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康诺特架着安涅克穿过传送门，只见亚伦神色紧张，坐立不安，屡屡欲言又止。虽然他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正在受欺负的样子（哪怕旁人并没有这么做），但眼下显然有其他的原因。
　　终于，他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您总算回来了。刚才在摩恩山下，有位尊贵的人物上了船，问为什么没有悬挂旗帜，之前又去了哪儿，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应付。”
　　“他没下底层船舱吧？”
　　“没有。”
　　安涅克“啧”了一声，又问：“那是谁？你认得吗？”
　　亚伦犹豫着不敢直说，只道那人还在甲板上，恐怕只有侯爵才够资格同他沟通。安涅克不耐烦地摇摇头，正要走出去。
　　康诺特晃了晃安涅克架在他肩头的手臂：“你不打算先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
　　“这些稍后再说。船上有军医，而且没几天就到耶卡洛了。”
　　战船已经驶过摩恩山南的河流拐角处，辽阔的平原上农田在望。小麦的收割季已经结束，收起的秸秆成捆成堆地笼在田畦边，是能靠眼中所见而想象田间飘散的秸秆气味的时节。
　　亚伦口中的“尊贵之人”正带着几个随从站在甲板上，船上的军官在他们面前恭敬地单膝跪地，以谦卑的语气用繁琐的敬词报告自己所属部队的番号。康诺特不免庆幸莫莱和乔希不在甲板上，正好回避了他们应付不来的复杂情形。
　　见到这位不速之客时，安涅克的表情和动作明显都僵硬起来。“……王子殿下。”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松开挂在康诺特身上的手臂，屈膝向来人行礼。
　　伊赛尔王子抬手制止了他：“既然你身上还有伤，就用不着行礼了，朗德侯爵。还有你旁边那个，是随从吧？别自己松手下跪，扶着侯爵站好就行。”
　　安涅克垂着头，声音紧绷：“多谢您的恩典。”
　　他曾亲口说出自己和皇室成员不熟，而从伊赛尔王子对他生疏的态度看，此话应该不假。
　　才二十出头的皇子和他的皇帝父亲很像，金发碧眼，面容坚毅，还没开始蓄须，个子倒已经长得差不多高，举手投足间颇显老成持重。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康诺特总觉得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强势的掌权者或大权在望之人特有的阴鸷。
　　瑞格二世自然也不简单，但他向来将钢铁般冰冷执拗的一面隐藏得极为妥帖。就此而言，伊赛尔王子显然还很年轻。
　　伊赛尔审视着安涅克，开口就问：“侯爵，你刚才在哪儿，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出来？”
　　康诺特可以明显感觉到安涅克攥着他衣服的手收紧了几分。间谍总管似乎很不擅长和皇子打交道，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回答：“启禀殿下，正如您所见，我受了一点伤……刚才正在由军医作紧急处理，故而略有耽搁。”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预知您将屈尊乘坐此船，我定会提前安排相关事宜，并及时迎接您的到来。照顾不周，还望殿下见谅。”
　　伊赛尔抱起手臂，摇着头说道：“这种辞令就不必了，你就像在父皇面前那般自在就行。我不过是正好从摩恩山脚下的猎场出来，远远看到这艘船眼熟，干脆搭着它回耶卡洛，也省得再骑马走陆路。”
　　安涅克嗓子发干，只低声答了句：“明白了。”他朝手下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后者如释重负地连忙告退离开。
　　“山茶花号，是吧？虽然没有挂上旗帜，但我认得它的形制和船首像。”皇子环视四周，眼神甚是锐利，“为什么不挂旗？”
　　虽说自从瑞格一世夺得皇位、入主白湖，加弗兰帝国的尚武之风就愈发浓郁，几任统治者均将军队视作权力之基，还形成了继承人掌管皇家禁卫军的传统，毕竟墨格温斯尼亚家族自身就是依托军功崛起的新贵族，无论男女都或多或少地继承了点军事天分。
　　但在白湖以及休梅河南段各水寨常驻的战船中，光是被编入战斗序列，因而获得代号的轻型战船就不下百艘，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在无标识的情况下分清它们。
　　安涅克定了定神，尽可能心平气和地答道：“我们不是以加弗兰帝国的名义进行公开的军事行动，因此并未悬挂军旗以及带有标志的船帆。”
　　“如果是父皇授意下的秘密行动，那我就不多问了。”伊赛尔深深地看了安涅克一眼，又移开视线，打量起站在他身边充当拐杖的康诺特——方才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长相。“我想我刚才判断有误。你不是沃珐罕人？也不是侯爵的手下？”
　　心说这也不是应该隐瞒的事，康诺特微微欠身，以同样谦恭的措辞坦白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皇子满脸狐疑地观察了他一会儿，但没说什么，大概也将公国骑士的出现归入了皇帝密令的范畴。
　　康诺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微妙的表情，倒也没有感觉被冒犯。或许皇子对间谍总管并无监督的权限和义务，实际上也不感兴趣，只是习惯了摆出这样的姿态。可在一母同胞的妹妹为诅咒所苦、卧病不起的情况下，还带着手下微服打猎的皇子似乎过得太惬意了。
　　不过，在权力和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的特殊环境中，亲情之浓淡本身就是很难说清的东西，康诺特也明白这不是他该了解的范畴。
　　伊赛尔的注意力回到了安涅克身上：“船上都是你的人吗？有没有其他东西？”
　　“没有。”安涅克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在伊赛尔王子没有真的叫随从把战船里里外外搜查一番。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住在上层船舱最好的房间中，尽管船上条件有限，但照惯例在军队接受过锻炼的皇子没有怨言，享受的也只是与安涅克同等的待遇，与高级军官无二。
　　至于颇受皇帝信赖的安涅克为何会在伊赛尔王子面前如此谨小慎微，康诺特不想问，也不打算问——虽说对这位身世凄惨的帝国重臣抱有相当的同情，但既然是本人主动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康诺特也再无什么过问的资格。
　　被要求不能到处乱跑的乔希和莫莱了解情况后，一直安分地留在房间里，数着日子等待靠岸；同时，在安涅克的协调下，关押赫尔汀的下层舱室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而直到战船抵达白湖内港，并在送走皇子后，等到深夜无闲杂人时将船舱底部的“货物”运进城，赫尔汀都没有醒来，康诺特只能继续在安涅克的家中等待消息。

　　一天后，当康诺特独坐桌前，靠翻《弗列沙维叶手稿》打发时间时，眼前突然一闪，凭空吹来夹带着魔力气息的微风。抬眼看时，只见无数跳跃的光粒正在空中勾勒出具体的影像。他虽然被吓了一跳，但也没感到意外，只是觉得“该来的总算来了”。
　　在借由千里镜形成的稍显模糊的光幕中，不苟言笑的女术士抱着手炉，纤细的手指摩挲着精雕细刻的铜面，像在摸一只猫。康诺特瞄了眼随手扔在桌面的罗盘，已然明白罗西娜是通过什么标定自己的位置。
　　他将手稿扣在桌面，回头确认门已经关好，才好整以暇地打了个招呼：“您好，女士。”
　　罗西娜抚摸着手炉，神情十分冷淡：“我知道林德湾上的诅咒解除了。”
　　“是的，我完成了您和女大公交付的任务，只是之前一直没来得及跟您通报。”康诺特谨慎拿捏着语气，顺便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争吵作准备。“既然这桩委托已经了结，按照我们事先约定的价格，应该可以——”
　　术士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不善：“但我还听到了几条令人不快的消息。”
　　“哦？”
　　“第一，你没有通过米格会长寻求我们同行的帮助，而是投靠了加弗兰帝国的爪牙。”
　　康诺特摊开手，表情纹丝不动：“因为一些复杂原因，我没能找到米格会长，而我在帝国的朋友正好能提供同等的协助。况且从结果上看，一切推进得不是很顺利嘛——血雾已散，林德湾已经重新打通。您提供的材料和工具都派上了用场，预留的经费甚至有盈余。”
　　“第二，我听说你从岛上带走了‘某些东西’，还把它偷偷摸摸地运到了帝国首都。你并没有*杀死*诅咒的罪魁祸首。”
　　“您的消息——不，应该说是术士议会的消息果真灵通。”
　　“别打岔！”罗西娜鲜见地动了怒，细长的双眉拧作两团。“我不是说过吗，你也答应了的，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会把那座岛上的亡魂彻底清除！”
　　——果然来了。
　　剑士决定先装会傻：“原来那也是必要条件？看来我是误认为应视解除诅咒为优先了。不过，现在条件有限，我又不像当年的赤环术士那么厉害，也只能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方式达到目的。”
　　“包括复活一个危险的术士？”
　　看来帝国境内乃至军中也布有术士议会的眼线，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安涅克对他们的提防并非捕风捉影。
　　康诺特平静地回答：“至少他现在有了实体，而非荒岛上飘忽不定的恶灵。如果真想杜绝后患，您可以来耶卡洛亲自弄死他。简而言之，我已经在可能范围内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还为你们术士界保下了一块贵重的活化石。”
　　罗西娜的嘴角抽动着，停住了摆弄袖炉的手：“你觉得我会理解并接受你的解释吗？”
　　康诺特顿时觉得豁然开朗，竟咧着嘴笑道：“好啊，那我也不用解释了。事情就是这样，除了退回那笔定金，您还需要我做出多少赔偿？那座庄园够吗？”
　　“……什么？”康诺特的反应显然令罗西娜始料未及，她殷红的嘴唇因愤怒而颤抖，一字一顿地挤出冰冷的话语。“康诺特，你将不再受到术士议会的欢迎——包括每一个在编的术士与合作者，而且我们将采取一切手段追究此事。我无权劝说女大公撤回对你的授勋，但下次来到灰岩城时，请注意你的人身安全。”
　　说罢，她便单方面结束了对话，光粒组成的图像随即消失。康诺特似乎听到了另一头贮魔水晶碎裂的声音。
　　代价很大，但并非毫无意义——和很可能在利用自己对付帝国的术士议会相比，与他疑似关系匪浅的赫尔汀明显重要得多。而罗西娜如此动怒的原因已经和他无关了，康诺特甚至感觉心情很好。
　　他拿起罗西娜给他的罗盘以及放在武器架上的“熔岩”，走到庭院中，随便找了片铺着碎石的空地，将罗盘平放在地上，随后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住剑鞘中段，如打夯一般将套着鞘的剑尖对准罗盘砸去。
　　正牵着猎犬在庭院中来回奔跑的乔希闻声而来，惊讶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康诺特头也不抬地砸下第二记：“我和罗西娜闹掰了。这玩意儿能让她随时找到我，所以得把它砸坏，再带到湖边扔掉。”
　　乔希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砸第三次时，那枚附魔罗盘已经损毁得不像样子。标着刻度的圆环凹凸不平，断裂的指针飞到了几步之外。
　　康诺特又说：“等某些风波结束，我带你去见一下丘帕院长，可能还得和宫廷里的术士碰面，看看他们对你身上的魔力源有什么头绪。按理说这事儿早该办了，却一直拖着，是我的错。”
　　一段时间以来，乔希已经习惯了由年长的临时监护人安排各项事宜。对于这件事，他也只是懵懂地“哦”了一声，没有任何意见。
　　翌日，安涅克从孤悬城东的旧狱托人给康诺特捎来了一条重要消息：“赫尔汀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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