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柳兹，麻烦你带着孩子们回避一下，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不太好看。”康诺特头也不回地说道，“熔岩”的火纹随他手腕的转动在众人眼中留下一个刺眼的扇面。
　　这幅架势无论是对禁卫军还是术士都是一种震慑——他们已被告知“朗德侯爵的同伙”身手不凡，但他们不可能为此违抗命令。
　　领头的男术士仍在试图说服康诺特，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徒劳之举：“真的要这样吗？现在您的身边没有术士，也没有支援。真要打起来，您不一定会输，但我们不敢保证不会误伤您的同伴，包括最有价值的几位。”
　　康诺特几乎要笑出声：“我的术士要是在场，恐怕咱们都没法心平气和地聊到现在。”
　　“唉……看来您是不会——”话说到一半，术士突然举起法杖，提前酝酿的法术瞬间生效，泛紫色的能量团如箭矢般射向康诺特。
　　剑士早已看破对方偷袭的伎俩。剑锋与法杖抛出的魔法飞弹发生激烈的碰撞，康诺特将长剑横在身前，径直向眼前不下十数人的阻截阵列冲去。
　　对康诺特而言，只要对手不是什么魔物，且在挥剑可及的范围内，就不存在“寡不敌众”的隐患。只要动作够快，就算有普通术士也不足为虑。
　　正如此刻，他就像一阵凭空刮起的暴风，以镰刀般的剑光粗暴而精准地收割来不及散开的敌人，闪身和挥剑的速度早已凌驾于术士的反应之上。观者很容易被那“纯净的火焰”吸引了注意，而短暂地忽略眼前飞溅的血花和倒下的尸首。
　　但只要将视线下移，或是从“熔岩”身上移开一瞬，惨烈的画面就足以令先前意欲赞叹之人感到畏惧。
　　躲在柳兹身后的高缇早已扭过头去，颤抖着捂住了眼睛。女骑士将西尔莎轻轻放下，一手重新握上剑柄，一手试图挡住公主的双眼：“殿下，相信他很快就能——”
　　然而西尔莎自己拨开了柳兹的手：“不……我会看下去的，无论有多可怕。”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望向那些浴血的身影，“如果这是我必须担负的责任。”
　　安涅克从未向西尔莎宣誓效忠（他大概永远不会对瑞格二世以外的人献上同等的忠诚），却希望她能走上和她的父亲一样的道路，无论这是不是西尔莎自己的愿望。而肩负死亡——无论是哪一方的死亡——都将是这条道路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至少从现在看来，西尔莎别无选择。
　　乔希也拔出了自己的细剑。他想帮忙，倒不是打算给康诺特添乱，而是显示他足以自保，好让剑士和莫莱安心一些，让比他还小的两位公主不那么恐慌。但他的手一直在抖：遇到真正的险境时，长辈们的言传与身教就浆糊似的搅合在了一块，一时间叫他无所适从。
　　康诺特说，只要能护住上半身的要害，一直不进攻也无所谓，但脚步不能乱，尤其不能失去重心。
　　上过战场的安涅克告诉他，近身的时候就别想着大开大合的正经剑术，要是来不及格挡，一些下意识使出的阴招也能保命，但这就要看人是否机灵了。
　　赫尔汀则提过这么一句，一些学过魔法的战士还会将能量凝结在剑锋上，甚至以魔力化剑，形成虚实相生的剑阵。
　　乔希知道，他们各自说的都有道理，但当几个身影突然从极近处的黑暗中现身，就像一团黑雾骤然化作人形，直冲两位公主和乔希而来，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做出下意识反应。他刺出的一剑扑了个空，好在柳兹及时转身，用剑挡开了对方的短刀。莫莱也跳了过来，龇牙啸叫着保护被逼到墙边的西尔莎和高缇。
　　借着乔希跌落一旁的火把发出的光，柳兹认出了袭击者额上的车轮形标记：“这烙印……惩戒营出来的杀手？！”
　　如果说康诺特正在对付的精锐士兵和术士在听从命令之外，还有思考和权衡利弊的本能，那么这些由重刑犯训练而成的杀手就只是没有灵魂的兵器罢了。
　　——居然连“赎罪死士”都派了出来，看来另外两位间谍总管都站到了皇子一边。
　　虽说以比武大会的成绩获得银盔骑士头衔的柳兹有着毋庸置疑的实力，但在需要保护公主的情况下只身对付三名杀手，她还是感到力不从心，光是和那头娇小矫健的雌狼一块阻挡他们就花掉了全部的精力。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但比平常更高亢的声音响了起来：“别碍手碍脚的，让我来！”
　　柳兹险些为此分了神：乔希——或许该叫他乔沙利亚王子了——在干什么？他是在对我说话吗？用的还是这样奇怪的语气？
　　另一边，康诺特刚放倒最后一名术士，正向这头飞奔而来。他暗骂自己漏算了敌人的后手，又一眼看见闪避间摔倒在地的少年正向刺客抬起左臂。
　　“乔希，当心！”康诺特喊道。
　　他突然感到很不对劲：贝默女大公的爱子狼狈地坐在地上，迅捷剑也脱了手，斜搭在他腿边。年轻到雌雄莫辨的脸庞沾着几点泥土，琥珀色的双眼睁得滚圆，这也算是乔希近两日来常见的模样了。
　　可现在，这幅漂亮的面孔却露出了乔希不会露出的表情，这张灵巧的嘴却说出了乔希本人不会说出的话。只见“乔希”向着欺身而上的赎罪死士张开手掌，但不是下意识地阻挡，而是——
　　伴随着闪电的嘶鸣，一团黑色浓雾在乔希与杀手之间炸开，飘忽不定的烟雾如同锁链，迅速缠住来自惩戒营的三名死士的咽喉。他们的身躯瞬间僵在原处，本就空洞的双眼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竟像是被那浓雾吞噬了灵魂。
　　康诺特脑海中马上闪过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而唤醒这一点的，正是曾在他面前涌现过的特殊的魔力。
　　那是来自黑域的能量。
　　但在地下王陵进行死灵召唤时，赫尔汀好歹提前准备了法阵，才得以成功打开现世与黑域之间的通道，而“乔希”甚至没有使用一颗贮魔水晶。
　　那团诡异的黑雾只停留了几秒，就像它突然出现时那样，以一种向内坍塌的形态在爆炸中消散。乔希也重重地向后倒去，好在莫莱及时咬住了他的领子，让他不至于一头撞上潮湿的墙壁。
　　突然没了敌人的柳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去探离她最近的杀手的鼻息，发现对方已经断了呼吸。再看西尔莎与高缇，被禁卫军劫持的危机算是解除了，可她们的眼里还是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一种新的不安。
　　这会儿，乔希似乎又恢复了早些时候的模样——年纪尚小的机灵鬼遇到真正的麻烦时，反应大抵如此。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猛然扭过头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康诺特收起剑，在乔希身边蹲了下来，宽厚温暖的手掌按在乔希肩上，就和过去几个月间每次发生变故时一样。
　　乔希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康诺特，我……”
　　“没事了，”康诺特安抚道，“我们先离开这里，有什么等安定下来再说。”
　　剑士的视线扫过乔希挂在脖子上的护符。无论是那颗浅灰色缟玛瑙，还是另一枚成色极好的贮魔水晶，此刻仍安静地映着下水道外投进来的微光，没有一丝裂纹，也未染尘晦。
　　就算要搞清楚乔希身上的秘密，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放着这么一群人不管。康诺特没再犹豫，乔希一缓过气，他就将惊魂未定的小王子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们走吧，附近村子里应该能找到马车。”

　　和禁卫军抗衡的两支部队原先驻扎在城南，迂回奇袭的目标则放在了城东，耶卡洛的北郊尚未成为战场，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城市守卫临时划出的巡逻队每日会进两趟村，挨家挨户清查可疑人员，但不会在此久留。
　　康诺特一行人正巧钻了个空子。为安全起见，他只身一人潜入村边的一处农庄，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据他事后所说，只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外加一点金钱的诱惑”），竟真的带回了一架马车，以及最要紧的干粮、清水和御寒衣物。
　　于是，在被积雪吞没了大半的马蹄声中，康诺特驾着马车，赶在日落后巡逻队巡夜前，载着一车厢的人以及一匹狼离开了这个尚且安全的村庄。
　　头顶的冬月依旧那么明亮，只是比起解除诅咒的那个夜晚消瘦了一圈。茫茫夜幕之下，帝国的首都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分明有城墙上的火盆镶边，却依旧暗得叫人心惊。
　　姑娘们挤在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在摇晃中昏昏欲睡。康诺特骑术了得，将马车驾驭得很稳当。虽然雪地下的路面未必总是那么平坦，但只要速度适中，就能最大程度地消解由此导致的颠簸。
　　乔希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他裹着灰扑扑的羊毛毡，一屁股坐到康诺特身边。
　　没等他开始唉声叹气，康诺特就先开了口：“想谈谈下水道里发生的事？”
　　“……嗯。”
　　年长的剑士轻轻叹了口气：“身体没有异样吧？赫尔汀在这方面的反应倒是分外严重，但你吐过之后好像就没有大碍了。”
　　乔希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点闷：“那倒没事，你也别太担心了，”他的声量越来越小，“我保证不会有下次。好吧，我也没法保证……”
　　康诺特挑起一边眉毛：“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就一次，还是吸血鬼打进灰岩城的时候，当时哥哥也被吓了一跳。说来那时的情形和今天有点像，都是‘啪’的一下突然发生，又‘啪’的一下突然恢复了正常。不过应该是我长大了吧，加上赫尔汀指点得好，这回的后劲可比那时小多啦。”乔希干笑两声，但没能把气氛调动起来——沃珐罕中北部的冬天还是太冷了。
　　借着稀薄的月色，康诺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力量的来源和性质暂且不论，那时你就像换了个人。”
　　乔希脸上一僵，笑得极其勉强，又局促不安地抓了抓头发：“哎呀……我一急就会……露出本性？脑壳和嘴一时不听使唤，所以……等等，那时我看起来有这么奇怪吗？”
　　康诺特点头：“确实。就像我说的，仿佛换了个人。”
　　“没那么夸张吧……我就是我呀。”
　　——不自然的过度强调，他还在隐瞒着什么。
　　康诺特决定将疑点按下不表——在乔希最不安的时刻向他施压，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而且真正让乔希担心的，似乎并不是他的力量本身。
　　“我一定吓着她们了，”乔希低下头，“我当着她们的面杀了人。亲手，杀了三个，还是用那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力量。”
　　“别想多了，乔希，那是自卫。想想当时那场面，距离太远，我抽不开身。如果没有你那一下，柳兹肯定也招架不住。”
　　“但结果就是……不仅如此，两位公主也知道我在隐瞒自己的身份。我这不就像个危险的骗子嘛，这下简直没脸见人了。”
　　“真正决定她们怎么看你的，不是你‘是谁’，而是你‘做了什么’。”康诺特平心静气地说道，“你救了她们，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方法倒不那么重要。况且你也说了，既然‘你就是你’，护符也还正常，那就谈不上什么失控。五年前没出事，现在也一定没有问题。”
　　“……你真不打算一直盯着我？”
　　“赫尔汀比你危险多了，他还和皇帝一块待着呢。好吧，希望他们那边无事发生，至少不要在我抵达之前出事。”
　　乔希叹道：“你心可真大，哪里像个稳健派……还是说这也是你的经验之谈？”
　　康诺特耸耸肩：“算是吧，我捅出的篓子可比你大多了。”
　　嵌进他体内的“龙魂石”并非一直那么稳定。如初生婴儿般，大脑一片空白地醒来时，康诺特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知道它被激活的后果。要不是及时遇见了那位博学的精灵术士……康诺特不愿再回想当时的混乱。
　　他抽出手摸了摸乔希的脑袋：“你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孩子，这很好。在需要取舍的时候，善良会给自己带来痛苦，但这不是坏事。不要忘记这种痛苦。”
　　终于发困的乔希打了个哈欠：“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他向康诺特道过晚安，就窝在旁边睡了过去。尽管两位公主似乎并未把乔希真当成同龄异性看待，他还是不好意思和女孩们睡在一块。
　　还是找间空屋宿营一夜再走吧，康诺特想。他扭头看向将自己裹进羊毛毡的乔希，重新琢磨起不能当着少年的面提起的问题。
　　——安慰是安慰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又是另一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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