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钥匙已经失去了意义，康诺特头也不回地将它扔回安涅克手中。他环视四周，牢房四角不起眼的反魔法装置仍发着微光，证明它们正在运作，但这些手段似乎对赫尔汀不起作用，也可能是他的力量直接冲破了这层枷锁。
　　康诺特突然想起赫尔汀身上的神秘符文。崔罗曾经说过那是他魔力的来源之一，而据士兵们回忆，赫尔汀从烈火中复活时，那些奇诡的刺青就像被火焰完完整整地刻到了崭新的身体上。
　　康诺特没有隐藏自己的好奇心：“你对这具身体还适应吗？看来你过去的面貌被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比如那些符文。”幸运的是不包括后来由酷刑留下的伤口。
　　赫尔汀低头活动了两下手腕，平静地回答：“拿这种吸血鬼的身体发挥上古符文的力量，就像用发霉的湿木头取火。火力有限，浓烟呛人。”他抬起头，表情很微妙。“你们使用的灵魂转移技术应该是我改进过的，但稳定性反而有所倒退，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败。”
　　或许是知道了康诺特也是血契的“受害者”，赫尔汀对他已不像之前那么抵触，这让康诺特心里踏实了一些。
　　这时，安涅克指挥着手下将一摞衣服放到了床上，自己则仍倚着门框，对赫尔汀说道：“你我身量差不多，应该还算合适。”那是几套贵族的便服，和带康诺特觐见皇帝时的一身有点像，近于军官的礼服，最上方压着一副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金属眼罩。
　　“你穿过的？”
　　“怎么，很介意？”安涅克不客气地嗤笑出声。“都是新的，别人送来后一直闲置在库房里。要是不喜欢，你自己再找裁缝做一身去，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说罢，他走到康诺特身边，用唱歌般的语调对剑士说：“在你到这儿之前，我们刚进行过愉快的交谈。他知道‘自由’的条件是什么，也同意了这笔交易。”
　　其实康诺特不太喜欢这个表述，但也只能点头。
　　安涅克上下打量着赫尔汀，突然又说：“啊，我收回刚才的发言。”
　　赫尔汀只是皱眉，好似不屑于为安涅克付出一个语气词。
　　“原来你比我高半个头啊，果然还是得专门请个裁缝。”

　　康诺特在白桦树荫下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换完衣服的赫尔汀从旧狱走出来。用俗套一点的说法：康诺特只觉得眼前一亮。
　　安涅克虽然比赫尔汀矮一些，但原侦察兵的身形并不单薄，衬衣袖子和长裤也都分别掖进了手套和长靴，因此看起来还算合身。点缀着黑色刺绣的铁灰色对襟外袍绸面发亮，将几枚小巧的金属系扣衬得更加突出，相对素净的前胸处留出了佩戴勋章及绶带的空间。外袍袖口翻至肘处，钉在皮革宽腰带上的金属片镌刻着流畅的花纹，两侧垂有银色流苏。
　　而在这之上还有一件漆黑的长斗篷，前襟处用简单的环形胸针固定，兜帽拉起时几乎能遮挡住整副眼罩。
　　康诺特见过穿学者长袍的男术士（这样显得他们足够老成可靠），衣裙与饰物光鲜华美的女术士，当然也有着干练男装而不束胸的女术士，但衣摆刚及膝、腰间佩刀的男术士目前就这么一例。这或许是蛇山时代的特色，也可能是赫尔汀自己的习惯。
　　不过，在康诺特看来，加弗兰帝国时兴的衣裳还是流于柔美奢华，又带着急于表现工艺及其价值的外显特质，因而与质地厚重、风格内敛的索钦服饰形成了相当的反差。赫尔汀显然更适合后者，但现在这身和在荒岛上以及梦中着黑袍的模样相比，又顺眼多了。
　　如果往腰带上空空如也的金属环里配一把短剑或是弯刀，那就更好了——康诺特想着。
　　赫尔汀在康诺特面前停了一下，便自顾自地往外走，似乎默认了二人必定会同行。他步伐稳健轻快，一次也没有踢中翻起的残砖或地面隆起的树根。
　　康诺特紧走几步到他前面以便带路，又假装不经意地说道：“你好像什么都看得见。”他承认自己是在没话找话，顺便试着以更加游刃有余的姿态面对赫尔汀：只要对方不起话头，就先不提索钦，不提蛇山，只说当下的事，这样应该不会陷入僵局。
　　红发术士抬起手，只听得一阵飞鸟振翅声，一只双眼通红的麻雀轻盈地落在他腕上，只停留片刻，脑袋灵巧地转了转，又拍拍翅膀飞了出去。
　　康诺特的视线跟随它钻进繁密的灌木丛：“注灵傀儡？”
　　赫尔汀点头。
　　“不止这一只吧。”
　　“我要多少就有多少。”
　　赫尔汀态度冷淡却有问必答，某种程度上堪称诚实的模样着实引起了康诺特的浓厚兴趣——虽然这兴趣本来也不浅就是了。
　　二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野鸟从古堡废墟上空掠过，啼鸣忽远忽近。
　　还是康诺特先开口：“安涅克应该跟你说过具体的计划了。”
　　赫尔汀又点了点头：“召唤一个名叫梅利妲的女术士的亡灵，从她口中问出某场治疗仪式的细节。那个女术士是怎么死的？有遗物吗？”
　　“火刑。罪名是召唤异界生物杀戮平民。”
　　“……”
　　好在赫尔汀对这个答案没有太大的反应，也许是强装镇定，也许是战争中比这可怕的结局多得是，多到就连曾被捆上火刑架的术士本人都对这种极刑感到麻木，故而不至于产生多强烈的共情。
　　“梅利妲的死刑是由术士法庭执行的，还顺手抄了她的家。为了杜绝后患，她的随身物品和魔法器具都被销毁了，骨灰也没剩下。我去黑市调查过一番，所谓‘女巫遗物’多半是量产出来做旧的赝品——说来也是可悲，她的死反倒让刑场边的小贩们赚得盆满钵满。我还见过卖家自称是她的私生子，可熟悉梅利妲的人都知道，她早就因为滥用魔药失去了生育能力。就算能找到‘真货’，也不知转了几道手。”康诺特摊开手。“我无法保证你会成功召唤她。”
　　“那就去把烧死她的火刑架找来，哪怕是刑场上的地砖也行。”
　　“……你是认真的？”
　　赫尔汀的嘴角微妙地上扬，露出一个术士特有的、略显神经质的冷笑：“无论媒介多弱，我都能把她的灵魂从黑域里拽出来。”如果赫尔汀双目尚在，想必他的目光只会让这张精致的脸看起来更加傲慢。
　　康诺特明白自己没有必要质疑赫尔汀的能力。但越是看到这幅自信到有些单纯的模样，他就越是收不了自己作弄的心思，仿佛这样就能与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感对治：“如果我真把火刑架扛来了，你可能会同时叫出一群先后死在那上头的术士，就怕你分不清哪个是梅利妲。”
　　赫尔汀居然认真思考了几秒，才答道：“你最好不要怀疑蛇山学院首席导师的实力。”
　　看来这位怨气深重的男术士也不是很难相处。但玩笑也就到此为止了，深受诅咒之苦的帝国公主仍在寝宫之中命悬一线，每一分拖延都可能成为混乱的引子。
　　康诺特不再抬杠：“这个召唤仪式想必对场地也有所要求吧。你还需要什么？”
　　“一个未经挖掘的地下古墓。”
　　“公共墓地不行吗？”
　　“不行。那里的新鲜游魂太多，会影响召唤的精度。”
　　——难道在地下无所事事了好几百年的老游魂就不会造成干扰吗？
　　康诺特略一思索，突然想起之前丘帕随口提起的事情：“我倒是想起个合适的地方。有位学者正好打算领着学生研究那座墓葬中的碑铭，但苦于墓里的食尸兽和骨甲巨蛇，他们至今不敢进去。这几十年来，我接到过不少考古学家清理墓穴的委托。”
　　“食尸兽？那正好可以当做灵粉的材料。”
　　“等等，你的灵粉里居然有这恶心玩意儿？我还没听说过这种配方。”康诺特假装自己没往药瓶里装过无头妖鸟的排泄物和水鬼的胆汁。
　　“现在的术士和几百年前比起来真是差得远了。”赫尔汀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并非术士的康诺特自然没有任何尊严受挫的痛感，只是为亚伦等无故被嘲讽的术士们感到同情。出于礼貌，他追问道：“需要我和你同行吗？”
　　赫尔汀摇摇头：“告诉我古墓在哪，我自己会解决。”
　　康诺特开始回忆丘帕成堆话语中的碎片：“记得是在耶卡洛北部的旧哨塔下面，名字好像是芬雷格西王陵。”
　　听到“旧哨塔”时，赫尔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怅然：“我知道那座哨塔。”他停住脚步，瘦削的肩膀紧绷着，仿佛忘了康诺特还在身边。“明明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即便林德湾的诅咒将我留在了那一刻，我也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它刚建起来的模样好像就在昨日。芬雷格西王陵，那是前朝的……不，已经是‘前朝的前朝’了。我一直不知道它就在这座城市脚下。”
　　康诺特心里一沉：这里是耶卡洛，是赫尔汀的故乡，无论如何都会唤起他跨越王国兴衰与朝代更迭的沉重的怀乡之情。话说回来，术士对而今“面目全非”的耶卡洛（它显然不能用“物是人非”形容），特别是这座城市中的住民和控制它的政权，大概也抱着某种恨吧。
　　康诺特清了清嗓子，出于善意想要分散赫尔汀的注意力：“其他材料呢？由我来筹措，还是你也一块把关？”
　　“没那么复杂。必备的材料基本能在耶卡洛野外找到，我自己会处理。”赫尔汀抱起手臂。“除非这片土地连骨血都被换得一干二净。”
　　康诺特凝视着术士的侧脸，说：“或许我该陪着你逛逛现在的耶卡洛。虽然我对这座城市也不太熟悉，但勉强可以当个向导。”
　　赫尔汀毫不领情：“你是说‘监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算了。”康诺特的视线继续顺着赫尔汀面部的线条游移，“其实你随时可以从那里面出去。烧断镣铐，直接打开传送门，甚至是把整座旧狱轰上天。抱歉，我描述得太夸张了，但你应该能做到。”
　　剑士觉得还是词不达意，索性把事情说开：“安涅克喜欢话只说一半，但我不希望向你隐瞒事实：救人是善举，然而这件事很可能涉及加弗兰帝国的宫廷斗争。只要你想，根本不需要被卷进这个烂摊子。帝国也好，术士议会也好，没人能拦住你。”
　　“我需要弄清楚你们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至于死灵召唤的前因后果，我不关心。而你好像和那个间谍头子达成了什么约定，我不能就这么让你食言。况且，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赫尔汀接着往前走。“现在的我一无所有，也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也是”——康诺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
　　虽说他从未拥有过故乡，但不是不能想象这样的痛苦。如果漫长的噩梦之外是更真切的、几乎否定其全部生存意义的残酷现实，醒来的人或许会觉得随噩梦一起消失才是最好的解脱，但康诺特别无选择。
　　“……抱歉，看来我的选择让你承受了另一种不幸。”
　　赫尔汀却摇头道：“无论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都让我摆脱了邪神的控制，所以我不会因此怨恨你，但也无法感谢你。”
　　说罢，术士抬起手，低声念动咒语，一个传送门随即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康诺特可以清晰感受到魔力扰动带起的不自然的微风。
　　赫尔汀向传送门走去：“你去找女术士的遗物，之后直接到王陵墓穴里见我。”
　　康诺特下意识想要跟上去，唯恐这个来自过去的失去了一切的男人会放纵内心的仇恨，报复每一个染指他故土的“仇敌”。虽有恶意揣测之嫌，但赫尔汀的确不缺少这么做的理由。退一万步说，在不受监视的情况下，传送门可以算是最便捷的逃跑方式了。
　　正是因此，康诺特本能地上前几步，却只见赫尔汀半回过身，一道跳跃着闪电的魔法屏障将康诺特拦在了两步之外。
　　红发的术士“看”着康诺特，话语间似意有所指：“别跟过来。至少在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之前，我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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