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叶家父女穿过紫宸殿的小道，来到崇政殿前时，雪势到了最大的时候。

　　小内侍一望，瞧见人影，忙弓腰快步来到正为官家沸茶的大内总管丁谓身侧，附耳道：“丁公公，叶大人到了。”

　　丁谓起身，“咱家倒是把这事忘了，方才突降大雪，这可好……”

　　话语间，双肩微湿的叶君亦已经来到崇政殿的长廊之下。丁谓一撩佛尘，笑着迎上，连连赔罪：“叶大人，咱家给您赔个不是，这雪来得突然，也没来得及送把伞。”

　　“中贵人言重，只是得麻烦中贵人为本官与小女寻些巾子，再与陛下提备一句，数年未睹天颜，微臣不敢失仪。”

　　丁谓是大内最受宠爱的天子近臣，幼时便伴官家左右，因而叶君亦说话时也极为尊重，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闻言，丁谓笑眯眯颔首道了句自然，紧着唤来两个年轻内侍将叶家父女带去暖阁。

　　擦去面上的水珠，衣裳也干了不少，叶君亦不敢耽搁，他望向女儿，飞速叮嘱道：“述职本只需阿爹进宫即可，此次陛下点了名要见你，切记，一言一行把握分寸。”

　　看着叶盈盈肖似夫人的眉目，叶君亦叹了口气：“不可太过出挑。”

　　叶盈盈知他所虑，乖乖点头，随着叶君亦往崇政殿走去。

　　较起前头的紫宸殿、文德殿，崇政殿小了不少，精致程度却是与诸殿不遑多让。殿内四根圆柱，金龙攀附缠绕，无形的压迫直扑在走进其中的父女身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朕与叶爱卿，相别已有数年之久了罢。”

　　叶君亦站起，声音不抖亦不慌：“回陛下，已有十年。”

　　魏庆帝朗声一笑，他今日身着金黄常服，一眼仿若能射寒星，两眉浑如漆墨滴就。这面容不笑时不怒自威，笑时唇上乌黑龙须微颤，也具威严。

　　“你啊，这一板一眼的模样，和叶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将手中的奏折合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

　　叶君亦垂首盯着地面，“陛下谬赞。”魏庆帝正欲再道，抬眼望向下首的两人，看见那月白身影轻咦了声：“这是小芙蕖？长这么大了。”

　　“臣女叶盈盈，见过陛下。”

　　魏庆帝见被自己点了名的叶盈盈一副不惊不惧的模样，不禁心底感叹叶家好规矩。不说这是该女子第一次入宫，换做旁的贵女，就算是常入宫的兰家丫头也还是怕极了自己。

　　单凭这份胆识，已是不凡。
　　“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闻言，叶君亦心中一紧，倒是叶盈盈不慌不忙，抬头与魏庆帝对视。官家年纪与阿爹差不了多少，即便后宫中确实有年纪与大公主相仿的秀女，但也不太可能去染指曾是诸位皇兄恩师的嫡亲孙女。

　　即便祖父已经去世，叶盈盈心中也有底气，眼湖清澈透亮。

　　魏庆帝确实被台下小姑娘的独特惊艳了，这种惊艳源自于对方好似有大儒般不折的风骨，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委实像叶师。

　　“不错，一朵芙蕖，未开也盈盈。你母亲少时画技名满东京，朕听闻你已是扬州第一才女，不知较你母亲又是如何？”

　　帝王言下之意，便是要叶盈盈在这崇政殿作画了。

　　叶君亦张了张嘴，思量再三又合上了，若是这时出声扰了陛下的雅兴，他自己受罚也就罢了，不能牵连盈盈。

　　站在一旁鼻鼻观心的丁谓识趣差人搬来木色桌台，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叶盈盈摆好镇纸撩起袖摆，挑了支适中的狼毫，落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仅仅几笔勾勒，一幅破石而开的墨梅跃然纸上。

　　她提笔到罢笔，时间不过过去数息。

　　丁谓有些咋舌，他阅人无数，即便是前朝大家陈淆作画时也得思量落笔何处，而面前这位少女似乎还不曾及笄，难不成她出生落地就在学画了吗？

　　魏庆帝接过丁谓呈上的蜀纸，眼皮微跳，“寥寥几笔却古朴雅致，朦胧中还有些古旧、陈破之感，便是你母亲青溪也不能在你这个年纪达到如此境界。当真无愧一句第一才女。”

　　“蒙陛下盛赞，”叶盈盈插手躬身，她话一顿，道：“但臣女并不想与母亲相较，莫说臣女之画，之身、之体、之发肤，臣女的一切皆受之父母，至于什么名声，更是虚言。”

　　台下人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表尽态度，魏庆帝被驳，面色不改，语调却陡然一高：“哦？你可是不满第一才女这个名声？”

　　叶盈盈动作恭敬，纹丝不动：“陛下，臣女不是不满，是不敢。古有卫夫人少时居扬州“柳枝为笔天地为卷”佳话相传，谢大家千古一句至今仍刻天宁风雨不消，再近一些，前朝唯一女官，上官大人出生扬州，她们尚且未封一句扬州第一，臣女无颜以此名号自居。”

　　话了，叶盈盈自知以下犯上是为不敬，遥遥一拜额心抵地，“臣女话中逾越，还请陛下责罚。”

　　叶君亦心中暗笑女儿狡猾，魏庆帝爱才惜才之名满城飘散，这文人风骨之言他爱他敬来不及，怎可能真罚。

　　果不其然，上头传来帝王赞叹之声，“起来吧！有言道是，美人当如玉为骨雪为肤，芙蓉为面杨柳为姿，朕看来，更重要的是要以诗词为心。叶君亦，你可真是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女儿！”

　　“本不知赏你何物，不过你方才言语中如此敬佩上官学士，朕倒是真有一件东西赏你。丁谓，一会儿去将上官学士题字的那套妆奁取来。”

　　丁谓忙声应是，魏庆帝继续道：“这妆奁中有一套赤金头面，独有一支金藕莲花簪，其簪身有上官学士亲笔刻字，你要好好珍惜。”

　　这赏赐是叶盈盈万万没想到的，她出声谢过帝王，魏庆帝挥了挥手，“朕还有要事与叶爱卿相商，你随丁谓先下去吧。”

　　这是要与阿爹……

　　叶君亦望了一眼女儿，点了点头示意她先退下，叶盈盈再福一身告退。

　　出了崇政殿，冷气扑面而来，这才在屋里待了一小会儿，屋外已有一层能踩出脚印的积雪了。叶盈盈拒绝了丁谓带她去暖阁的提议，站在崇政殿廊下的一根方柱旁。

　　丁谓见她执意便也站在一侧，沸水点茶，等屋里两位传话。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迟迟没有动静，一点儿声响也听不见，倒是雪地里传来“嘎吱”、“嘎吱”两声轻响，引得丁谓侧首去看。

　　几道挺拔的身影在雾霭茫茫中，朝着崇政殿走来。

　　看着身形，想必是哪位皇子。丁谓也撑起伞往雪地里迎去，终于看清来者是五皇子和如今东京城风头最盛的四大公子之一，承宣使傅家的大公子傅惊川。

　　两人一左一右，身后各自跟着个内侍打伞，丁谓目光流转，暗自打量起入宫不多的傅惊川。他个子稍高些，大氅之下着一身素白圆领袍衫，青丝一丝不苟地冠起，双手插在个精致的鹿皮手笼之中。

　　相比剑眉星目的五皇子，傅惊川生了一副面冠如玉，风流多情的模样，不过饶是他这般长相，不知怎的，丁谓仍觉这傅家大公子，一言一行更具些高贵之气。

　　不愧为东京四大公子……

　　丁谓心下思忖，面上端笑：“五殿下、傅大公子，可是有要事？”

　　赵晋阳实在不好说出口，这大雪天出行竟是被赶来寻父皇背书，母妃也真是……赵晋阳若是背得下来早早便来了，何须去寻救兵呢？

　　看着五皇子三缄其口的模样，丁谓哪里不知是德妃要他来的，于是道：“恐怕殿下要白跑一趟了，现下叶大人正在里头述职呢。”

　　“叶大人？哪个叶大人？”叶君亦不是京官，赵晋阳不识得也是正常，丁谓耐心解释道：“是扬州知府，叶君亦叶大人。”

　　与此同时，傅惊川无意望向崇政殿，却不料漫天飞雪的绝色里，另有一抹绝色。

　　是个身着月白大袖锦衣的女子，一条扎眼的石榴色直帔弯弯绕在她双臂之上，再看她容颜与神情，如颗惊艳世人的夜中明珠，美艳与清冷竟是奇异并存。

　　此刻少女独自伫立，仰头看着金殿上方飘落的片片雪花，美若画卷。

　　“那是叶大人的家眷？”赵晋阳也瞧见了站在那赏雪的女子，显然这一位应该也是京外来的，不然东京中如此好容颜的姑娘，他不可能不知。

　　丁谓颔首，“正是叶大人之女。”赵晋阳点了点头，他虽觉得叶盈盈美貌，但也不敢在崇政殿外冒然搭话，不然叫父皇母妃知晓，他可就惨了。

　　“既然见不到父皇，那便先回罢。”赵晋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内侍抖了抖伞上积雪，慌忙跟上他的脚步。按理傅惊川也该去了，他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身后内侍见其不动自然也是站着待他发话。

　　傅惊川微微一笑，见过女子笑如春色，男子笑中春意盎然的，丁谓倒是第一次见，无怪乎太学那么多贵女为其又痴又狂。

　　他从鹿皮手笼中抽出双手，两手骨节分明，白得似能与飞雪相融。傅惊川将鹿皮手笼递给丁谓，温柔道：

　　“叶家娘子是女儿家，不好经霜雪寒侵。傅某虽有心相谈，奈何娘娘命了傅某助五殿下习诗文，这手笼就劳烦丁公公转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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