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从沃珐罕西北的富庶之地出发，走过或荒凉或繁华的广袤土地，最终将抵达位于大陆另一端的神秘异域。多亏了良好的天气和用正式文书换来的一路放行，康诺特一行人走得比想象中快。抵达中沃珐罕低地时，行程已经过半。
　　在如此漫长的旅途中，若没有一点消遣，即使拥有明确目的和充裕资源，也很难保持良好的心态。他们不常在野外扎营，而真到这种时候，夜间篝火边的故事就成了比美食软床更好的享受，而且乐在其中的并不只是乔希。
　　尽管已经披上戎装、作为骑士为伊斯普拉家族效命，库斯和安内尔毕竟才二十岁出头。他们会互相撺掇着给乔希讲一些卡西尼耶不太喜欢的坊间轶闻，向康诺特请教打牌的套路，往彼此行李里塞几张画有滑稽人像的纸片。但还剩一人，是他们怎么也不敢打趣的。
　　老骑士索林，乔希的四名正式扈从中最年长的一位，也是唯一成了家的，虽衔级不如卡西尼耶，但后者也要敬他几分，时不时请他来拿主意。
　　索林为人并不刻薄，待后辈也不严苛，但极度的稳重和低调往往给人以不好接近的印象，尽管他的模样不适合用“威严”形容——脸上的旧疤和年岁刻下的轻微褶皱相连，眼窝深陷，鼻头有点塌，嘴角苦闷地下沉，以至于不熟悉他的人会自作主张地给他添上几分并不存在的笨拙和木讷，而忽视了索林其实是个精明老练的家伙。
　　但乔希可不管这些，也不需要管。在知道索林并非土生土长的桑兹亚人，而是由帝国境内的摩恩山一带迁来后，他便要这位老骑士说点当地世代相传的故事。
　　“就说你们山脚下那座巨像，”跳跃的篝火在乔希脸上投下灵动的热影，让他的轮廓像极了贝默女大公年轻时的模样。“是在两百多年前那场大地震后才重现天日的，对吧？只有阳光越过山顶照到它身上时才会动起来。”
　　老骑士耸了耸肩：“您这不是都知道嘛。”
　　乔希却托着腮，嬉皮笑脸地说道：“有意思的事情听多少遍都不会腻，况且是这么玄乎的传说，更叫我想知道它本来的模样了。”
　　“我小时候亲眼见过它。”索林叹了口气，从他脑海深处翻出只在年轻时用过的谈资。“因为害怕那座巨像，附近的低地很早就荒了，人们都搬到了山梁另一边，只有上坡砍柴时会远远地看一眼。”
　　“大概是什么时候起？”乔希摸出他的稿纸和墨水筒，库斯马上把他刚借来画小人的鹅毛笔递了过去。“一发现巨像会动，人们就马上搬走了吗？”
　　索林摇头：“这谁说得清呢，一群乡下人的事不会有谁特意记的。反正那些旧房子已经塌得差不多了，都是土砖加茅草，几十年不管就会倒得只剩一圈断墙，现在去看大概都没有旁边的杂草高，整个村子就像没有存在过那样。就连原先村民的后人都快忘了他们的祖先在那里待过。”
　　乔希若有所思地轻轻“哦”了一声，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康诺特低头拨弄了一下炭火。
　　“但很奇怪，巨像在日光下行走时从不进村子，也没踩过农田——尽管那里已经是一片荒地，但田垄和水渠还在。村边和田间抛荒的果树就那样自然生长，可惜只有野鸟能吃到那些果子了。”
　　幼时帮忙侍弄过果园的安内尔插了一句：“没人打理的果树结的果会越来越小，味道也不如往年。”
　　“也许吧。听长辈说，灾荒时他们一度饿到冒险跑回老村附近找果子吃，我可不记得他们抱怨过全靠老天生养的野果味道有多糟糕。说回巨像，您应该比较想知道这个——是的，那些老村民是在日落时分去的，甚至有人壮着胆走到了巨像附近。但他们不敢点火把，害怕那点光也会把它唤醒，所以只是举着马灯打量了一下。事实上他们没看到多少东西。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它不是石头做的，而是金属，夜里都可以看见锈迹之间黯淡的反光。有点像传说中的矮人造物，但要大得多，上面也没多少榫卯拼接的痕迹。白天就更明显了，简直是天神锤造的铜像。”
　　库斯无声地发出“哇”的惊呼，卡西尼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岔，尽管从索林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库斯的反应。康诺特扬起眉，不动声色地往下听。
　　索林扬起头，幽幽地轻叹了一声：“好像还有术士去调查过，但要么被地方官拦了下来——摩恩山的本地人直到现在都不太待见术士，过去的仇太深了——要么压根没查出什么，或是查出的东西没传进我们的耳朵。总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想象……”
　　“你看到它动起来了。”乔希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对你来说，那可不只是传言。”
　　“是的。那是在正午，太阳直直地照进了山间的平原。”陷入回忆的索林语速更慢了。“它就在那里缓慢地走着，动静很大，但放下的每一步都又轻又稳，每天都是同样的轨迹，只沿着山脚来回走，时间一久踩出了很深的一条路。它空着两只手，都弯折着抬在胸前，好像本来拿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弩？背上还背了支长戟。反正它一直是那副模样，就像……”
　　“——就像一名永远无法换岗的守卫。”康诺特低声说。

　　佩鲁什一出大牢就被拉上了船。上船时，他还见到了其他被拘押的术士，但没能说上话——看守他们的不再是狱卒，而是另一批明显拥有猎巫经验的帝国精锐，能让这些囚犯彼此看一眼、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已经堪称一种施舍。
　　这些一定是朗德侯爵的人——佩鲁什想。
　　一路上，没有人告诉他这艘船要去哪里，船舱下层的囚室更不会有窗，只有船体温和的起伏暗示着他们一直没有离开平稳宽阔的水道。直到几日之后，走廊间看守的低声交谈传进了术士耳中。
　　“快到了，上岸后还要半天才到摩恩山。”
　　“那就把他们带甲板上去吧。”
　　船很快靠了岸，几十名术士脚上的阻魔金镣铐终于解开，但沉重的手铐依旧垂在每一袭灰扑扑的斗篷下，看守们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无声地逼迫他们快速通过踏板登上河岸。好在这处码头周围没有别人，囚犯们算是勉强保住了一点体面。
　　全副武装的看守将术士圈了起来，等待下一步指令。但可以看出，或许是因为上级的授意或默许，他们盯得已经没那么紧了，对术士之间紧张的耳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人用手肘轻轻撞了下佩鲁什的背，低声问道：“新人，你在船上见到弗列沙维叶了吗？其他人都没看到他，那个狗娘养的侯爵好像也没跟着船一块来。”
　　佩鲁什摇了摇头，没敢说话。他的视线正穿过面前密集的身影，聚焦在另一名和他同样来自列格尼韦的男术士身上。那是个在枢密会中尤为激进的狠角色，佩鲁什没想到他也能活下来，虽然看上去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他的姘头也在这里，但她向来比自己年轻的情人低调许多。
　　下船时已经日落，光线昏暗，但还能勉强看清周围的情况。而当赫尔汀·弗列沙维叶和安涅克沙里斯·勒纳等人一同出现时，佩鲁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听见有人小声嘀咕：“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无法确定那位将自己捞出帝国监狱的“老前辈”究竟是救星，还是另一个恶魔。
　　早些时候的急雨让河畔空气更加潮湿，聒噪的虫鸣更压得人喘不过气。由于糟糕的路况，本应提前过来接应的马车队迟到了好一阵，那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看守们便点起火把，“客气”地将早已疲惫不堪的术士三三两两送上马车。看这副忙碌的架势，大概是想连夜赶到摩恩山下。
　　一时间，佩鲁什也不知自己该往哪走，只有几只手或是拉住他的胳膊，或是推着他的背脊，准备将他塞进车内。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附近一阵喧哗，施放冰冻术的声响与一阵触及灵魂的寒意让他登时停在原地；紧接着便是一声女人的尖叫与男人疑似窒息的痛呼。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赫尔汀的独眼被聚集的火把照得仿佛镀上了一层金。佩鲁什印象犹深的那位男术士就跪在赫尔汀面前，但膝盖没完全着地，一只无形的手正锁着他的喉咙将人往上提，直勒得他眼冒金星，刚强行挣开镣铐的双手徒劳地在颈边抓挠，口中断断续续发出不成调的咒骂；而在人群边缘，一名女术士狼狈地摔倒在地，从脚边的土地到她的膝盖都结着一层冰，看守已经牢牢按住了她。
　　“想靠攻击那个老家伙分散注意力？未免有些天真了。”
　　一阵藏着笑意的低语吓了佩鲁什一跳，他这才发现朗德侯爵一直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并惊讶于对方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看人受罪的恶趣味。
　　“能跑出去算你们的本事，我不会管。”赫尔汀俯视着被他轻易制服的术士，神情言语如坚冰般寒冷。“要再敢试图攻击我，我会直接掐断你的喉咙。”

　　他们在晦暗的天色里等待了许久。而当黎明稀薄的阳光撒到山坡对面的断崖下，逐渐照出摩恩山巨像模糊的轮廓时，一部分术士马上变了脸色。
　　然后，像是被日出唤醒一般，巨像动了起来。如同一位倚在墙角休息的守卫缓缓起身，先是挪动倾斜的双腿，再用手臂抵着山体断面上磨出的凹痕，自然而缓慢地直起躯干。雨水已将它表面的浮土冲刷得干干净净，但嵌入浅槽的陈年青苔还是留了下来，在介于铅灰与暗银色之间的“皮肤”上形成深浅不一的纹路。
　　巨像的头颅缺了大半，参差不齐的断面内空空如也，面无口鼻，残存的一只眼睛放着黯淡的红光。而当它站起来时，众人都隐隐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但那其实只是心理作用。离巨像不到百步的村落废墟依旧安稳，人们身畔的野草和矮树也不曾动摇。
　　赫尔汀走到术士们面前，腰侧挂着一根用黑布包裹的法杖。他背对几十位“年幼”的同行，只将眼底翻涌的狂热留给了远处的巨像：“过去这六百年……我错过了许多。但无所谓，我已经快追赶上来了。这还得感谢你们的工作。”
　　于土石深处沉睡了不知多少个世纪，又袒露着身躯沐浴了几百年烈日寒雨的钢铁巨像在荒芜野境中机械地巡逻，仿佛在守卫某处早已不复存在的禁地。
　　一名老术士凝视着他数年前曾亲眼近观的光景，口中喃喃道：“弗列沙维叶大师，莫非你真想把它……”
　　“它也许来自避难所，埃索尔，你曾提出这样的观点。但已故的扎鲁金斯并不这么看，他认为巨像是第三纪元的遗存，而且可能是矮人在湮灭前制造的所谓‘末日守卫’的实物。我特意了解过你们的论争。”赫尔汀平静地说。“但你们都没能拿到最核心的证据。”
　　埃索尔皱起了眉头——几十年来，他一直渴望得到答案，但同样害怕自己的假说被证伪。
　　“在场的各位似乎也对它或多或少抱有兴趣，就像面对罗西娜抛出的香饵时一样，只是被低劣的政治把戏分散了注意。它来自何处，为何如此行动，工匠能否重现这样的神迹……你们很想知道答案，我也是。好奇心是我们共同的美德。但光从外部琢磨很难有突破。好在我很强，强到能够撕开它的外壳，让它的秘密重见天日。”
　　随后，赫尔汀转过身，将眼里古老的狂热暂时变化为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拿它充当进入术士议会的见面礼，不知是否足够？”
　　同样是惊诧，有的术士还想质疑赫尔汀能否说到做到，但更多的已经在求知本能的驱使下期待起来。反应最大的倒不是埃索尔，而是摩恩山出身的另一人：“不！您不能破坏它，如果那是避难所的圣物——天啊，不！”
　　赫尔汀已经打开了传送门。不过顷刻之间，术士们的眼前便只剩一个黯淡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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