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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鸡毛信
华夏纪年,2012庚午年七夕。
那一年我一十七岁。
乞巧这样的生辰,据说命是不大好的,可我却从不觉得。十七岁的年龄,总是无忧无虑的,没那么多的责任,有的只是宠爱。
早上的时候我吃了两个煮鸡蛋,这大概是北方的民俗,过生日这天,要吃两个滚过运气的鸡蛋。所谓的“滚运气”,就是早晨没起床的时候,将热乎乎的,没剥壳的鸡蛋从头到脚滚上一滚。
滚运气的时候,还带着说辞。
“光溜水滑,浑身上下不长麻。”
这两句就是开场白。
来历已不可考,我猜着是父母怕孩子出天花,希望孩子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白嫩嫩、光光溜溜的。后面就可以按个人的意愿加一些吉祥话儿,若是口才好的,哪怕说上一整天呢。
我吃了鸡蛋,就猫在被窝里看报纸。一则讣告挤在《江湖日报》的角落儿,孤零零的,又不起眼儿。
“丐帮七袋长老赵初七庚午年七月初五与世长辞。”
这个赵初七,据说原来的名字不大好听,后来入了丐帮,如获新生,改叫做赵初一。后又升了二袋,又获新生,遂改叫做赵初二。想是将来若做了丐帮帮主,就叫做赵帮主。
无论如何,他现在叫赵初七,并将永远是赵初七了。
丐帮的卫生搞得不大好,医疗条件又差,死个把人,也不稀奇。何况丐帮七袋长老,刚刚够格上《江湖日报》,上面还有八袋和九袋,长老之上还有一帮之主。
正看着,娘夺了报纸,将我从被窝里拎出来,催我上学。
别人娘催孩子上学,有拿笤帚抽的,有拿冷水泼的,唯有我娘拿着把剑,好像我要是赖床不起来,就要杀了我似的。
我不情愿地穿了衣服,洗漱过了,将头发随便系了两下,就朝着屋外走。
“上哪去?”娘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拽回去,“还没换鞋呢!”
我低头看了看,果然脚上还是双拖鞋,赶紧换了,才又出了门。
夏日炎炎。
花花草草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只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才动一动,只是连这风都是热的。这样的日子,山中倒是少见,一年中或许有那么三两天,还是近年来全球变暖的缘故。
热成这样子,我原本不想去上学,可娘那拼了命的架势,我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的。走出了有二十几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娘又喊我,于是装作没听见。天天早上我上学,这条路都得来回走个三五遍,娘不是忘了叮嘱这,就是忘了叮嘱那,就算她都叮嘱过了,她也会忘了叮嘱过了然后再叮嘱一遍。
更年期的女人多是爱唠叨的,我娘是女人中的女人,处于更年期中的更年期。
一路晃悠到学校,一路的人都朝着我笑。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到教室里坐下来,将手中拎着的塑料袋儿往桌子上一扔,我才注意到,袋子里轻飘飘装着的不是本书,竟是双拖鞋。
葱绿色棉布纳的千层底儿,鹅黄线勾出的梅花图案的面儿,虽然不精细,却是娘的手艺,正是我出门前换下的那双。
我放了心。
我就说么,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招人喜欢,谁见了都笑,还一直纳闷来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耳边嗡嗡直响,扰得人不胜其烦,不知是苍蝇吵嚷得,还是暑气熏得——或者两者都不是,始作俑者是讲台上站着的那个,此刻正讲得抑扬顿挫、唾沫飞溅、津津有味。
“华山上的叫华山派,天山上的叫天山派,峨眉山上的叫峨眉派……”
正讲着,底下学生一片嘈杂,也不知谁起的头,“香芋夹心的叫香芋派,苹果夹心的叫苹果派,蛋黄夹心的叫蛋黄派……”
这回倒真是津津有味了。
先生拿把戒尺敲了敲讲台桌儿,桌子跟着晃了几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动作的威胁是赤裸裸的,一尺见长的竹片儿打谁身上,都不是晃了几晃就能完事儿的,怎么也得在家趴上些时日。当然,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教室立马就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是浅的。这些学生几年来学的内家功夫,尽数用在这地方儿了。
肃静了好一会儿,先生终于又开了口,“咱们剑派起源于长白山,自然就叫做长白山剑派。长白山又称白头山,所以长白山剑派又称白头山剑派。”
这堂课是师门历史。
历史先生四十来岁的年纪,脸上倒是很青春,蚊子苍蝇站上去怕是都会崴了脚的。模样也很特别,额头下巴都翘着,只有鼻子是塌的。一双眼睛长得却好,小而有神,聚光得很。
先生声音洪亮,气息绵长,大概是因为内力深厚。让内力这样深厚的人来教书,难怪他脸上会那样凸凹不平。火气太胜,该吃点儿连翘白菊、金银花、夏枯草泻泻火。
当然,巴豆也挺好。
这样救死扶伤的好事,我并不太想亲自来做,奈何他那洪亮的大嗓门,那悠长浑厚的气息,严重影响了我的,嗯,补眠。
我昨晚做了一晚上数钱的梦,太兴奋,又数钱数得手抽筋,所以没睡好。
一个粉笔头儿朝着我的方向飞来,我没有躲。作为崇尚侠义的武林人,还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先生他是绝对做不出暗器偷袭这种事情来的——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儿。
何况粉笔头儿的速度那么快,我想躲也躲不开。
倘若当真侥幸被我躲开,先生也就不要在江湖中混了,卷了铺盖回家去吧。
据我估计,这只粉笔头儿会在以桌课桌右上角为原点,长的方向为横轴,直角坐标(-4.7,-3.2)的位置落下,单位为厘米。看着粉笔头儿落下的位置,我叹了口气,又一次猜对了,没有办法,天才就是天才。
当然,天才说的是先生,而不是我。
先生每次朝着我扔粉笔头儿,打中的必然是这个位置,次数多了,就砸出一个坑来。这坑圆润得很,不像钻头钻得那样粗糙,倒像是水滴滴穿的石孔,是经过岁月打磨的。
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针对我,事实上,我真不是课堂上爱捣乱的那个,我只是睡觉,而且又不打呼噜。
粉笔头儿砸下来的声音不大,只是我原本埋在课桌上,就觉得好大一个动静儿,震得耳根嗡嗡直响。
眼看这觉是补不成了,我站起身,无视先生的吹胡子瞪眼——修辞而已,他根本就没胡子可吹,头发也都掉得差不多了——一步步地,慢吞吞地从最后一排走到讲台前。
原木色的讲台桌儿,角落处亭亭玉立一只瓶,瓶中插着水灵灵一枝白色高山罂粟,翠绿的茎儿。
只是旁边的人煞了风景。
“先生,您喝口水。”我倒了杯茶水,左手拖着杯底儿,右手扶着杯子壁,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眼神是和我家小白学的,天真无邪,又乖巧可爱,无辜中透着那么一点儿委屈,泪眼汪汪中又透着那么一点儿可怜,让人分外的不忍心,即便是有滔天怒气,这一刻也会烟消云散。
小白是条狗。
在武林中,模仿动物没什么可丢人的,反而是一种时尚,一种创新。
听过螳螂拳吧,听过蛇拳吧,还有那个耳熟能详的太极招式白鹤亮翅,这都是武林人的财富。我不愿意和动物学那些打打杀杀的功夫,小动物们多么可爱,武林人墨守成规,怎么就看不到它们的这一面呢?
先生感动地接过水,转过身,我知道他那是在抹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他还是武林男儿,只是我这温柔如解语花一般的行为感动了他,让他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算了算了,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我拍了拍先生的肩膀,接过他手中颤抖的那半截粉笔。
“先生,您歇息一会儿吧……”说起长白山,没人能比我更熟。
长白山上十六峰,峰峰皆有我的足迹。我知道长白山上有几座瀑布,多大峡谷,山上有几眼泉,是冷的还是热的,尝起来什么味儿,甚至数清楚了山上有几棵歪脖子树。
“以前,长白山剑派的代言人是卡通版李白……”
寥寥几笔,我在黑板上勾勒出一个卡通人物的形象,肥嘟嘟的脸儿,大眼睛,睫毛长的跟扫把似的,可爱得紧。画完后我自我欣赏了一下,好看,真好看,看那衣服行云流水般的线条儿,还有那拉风的三七分刘海儿,风流才子的皮相,倒有些仗剑走天涯的精神头儿,只是这“李白”模样有点儿眼熟。
然后我发现这李白的原型可能就是我爹。
回过神儿,我接着讲。
“长白山剑派的广告词是‘白发三千丈,何处得秋霜’,其中‘白发’即是指白头山……”
先生有些急了,不知道是因为我讲课讲得太荒唐急的,还是吃了巴豆后急的。
不过很快就验证的是后者,因为他已经施展“三千丈”一路飞出去了。
白发三千丈,何处得秋霜。
“三千丈”是长白山剑派的轻功,名字是直白了些,但好在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秋霜”即是指“秋霜剑谱”,有道是“犯着咱三尺秋霜,管教你登时落叶黄”,施展起来,剑气懍懍焉,“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藏无可藏”——并非我啰嗦,这三个词是剑谱上原就有的。
然后先生回来了。
再然后我就出去了。
罚站?
我摇摇头,体罚不好。
为了免于先生被社会舆论所指责,我决定帮助他逃脱这个罪名,所以我——
逃课。
外面的天气真是好。
热还是热的,却把漫山开着的花的香味儿熏得更加浓郁,风一吹,香味儿里还挟带着泉水汩汩的流淌声儿。学校离山脚下不远,树和灌木都很多,郁郁葱葱的,带来些荫凉。
我心情畅快,连带着人看着都顺眼起来。现在正是早上八九点钟,长白山上,千八百个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顶着头顶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在做广播体操。
哦,是早操,操练的操,不是广播体操的操。
清一色的白衣飘飘,乍一看,不像是闻鸡起舞,倒像是群魔乱舞。
这就是时尚。
每个武林人都有一个白衣飘飘的梦,现如今没一身白衣服,都不好意思出门儿。白衣服不耐脏,脏了又不好洗,没十身八身的替换,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行走过江湖。
长白山剑派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看着这些有理想、有道德,有纪律的孩子们,我情不自禁地挥了挥手,“同志们好!”
小师侄们的声音整齐而嘹亮,“小师叔好!”
我从队伍的这一头,走向队伍的那一头,“同志们辛苦了!”
“为小师叔服务!”
慰问完毕。
虽然我年龄很小,但是我辈分很高。
我爹这辈子只收了七个徒弟,算上我八个。自从我大师兄出师,上山拜师的人都算在了我大师兄门下,所以他们叫我小师叔。
“慕秋啊,你过来。”
既然小师侄们这么乐于为小师叔我服务,我也不好辜负他们的一番热忱。勾了勾手指,我将当中为首的那个就勾搭到眼前。
慕秋虽也是白衣,但这白衣又与别人不同。首先,他这衣服比别人的都干净,都笔挺,也不知道用的是哪个牌子的洗衣粉;其次,他长得好看,皮肤又白皙,这衣服穿在他身上倒也不突兀。
“党,不,小师叔我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神色严肃,语气凝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你,将这封信送到天池附中高中部教学03楼三楼最西边房间的第三个门。”
挺长的一句话,我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吐出来,还真有点儿气短,也不知他记住没记住。
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把这封信用双手捧着,郑重其事地交到他的手上。
信上还残余着我的体温,信封上粘着一根漂亮的绿莹莹的鸡毛。
这是一根鹤立鸡群的鸡毛。
鸡是最雄壮的鸡,毛是最华丽的毛。想我拔这根鸡毛的时候多不容易,追着一只公鸡满栅栏跑,知道的晓得我就想拔根鸡毛,不知道的以为我是母鸡呢。
我刚从张大爷家公鸡尾巴上将它拔下来。张大爷在学校打更,家就在学校旁边儿。张大娘在学校食堂,做得一手好菜,对我又好,每次吃面都多给我夹两片牛肉。这样对待他家的鸡,我是有些不忍的。
“事情紧急,要快,否则会挨骂的。”我再三叮嘱他。
慕秋小师侄听到,施展他那纯熟的“三千丈”一路飞去,眨眼的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确实很急。
三楼最西边儿的房间是厕所。
信里面封着的是几张厕纸。
我相信,我下的药量,不是上一次厕所就能解决掉的。所以,离开之前,我把厕纸全藏起来了。
但是,打我从小娘就教育我,人啊,做事不能做得太绝;有句话不是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因此我决定做点儿好事,让小师侄将厕纸送过去,也算是雪中送炭,想来那先生也会感激于他的。
我真是助人为乐不留名的好人啊……
我为自己思想道德品质的升华感到高兴,但我随即就意识到,这种做了一点儿好事就沾沾自喜的心态,是要不得的,于是我的思想再次升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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