸福。”

　　鹿槐笑了笑。

　　就在我以为等不来她回答的时候，她忽然吐出两个字：“幸福。”

　　我定定地望着她。

　　她的眸色随着海底蓝光越变越深邃，说：“从小到大我都没来过这种地方，小时候我的世界很小，一条小山村周围全是山，山很高大，抬头看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被困在了里面，它令我渺小，令我压抑，我总是望着村口，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无时不刻不在渴望离开那里。”

　　为了不打扰她的倾诉欲，我始终保持缄默，周遭吵闹，而她的话我一字不落地听得很清楚。

　　“小学四年级那年，我参加数学市赛拿了一笔奖金，一千块钱，我想都没想就拿着这笔钱出了远门，去了钱塘江，看了海，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外面的世界，特别有意思，我永远记得那段不可思议的经历。”

　　我愣愣地听着，努力让眼泪不要从眼眶里落下，我怕被鹿槐看见，骂我矫情。

　　勇敢是个好东西。她的人生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可她会毫不犹豫离开不周山。

　　“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我陪你去看这个世界。”我深长地看着她，人在动情的时候会不经意间露出无法克制的心疼。

　　她冷静道：“大人不能随便许诺。”

　　“不是许诺。”我一字一顿，“是真心。”

　　鹿槐不予以回应，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我的，幼稚？冲动？少不更事？

　　那就做出来让她看到，妈妈对我说过，爱要具象化，不能空口无凭。
　　这句话我刻在心里。

　　不远处有一个大展窗，玻璃窗渗出冰蓝色的光线，在彼此脸庞游弋。

　　这片展区人不少，大人小孩大呼小叫着，我怕她被推搡摔倒，保镖似的跟在她身后。

　　“陈浥，你看，好漂亮的水母，居然会发光。”鹿槐兴奋地指着它们，她的五官快贴上玻璃去了，双眸好似盛满了光。

　　“你也很漂亮。”我在她耳边说。

　　鹿槐斜我一眼，我朝她眨眨眼睛，她正要挤兑几句，忽然头顶游来一头巨大的虎鲸，它摆弄着庞大尾巴，映入鹿槐瞪大了的濯黑瞳孔里。

　　我偏过头，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面庞，遽然心口一动，忘了呼吸。

　　冰蓝光束如水流般在她柔软的侧脸刷上几分斑驳陆离的色彩，如梦似幻，美得如一幅流动沙画。

　　周围人声鼎沸，我心醉神迷，一句话不知怎得滚上舌尖：“我喜欢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