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对于桑兹亚公国的统治者——女大公贝默·席雷亚·伊斯普拉，康诺特必须承认，他对她的感谢要多于敬重；换言之，是敬佩少于谢意。
　　一方面受制于“帝国附庸”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制衡中偏向放任的统治风格，这位端庄美丽的寡妇很难给公国带来飞跃式的发展，但当个守成之君毫无问题：肥沃的土地、宜人的气候、终年不冻的河海港口，足以让这个小国成为最富庶的地带之一。
　　在沃珐罕四处漂流的一个多世纪里，康诺特很少在同一个地方长居三年以上。迫使他重新启程的多数是战争和怪物猎杀委托，少数是私人纠纷。到了桑兹亚公国，他终于有了个像样的住所，还是女大公亲自赠予的庄园。
　　每每想到这，康诺特总是忍不住近乎自恋地感谢为自己赢来房子和荣誉的三件至宝：审时度势并挺身而出的判断力，靠体格和多年经验打磨出的剑术和战斗技巧，以及恰到好处的“不谦虚”。
　　他拆开信，扫过女大公亲笔写下的寥寥数语，发现除了尼万已经传达的“女大公召见”一条以外，篇幅短小但尽是套话的信里只剩第二层意思：做好出远门的打算。
　　康诺特想：看来是要到公国境外完成的委托。
　　事实上，在过惯了远离各种争斗、连续几年没让剑上沾血的闲散日子后，这个新家已经给康诺特带来足够的慰藉，这令他在读到信时甚至提前产生了与年龄不符的不舍。
　　话是这么说，但只要钱到位（伊斯普拉家族怎么会缺钱呢？），康诺特随时可以欣然启程：“老伙计，你能帮我收拾收拾行李吗？”

　　从地处远郊的庄园到坐落于首都灰岩城的宫殿不过半日路程。初秋的北部小国尚未褪尽残暑，而康诺特为表尊敬特意穿上的全套带甲骑士礼服，在这时难免有些累赘了。
　　他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等待下一波穿堂风荡尽大厅里的热气，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前排等待女大公召见的商人们的闲聊。
　　“……所以啊，我承认这位荣誉骑士是个好人，但也不能坏了规矩，对吧。”其中一人着丝绸长袍，从气味判断，大概是个酒商。
　　一旁的香料商人对此不置可否：“可那块地是女大公亲自划给他的，怎么处置地和人都是他的自由。况且他的确厉害，不瞒你说，我儿子挺喜欢听他的故事——虽然有一半是保姆瞎编出来的，我还为这事骂过她几次。”
　　银行家则说道：“头几年我亲戚也雇过他当保镖。虽然要价高了点，但贵在保险，那条商道现在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能说是一分钱一分货吧。”
　　——哦，原来在谈论我啊。
　　康诺特不自觉地嘴角上翘，饶有兴致地继续旁听几人的对话，并暗自期望他们不要回头，至少不要把自己认出来。
　　酒商用力摇头，一把将话题拉回金钱的范畴：“可他居然不收租，就那么随便让人耕种！他是没见过别人做生意的乡巴佬吗？天啊，我手下那群工人都在讨论怎么跑到他那儿去种地，这不是让我难堪吗！”虽然他已经努力压低声音，但还是控制不住那份微妙的愤懑。
　　香料商人耸耸肩：“也许他用不着靠这个赚钱？”
　　“他不缺钱是他的事，我却是实打实地被他的‘慷慨’影响到了。那块地还真是不错，尤其是葡萄园。过去无端抛荒了几十年也就罢了，现在的主人却连摇钱树都放着不管。”
　　银行家摸着下巴：“好像有这么一种说法。那座庄园以前是发生过谋杀案的凶宅，有几具尸体到现在都没找到，想接手的人没住几天都被吓跑了。”
　　“……啊。”
　　执勤的宫廷侍卫走近康诺特，在他耳边恭敬地说：“骑士大人，您可以先进去了。”
　　他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穿得格外正式的桑兹亚公国荣誉骑士，以个人角度小声感叹：“您倒也不用这么……”
　　康诺特顺势奉承道：“这样才配得起贵国‘女主人’的排场。”
　　他站起身，理了理扎在铠甲外的皮革系带，装饰效果大于实用意义的镀银胸甲光滑锃亮。经过前排的商人们时，康诺特停下了脚步，决定替自己的家澄清一些不实传言。
　　“镜河庄园不是凶宅，”他弯下腰，迎着三人惊愕的目光插了一句话。“我住进去的时候里里外外都翻过一遍。”

　　会客室里弥漫着加蜜果茶的甜香。康诺特在恰当的位置站定，朝着端坐在地图桌后的贝默女大公行了个无可挑剔的骑士礼。
　　“尊贵的女大公殿下，桑兹亚公国美丽的女主人，祝您永浴先祖与贤者的福荫。”他半抬起头，发现窗边还站着一个人，“哦，还有您，宫廷顾问罗西娜女士。”
　　贝默微微颔首，神态温和优雅：“你怎么把授勋时的衣服也穿来啦。”
　　康诺特站直了身体，回应幽默而不失谦逊，是他深谙的能够让听者感到舒服的调子：“因为我有种预感——您将要交付的任务，也许能让我再一次获得同等的荣誉。我要提前感谢您的信赖与厚爱，不知那时您能否巧立一个‘双倍荣誉骑士’的名目呢？”
　　“殿下，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
　　打断闲聊的不是别人，正是作为宫廷顾问为公国统治者服务的女术士罗西娜。她紧了紧外袍的衣襟，快步走到地图桌前，并示意康诺特靠近一些听她说话。
　　和穿着轻盈而华美的女大公不同，罗西娜好像格外怕冷，一年四季都在长裙外罩着深棕或靛青色的裘皮大袍，有时还会在怀里抱一个精巧的镂空手炉。好在这位脸色苍白、体态纤弱的女术士习惯把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倒是免去了发丝和皮草摩擦后可能产生的尴尬。
　　罗西娜拿起一根细杖，在公国西北部海面的群岛上方画圈，又瞄准其中一处绿豆大小的岛屿点了点：“风暴群岛，你得去这儿一趟。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岛，你一到附近就会知道我指的是哪座。那里近六百年来一直被诅咒造成的血雾笼罩着，据说还有强大的亡魂作祟。我希望你能把它清除掉。”
　　康诺特扶着地图桌的边缘，将上半身前倾，在看清罗西娜指的地方后轻轻“啧”了一声：“林德湾里边？”
　　“是的，就是那片‘死亡之角’。”
　　“不是说船都不愿意打那儿过，宁可向北绕大半个群岛，再顺着西边的洋流南下吗。”
　　“以后可能用得着。”罗西娜放下细杖。“停战期快结束了，我们不知道哪里会变成战场。以往还能把它当作一道加固海防的天堑，和近海的暗礁连成一体，但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我们打算清理风暴群岛，建立几座哨站和营地，方便船只通过和补给。”
　　康诺特抱着手臂，双眉微皱：“您是指格伦维娜战争那份十五年的停战协定吧。但领土争端分明发生在帝国西南，还是说他们希望公国协助从海上发动奇袭，突破敌人的后方？”
　　罗西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康诺特用余光观察了一下贝默女大公的神色，决定不再过问多余的事，至少不是当着罗西娜的面：“好吧，我收回刚才肤浅的揣测。但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加入战争任何一方。”
　　女大公斟酌着开口说道：“你无需担心这份委托会破坏自己的原则，康诺特。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将来要通过那里的不只是战船，还有商船和渔船。我保证，战争蔓延到这里的可能微乎其微，而重新开辟一条航道给人们带来的好处将是显而易见的。”
　　她露出标志性的矜持微笑，似乎不打算给康诺特留下继续推辞的余地。
　　康诺特摊开手，苦笑着点头：“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罗西娜像是等不及了，马上说道：“很好，我来做进一步说明。其实术士议会早就试过用千里镜进行远程调查，但那座岛上的魔力波动过于强大，甚至震碎过小体积的贮魔水晶。除了一片红雾——这是远航船只也报告过的——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座祭坛，以及一个游荡的鬼魂。也许是游魂聚合体的化身，也许是邪神，总之不会是什么正常活物。”
　　“能告诉我那里发生过什么吗？”
　　“至今没有定论，不过多数术士认为那是六个世纪前索钦战争的产物。476年的林德湾海战前前后后死了几万人，尤其是在日全食当天，好像还发生了上千人离奇死亡的惨剧，岛上的‘血雾’很可能就是那时留下的诅咒。”
　　“消灭游魂，解除诅咒，净化土地……这怎么看都是术士或祭师才擅长的领域。虽然我干过类似的工作，但恕我直言，吸血鬼比这玩意儿好杀。”康诺特说。
　　“既然有现成的、不会死的战士，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同行冒险呢？”罗西娜面上依旧是那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况且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半点抗拒的意思——你确信自己能做到，尽管可能绕一点弯路。而且我知道，让你犹豫的不是‘危险’，而是另外两个字。”
　　“什么？”
　　“价码。”
　　沉默片刻，康诺特突然大笑起来：“怎么好像全世界都觉得我是个贪财的人！”
　　女大公莞尔一笑：“我知道的，你对庄园里的农人相当慷慨。我并不讨厌这种选择性的‘贪财’，至少你对我很诚实，也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能得到您的肯定是我的荣幸。”
　　罗西娜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稍纵即逝的微笑：“总之，就像以前那样，调查现场，发现目标的弱点，然后杀掉它。你干活，我们给钱，不问多余的事——你的信誉一向很好，我相信这次合作会很愉快。”
　　康诺特举起一只手：“等等，真的就让我一个人上？十几年前好歹有个梅利妲和我搭伙，但你们已经把她处死了。”
　　女术士瞥了他一眼：“如果真需要术士做帮手，可以到黑水堡找当地商会的会长。而我们会为你提供足够的情报和工具，确保你尽快完成这项工作。”
　　她拿过先前摆放在地图桌一角的不过半尺高的马灯，提手处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可以挂在腰带上；随后，她又从系在腰间的皮革包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罗盘，一并递给康诺特。
　　“贮魔水晶薄片做的灯罩，烧的是灵油——它能够小范围地驱散毒雾，但对强大诅咒的净化效果有限。这个罗盘是传送术的‘锚’，和魔灯是一对的，你知道该怎么用。”
　　康诺特略一思索，还是伸手接过了魔灯和罗盘。
　　将此视作“成交”的象征，罗西娜将手缩回宽大的袖筒，后退了半步：“我这就去跟同僚们打声招呼，他们会为你行方便。”
　　临出门时，她又回过头，对着康诺特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无论你在岛上看到了什么，或者有谁跟你说了什么，你要做的都只有一件事：把那些作祟的亡魂彻底杀死。”

　　罗西娜离开后，康诺特发现贝默女大公也默默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打开面向后方庭院的窗户，优雅地倚上窗台，微笑着招呼康诺特走近一些：“你也来喝点茶吧。”
　　康诺特这才注意到，墙角的方茶几上，一直放着三个盛得半满的杯子。
　　他拿起其中一杯，走到窗台的右侧，和女大公一道看向阳光普照的绿草地与苹果树。
　　这时，贝默缓缓收敛起惯常的极具亲和力的神情，低声说道：“罗西娜并不完全代表我和公国的利益——她背后是术士议会。总之，暂且照她说的去做，但千万不要真的相信她。而且，我有另一件事要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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