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风欲起，尘未定。

　　五代十国末，时局翻云覆雨，变化无常，后韩诸将发动兵变，除边境游牧民族，此次事变一举统一了天下大国。诸将拥立魏州节度使赵望岳为帝，建立魏朝，年号淳丰。

　　战事平定，正是调养生息、百废待兴之时，淳丰年间帝民同心，开支节流，仅仅战后十多年，大魏生机复苏。在太宗管理下，大魏国强民安，人民富庶安逸，思想与文化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皇室贵族为首，天下向学。

　　淳丰三十二年，九龙夺嫡数年，魏太宗病逝，令其子赵鸣同月继位，次年年号更为“平治”。庆宗赵鸣自幼饱读诗书，爱才惜才，一时之间，大魏好学之风达到了鼎盛。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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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贯穿汴京的运河之上，船只寥寥，唯有几艘富丽堂皇的玩雪船飘荡。半个时辰后，雾蒙蒙的天晴朗了几分，岸上的苦力远眺而去，却见一只精致的大船横渡汴河，正朝着城郊缓缓靠近。

　　船只如房屋之制，上施栏循，朱绘华焕，四壁有窗，帘幕增饰。这时，一面紧闭的窗陡然推开，里头钻出一张女子的清秀面孔。她望着不远处的落脚码头，语气染上几分兴奋：“素梅，看着船亭了！东京到了！”

　　“谁许你开窗了！快快合上！”

　　素兰听了呵斥，手忙脚乱地将窗子拉下，紧张地嗫嚅道：“素梅姐姐……我就是一时兴奋……”

　　女子柳眉微蹙，还要叮嘱几句，舱房中传来温婉嗓音：“素梅。”听闻娘子传唤，素梅也顾不得再责备素兰，提步推门进屋，插手福身：“娘子有何吩咐？”

　　榻上，女子脚垫懒架，慵懒卧着，听了素梅的话，她侧过身双腿落地，缀着珍珠的丁香色褶裙随动作大幅散落垂地，姣好面容令一方冰冷舱室也生出香软如玉的错觉。

　　叶盈盈温吞起身，素梅上前替她笼起莲青色大氅，少女伸手推开一扇花格窗，船只离东京愈来愈近，远远的，已经看见了繁华一隅。

　　望着都城，叶盈盈嗓音没什么波澜，“休息了好些日子，身子总算爽利不少，随我去见见父亲。”

　　素梅应是，一主一仆走出舱室，朝着主舱而去。

　　厚重帘幕被一只手掀开，船舱里走出个器宇不凡的中年男人。他身裹银鼠裘衣，背影恍若要与白雾茫茫的汴河融为一体。

　　半晌，听见主舱中有细微声响，叶君亦撩起帘幕，走进温暖亮堂的船舱。

　　船内另有一番天地，桌椅床铺、茶水饮食一应俱全，仆从于角落沸茶，中央摆着一张黑漆镂花长桌。此刻一明艳俏丽的姑娘正规矩站在桌前，对他福身行礼道：“阿爹。”

　　叶君亦摆了摆手，褪下裘衣：“坐。身子好些了？”叶盈盈也褪下毛氅与他对坐，点了点头，“阿爹关怀，不过是风寒，已然大好了。”

　　话语间奴仆将点好的茶摆上桌台，叶君亦轻笑一声：“什么叫不过风寒，你阿娘泉下有知，定是要指着阿爹的鼻子，怪阿爹没将她的小芙蕖照顾妥当了。”

　　叶盈盈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默了默，接道：“阿爹，女儿也快及笄了，还提乳名作甚？”她虽语调平平，但父女相处多年，叶君亦知她羞，转开了话题。

　　“是啊，咱们盈丫头也快及笄了……”

　　喃喃自语罢，叶君亦低头看向热气氤氲的茶盏，“丫头，去准备准备，到东京后随阿爹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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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东京的时间比想象的还要早几个时辰。

　　叶盈盈换了件端庄稳妥的月白大袖，搭配一条石榴红色直帔，少女肤白，竟能将这件挑人的礼服完全压住。而叶君亦则早早立在甲板，一身朱红公服，扎眼非常。

　　女使们收拾整理着船舱中的货物行李，叶盈盈绕过人堆，跟着父亲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

　　地方官员回京述职，头等要事当然是去大内面圣。

　　马车之上已然可以听见脚步声、吆喝声，诸多声音，不绝于耳。自五岁那年举家去往扬州，叶盈盈有十年没再见过东京面貌了，她偷偷撩起车帘边角窥望，一路上车马盈市，士庶杂行，较以往更为繁荣，不愧为天子脚下。

　　就在她喟叹之余，一声刺耳的马鸣吸引了整条街道的注意。

　　“让开让开！前面的马车，让开！”

　　来者猖狂至极，老练的马夫当即勒马，往无人的一侧仓惶缩去，震得车内父女七歪八扭。还没等叶盈盈扶正发上震散的金钗，一阵强风携着尘土吹来，车帘高高飘起，倒叫她看清了始作俑者的面容。

　　少年身着窄袖赤色锦袍，如同一团明火，冬日天色再暗也依旧看得清那锦袍之下有暗金纹绣。一头乌黑长发金冠高束，只留两缕垂在额前，此刻他驾马疾行，两缕发丝也高扬在后。

　　再看神情，没由来的与他嗓音相符，玩味笑意沾在脸上，仿佛街上驭马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好大的威风。
　　叶盈盈柳眉一凝，对闹市驱马的纨绔厌恶至极。

　　扬州街道严禁闹市驭马，即便身怀再好的马术，闹市人杂，保不齐就是一条人命。这偌大的东京怎会不懂这点道理？

　　注意到有不太友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楚扬敏锐侧首，对方马车车帘将将落下，只瞧见了墨发之上一支花枝模样的鎏金金钗。

　　这东京怎有女子敢对自己不敬？
　　许是错看了。楚扬挑眉，他我行我素惯了，也没多想，马鞭一挥扬长而去。

　　红衣少年驱马离开后，街道才渐渐从噤声状态解放出来，一时间人声鼎沸。

　　“小公爷禁足期过了？”

　　“瞧着是，我得赶紧告诉王家婶儿，叫她这些日子可别卖芦菔了，上次小公爷一马鞭给她吓得整框芦菔都磕坏了……”

　　“是哩，楚大将军骁勇善战，没曾想小公爷竟是个……罢了！官家从没问罪过晋国公，想必更不会为难小公爷了。”

　　“菜什么的倒是不打紧，人可别伤着了！大家都紧着些传一传，免得叫小公爷一马蹄全踹翻了。”

　　“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听着外头杂乱的讨论声，叶君亦出声问询：“怎么回事？”车夫回首，对着车内的大人轻声说道：“官爷，方才过去的是晋国公府上的小公爷。”听见晋国公这熟悉的名字，叶君亦一怔，旋即哈哈笑了起来。

　　叶盈盈不解：“阿爹，晋国公是……”

　　“傻丫头，那是你楚叔父。刚才打马而过的是你楚扬表哥，你们小时玩得很是要好，青梅竹马之交，你忘了？”

　　闻言，叶盈盈终于有了些儿时零碎的记忆片段，但与父亲所言出入极大。

　　也不知是两家哪位长辈说的，如果差点打一架也能叫“玩得很是要好”，那这世上就没有同她叶盈盈关系差的人了。

　　思及此，叶盈盈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波动，她扯了扯嘴角：“阿爹莫要打趣女儿了，女儿可没有这般嚣张、罔顾他人性命的竹马。”

　　叶君亦笑了笑没反驳，女儿的话虽有些刻薄，但楚扬方才做的事确实不妥。

　　不过这一插曲倒让叶君亦想到，待述职毕了，可寻书朗小酌几杯。

　　回忆间，街道恢复正常，马车也滚动了车轮。穿过街道，就来到了大内禁宫门前——宣德楼。

　　宣德楼一共设置了五扇大门，每扇大门用漆朱红，雕梁画栋、龙凤云飞。马车驶向第三道大门，从内宫南墙一路行到北墙走廊，再往里便是中书省、枢密院了。到了这里，除了天子、皇令轿辇外，任何人都要下马步行。

　　叶盈盈方下马车，就有冰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额心。抬头一望，竟是天公落雪。

　　这场雪势来得又急又大，没一会儿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落在朱红的宫墙，红白交加。天寒地冻的加持下，这漫长的宫道仿若没有了尽头。

　　一如飞雪落宫墙，叶盈盈的红纱直帔也落在积雪宫地上，浸湿了大半，殷红得像血。

　　十年前的回忆席卷而来，那一年也是冬天，先帝崩殂，国号变动，叶家祖父在朝位列三公，德高望重。即便叶老太爷明哲保身，从未在朝政中站队，因着曾是夺嫡皇子们的经学恩师，身份敏感尴尬，新皇登基后不日便被遣去了扬州。

　　连带着刚刚高中一甲进士的探花郎叶君亦一并外派至扬州，本有大好前途的探花郎整整熬了十年，这才在将将跻身从四品的扬州知府。

　　那会儿叶盈盈年岁尚小，举家迁往扬州时，她虽懵懂，但也知道新皇看着是给了祖父一个体面的晚年，可祖父早已一把年纪，为官半生，还要落得客死他乡的悲惨下场。

　　莫说昔日眼看叶家烈火烹油，就巴巴上门攀关系之徒，就连阿爹的挚交好友也纷纷远离叶家，生怕牵连下水。

　　好一个朝野清算，好一个人情冷暖。

　　就这样，叶家在扬州扎了根，有了叶家祖父的教训，叶家本不愿再理朝政是非，叶君亦也早早做好了打算，想着什么时候脱身官场，好做一个田舍翁。

　　而这一纸回京述职的公文，打乱了叶家所有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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