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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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雨燕


      瑞格二世等人以军事调动为掩护,乘坐战船秘密离开耶卡洛时,这场雷雨已经快停息了,只是沉沉的云霭仍压在白湖上空,还需化作雨水消耗一阵,才能等到真正放晴的时候。
      而就在同一时刻,耶卡洛城中正在筹备一场特别的庆典。掌玺大臣将向民众正式宣布,帝国已和平地收回了泽雷杜穆赫,分离数十载的领土终于重归版图。晴朗的夜空中将升起绚烂的烟花,直奔苍穹的焰火将倒映在明镜般的湖面,那定会是一副壮美的景象。
      如果将时间拉回半个世纪前,瑞格一世将被割让为飞地的黑水堡从希乌斯王国手中夺回,使加弗兰帝国结束了作为纯内陆国的被动局面,那时的耶卡洛想必也是一样的欢腾,尽管民众未必知道这些事件的真正意义,甚至未必知道黑水堡和泽雷杜穆赫在哪儿。
      “可惜我们必须为了保护另一块领土而错过这场庆典,”安涅克远眺着首都瞭望塔的尖顶,积雨云翻起的边缘透出一片殷红的霞光,像是云端燃起了烽火。“不过这也是值得的。一个是黑水堡以外唯一的出海口,一个是帝国的南大门,它们的地位同等重要。”
      十五年前,和无数负伤乃至战死的帝国战士一样,他曾经为格伦维娜山脉流过血;而为了收回泽雷杜穆赫,他手下的“信鸽”同样付出了注定无法为人所知的牺牲。
      不知不觉间,帝国的命运再次到了紧要关头,安涅克心中自然会有万千的感慨。正是这份感慨让他在不安之余,又被一股近乎亢奋的悸动包围。
      旁观者清,康诺特自然明白此种热望意味着怎样的危险,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为瑞格二世与加弗兰帝国奉献一切,就是安涅克沙里斯·勒纳的真正的愿望。他全部的狂热与理性,算计与真诚,可以说都是由此而生。
      不被理解却也不容亵渎的忠诚——康诺特更愿意如此形容它。他转念一想,瑞格二世虽然是个很难看透的男人,但他万事以帝国的利益为考量,这是毋庸置疑的;赫尔汀对索钦王国的情感或许也与之类似。这么看来,反倒就剩康诺特自己还缺少一个精神的凭依。
      他没有祖国,所以想象只能从“故乡”开始:那里应该有肥沃的土地,穿衣吃食皆可自给自足,就算时不时发生自然灾害,也能咬咬牙扛过去;远离战乱,亲人健在,纵是在少有的荒年,也总保持着支撑彼此度过艰难岁月的脉脉温情。
      然而,要到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故乡呢?
      这是个很好的愿景,但太不现实。所以康诺特很快就不再凭空幻想了。
      和前几天相比,乌云已压得不那么低,缝隙中透出一点金色的日光。清晨和黄昏时分,这样的光线打在战船的风帆上,就像给白帆上翱翔的雨燕镀了一层金。“雨燕”,对一艘大型战船而言,又是个美到难以想象其真容的名字。
      雨燕船帆下,康诺特远远看着靠在舷墙上透气的赫尔汀,突然想起了另一个画面。
      连通白湖与休梅河的运河修成前,索钦王国的战船应该应该是从火港出发的;若是黑水堡被敌军封锁,就只能调动现桑兹亚境内的船只保卫海上防线了。赫尔汀当时走的路线应该是后者。
      那时是夏季,但在崔罗的记忆里,就连阳光也是冷的。赫尔汀的晕船基本没好过,所以总是待在甲板上,远远眺望来时的方向,直到夜幕降临,残月卷着云雾攀上山岗。
      而现在大概可以算作初冬了吧,灰岩城应该快要下雪了。与六百年前不同的航线上,赫尔汀面朝相同的方向,喜鹊如游隼般在他的头顶盘旋。他身上的深灰色长袍终于是索钦的样式,由此令观者产生了几分混淆年代的恍惚。
      康诺特忍不住想:高阶吸血鬼也会晕船吗?从脸色看,说不定是的。但他迟迟没能下定决心走到赫尔汀身边,好像一旦踏出那几步,就会再次被崔罗那些纷乱的记忆纠缠,叫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所在。
      但康诺特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在离赫尔汀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住,以同样的姿势靠着舷墙,远望天际高低起伏的山峦的边缘,并借着眼角余光观察赫尔汀的反应。
      休梅河与蛇山有一些距离,最近处也隔着连绵数里的低缓丘陵。但赫尔汀显然记得它的方位,更记得他在那里留下了什么。河的另一边是摩恩山,康诺特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时,赫尔汀还发了会愣,等弄清楚指代的位置后,才表情复杂地说“那里以前叫帕米亚特岭”。
      “你在想蛇山学院吗。”康诺特假装若无其事地先开了口。
      而赫尔汀说“不是”。
      “我在想黑水堡可能发生什么。我向来缺少直觉,但这次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算了。”术士摇了摇头。“如果是能靠谈判解决的领土争端,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围绕它爆发战争。我甚至觉得这场会议不会有结果。”
      康诺特嘴角一撇:“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太想走这一趟。”他揣摩着赫尔汀的表情,大胆地设想当中的暗示。“你同意继续帮皇帝的忙,想必还有另一层理由,而不只是出于对术士议会的反感。”
      赫尔汀转过头“注视”着他:“你完全可以把话挑明了说。”金属眼罩底下的眼眶分明空无一物,竟也能以钢铁般冰冷而锐利的视线相逼。
      “那样太伤人了。”康诺特说。
      “你对谁都这样吗?”
      “多数情况下,是的。”
      “我不是脆弱的泥像,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像被一榔头砸得粉碎。”
      ——然而,你也会为爱国者对平原联邦最后的复仇而背过身去落泪。
      康诺特差点就这么驳回去了。
      “如果你认为我在加弗兰帝国的身上找到了索钦王国的影子,所以想要阻止悲剧重演,那就大错特错了。它们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不可能对前者产生任何移情。”赫尔汀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发自内心的鄙夷。“那个皇帝应该不至于如此自作多情。”
      康诺特摊开手:“好吧,那是我多想了。”
      “但有一点是事实:我需要确认瑞格二世对我、对蛇山有多大的价值,这将决定我之后的选择。”赫尔汀又问,“关于崔罗·索尔高伊的记忆,你究竟看到了多少?全部?”
      “不是全部,但也足够多。”康诺特希望他不要追问细节,但越是如此希望,事实往往越不如他意。
      “所以你知道我的经历。比如我在林德湾干了什么,他还有他们又对我干了什么。”
      “……是啊。”
      背叛、侮辱、折磨,乃至最后的处决,那些画面曾过于鲜明地展现于康诺特眼前,使得站在他面前的赫尔汀反倒像个幻象。但幻象的真身依旧坦然而坚定地伫立在休梅河的冷风中,好似再残酷的打击也不曾动摇他分毫。
      “也知道崔罗为什么成为叛徒。”
      康诺特叹了口气,视线跟随着空中南飞的雨燕——那是真的雨燕,只是迁徙的时间有些晚了。“他害怕死亡,害怕战争,天真地以为毫无保留的妥协能换来毫无保留的善意,但事与愿违。哪里都会有这种人,无论是六百年前的索钦,一百多年的西塔河聚落和绝岭流民,还是现在的加弗兰。我都快习惯了。”
      “你同情他?”
      “不,”康诺特摇了摇头,“死亡也无法洗清他的罪责。”
      赫尔汀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在他看来,我们都是‘罪人’,历史终将清算我们,只是时间和手段不同。”他握紧栏杆边缘,手套在腕处隆起几道皱褶,“不幸的是,现在的我已经超越了死亡,也无法从这样的审判中得到解脱。至于你,要么自诩一身清白的旁观者,要么还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
      “我一定会找那混蛋算账,你拦不住我。”
      “我压根没打算拦。”康诺特沉默了一会儿,“等黑水堡的事情结束,再安置好乔希和莫莱,我陪你一起去蛇山吧。”
      赫尔汀低声说:“那里很可能什么都没剩下,包括有关避难所的资料。也许我们只能无功而返,继续倚仗帝国或术士议会的支持。”
      “我知道。但你很想回去,而我无处可去。”

      和寻常人家一样,帝国学院的高塔上挂着雨燕筑的窝,但在这候鸟迁徙的季节,自然已是鸟去巢空。有几只无需南飞的鸟儿想停在窗沿上,却被无形的魔法屏障挡在了外面,绕了几圈便飞走了。
      乔希看着它们离开,莫名觉得有些可惜。他知道野生动物对魔法十分敏感,如果能径直飞进来,那要么是带着强大魔力的注灵鸟来袭,要么是维持屏障的宫廷术士亚伦·瓦加斯溜了号,哪件都不是好事。
      这座塔原是空出来的校舍。透过四四方方的小窗,可以居高临下地看见街道上装点的彩带和旗帜。如果是在春夏时节,花卉将取代彩带成为更生动的装饰物,可惜现在已经过了生机盎然的季节,不少落叶乔木已经秃了大半,只剩红叶与黄叶还在树枝上摇晃。
      军事学院的学生们领到了新制服,这些未来的帝国精锐将挂上亮黄色的绶带,抬着双头狮鹫的金像列队巡游,走过耶卡洛的每条主要街道。文学部与历史学院的笔杆子们也没闲着,无论是纂史还是写赞美诗,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更远处的白湖广场上,墨格温斯尼亚王朝的两座先帝雕像各自披了件崭新的红色披风。入冬的雨点将它们打湿,布面紧贴着石面,但干燥的朔风很快就会将它们吹干,直到那两块硕大的布匹如旗帜般飘扬。
      刚才,乔希用诗一般的语言向卧病在床的西尔莎公主描述了城里的景象。他还说:“夜里放焰火的时候,这里应该也能看见吧。可惜白湖被挡住了——看那些烟花绽放在湖水中,肯定比抬起头干看着天空更愉快。”
      在喜悦之余,西尔莎却也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早慧:“泽雷杜穆赫……它对帝国很重要,能够兵不血刃地拿回它真是太好了……不,朗德侯爵的手下肯定还是流了血的。他和父皇都太不容易了。”
      高缇拨弄着妹妹夹进枕头底下的长发,小声抱怨道:“行啦,就知道显摆你那大局观,好像就你晓得他们辛苦似的。”
      “你也知道,行了吧?咳咳咳……”西尔莎说得急了一些,便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就着温水顺过去。
      她们被秘密送到帝国学院是几天前的事,清除诅咒的魔药“月之露”也已经送到了位。但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她们仍要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活动范围仅限于由侍卫严加看守的几个房间,直到危机彻底解除。
      西尔莎早已被迫适应了这样的日子,高缇觉得无所谓,莫莱可以把大多数时间花在睡觉上,但乔希可就憋得慌了,好在康诺特给他留下的书勉强能打发时间。其中就包括来自蛇山学院的上古语讲义。
      自学一门语言对乔希来说不是难事,他有时间,有天赋,更重要的是有足够的热情。但在知道这门神秘语言与魔法的关系后,他不免有些忐忑。
      回避危险与求取知识都是本能,然而二者抵牾之事也不少见。即便是入门性质的讲义,在简单的基础词汇与文法旁边,总有小字标注出的词句用于咒语时的“示例”,乔希很难阻止自己多看它们几眼,并下意识记住那些古老的文字。他不禁想:这就是力量的诱惑吗?
      不过,乔希也很擅长自我说服:既然无法一一回避,那就把“危险词汇”当作再普通不过的字眼,反正自己又不当术士——魔法归魔法,语言归语言。想到这里,他豁然开朗。
      但在放下书卷的间隙,望着雨燕留在窗檐底下的空巢,乔希还是感到惴惴不安。雷雨已经停息,白湖应当迎来晴朗的冬日,而不是另一场风暴。
      但愿在康诺特他们回来之前,这里无事发生。也只能“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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