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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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人骨狼心


      从那以后,狼连着几天都在同一个地方看到了牧羊女与她的羊群,也就不那么害怕了。牧羊女并不讨厌它,反而每次都看着它咯咯地笑,用招呼家禽的叫声试着唤它过来,好像真把狼当成了笨拙还怕生的小狗。
      如果它是人,也许会明白那样的笑也是孤独的体现。
      雪天不好找猎物,狼只能循着微弱的气味逮一些野兔或土拨鼠,但它们很快就会躲进狭窄的地洞里。它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好在一时饿不死。牧羊女有时会匀给它半颗揣在怀里带到牧场,但还是已经凉透了的土豆。
      然后,她和它会一起坐在背风的大草堆后面看着羊群,反正郊狼吃不下那么大的畜牲。一开始,人与狼之间还隔着几步远,但到第四天,她们就已经坐得很近了。
      牧羊女的羊并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庄园主的财产——半个村子都是那位庄园主的财产。天越来越冷,放完那几天羊,她就可以安心过冬了。狼也想找个暖和的地方过冬。
      她的身边就很暖和。
      于是,当牧羊女连着几天没有出现在牧场上,它便趁着夜幕降临偷偷溜进村庄,躲过猎犬和村民的耳目,闻着熟悉的气味径直钻进了她的“家”。那是村子边缘的柴房,羊群入圈后,牧羊女又被安排去看劈好的柴火。
      柴房里不能生太大的明火,便只在角落放了个不大的火盆,简陋的床铺和她的全部家当就放在旁边。没点蜡烛的柴房一片昏暗,只有墙上的小窗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它轻松地从狗洞挤了进来,直奔墙角熟悉的热源。
      女孩又惊又喜,一把将来访的狼搂进怀里,小声地笑了。
      她们就这么相互依偎着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狼会在太阳完全升起前溜出村外,日落时分再回到柴房里,有时饥肠辘辘,有时能叼回一只野兔(它曾因此险些被马车夫的看门狗发现),牧羊女便用一把很旧的小刀切下几片兔肉,直接放在火盆上烤。
      深夜里,女孩有时会唱起歌,声音很轻,甚至传不到柴房门口。狼当然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记得那几段简单的旋律,以及她唱着唱着就会小声啜泣起来,眼泪流进它的皮毛里。北方的冬天真冷啊,连泪水都会在微弱的火光中冻结。
      “妈妈……”她压抑着哭声,在寒夜里呼唤永远不会回来的至亲。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会借着火盆那点通红的光,指着自己用很慢的语速说:“莫——莱,我叫莫莱。”
      一天傍晚,狼叼回了一只不知从哪儿捡的毛毡手套,掌心处磨损得厉害。但女孩格外高兴,就像收到了什么贵重的礼物。
      作为回礼,她用那把有些生锈的小刀切下一小节新砍的木柴,比着自己身边唯一的伙伴,一点点削出狼头的模样。那段时间村前新立起的告示板正好要上漆,她找了个机会路过忙碌的木匠们,飞快地将小小的狼头木雕在生漆桶里泡了一下。再系上一根干净的麻绳,属于狼的“项链”就做成了。她将项链挂在雌狼的脖子上,亲昵地搓了搓它毛茸茸的下巴。
      终于,她们幸运地在温饱状态下坚持到了冬雪渐息的时节,并一起迎来第二年的春天。牧场上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新草已经冒出了头,道路翻着泥浆,将车轮和靴子染得脏兮兮的。
      再过一些日子,等草长得高一些,她就可以到牧场上放羊了。
      不幸的是,那个春天对桑兹亚公国来说是个噩梦。吸血鬼成群出现、控制人类聚落的消息传到灰岩城之前,哥罗德山脉南麓的几个村庄和城镇首当其冲,除农具外手无寸铁的平民成了血腥屠杀的第一批牺牲者,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事件会在后来被定义为一场叛乱。
      吸血鬼群对村庄的屠戮发生在半夜。村口的小神堂尚未敲响午夜的钟声,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在酣睡,树木的沙沙声和断断续续的梦话融为一体,牲畜在棚内挤成暖烘烘的一团,屋顶融雪化成的水滴进檐下的泥泞里。
      而在同一时刻,数个黑影正掠过没有灯火的灌木丛和田野,卸下人形伪装后露出的尖牙、长爪、蝙蝠状的长翼和狰狞面容,即将撕裂这个平平无奇的宁静夜晚。
      吸血鬼的暴乱开始了。
      最先嗅到这些危险生物气息的,是村外游荡的野狗和村民豢养的家犬。凄厉高亢的犬吠声很快响成一片,其中还混进了几声狼嚎。被惊醒的狼咬着牧羊女的袖口将她用力晃醒,本能的恐惧让它夹紧了尾巴,周身因惶惶不安而颤抖,试图拽着她往外跑。
      被突然吵醒的女孩和其他人一样,意识尚在半睡半醒间:“怎么啦?”
      它急切地叫着,那份前所未有的惊惧也让牧羊女警觉起来——外边可能出了什么大事,更加激烈的犬吠和村民惊恐的呼喊更验证了这一点。她的心怦怦直跳,一边安抚受惊的狼,一边从柴堆边的木桩上拔下柴刀。
      稀薄的月光下,柴房门底狭窄的长条状地面映着交错闪动的影子和摇曳的火光,邻居铁匠临死的惨叫与血肉被撕开的声音就隔着一堵薄薄的墙。一人一狼不敢贸然跑出去,只能躲到柴堆后,在一片黑暗中瑟瑟发抖。
      然而,她和它都没能躲过怪物的眼、耳、鼻。总有些生物的感官比狗还要灵敏。

      她们没有被当场杀死,也没有和其他青壮男女一起,被当作食粮如牲畜般“圈养”起来,而是被送到了号称“实验室”的据点。
      再醒来时,折断了一条腿的狼发现自己躺在狭窄的笼子里,旁边的几个笼子也装着野物,从狐狸、狼獾到尚未成熟的黑熊,还有北方极少见的猴子。而在兽笼对面,是一个嵌在墙里的更大的“笼子”。如果它懂得人类的语言,大概会用上“牢房”这个词。
      牢房里困着数名脸上满是惊惧之色的少男少女,还有不太会说话的儿童。牧羊女也在。
      她显然害怕极了,但在一群十岁上下的孩子当中,竟已算是成熟稳重的。当吸血鬼打开笼门,钢铁般冰冷的手伸向年幼的囚犯时,她试图用瘦弱的身躯挡住其他孩童,但还是被一把推开,重重摔在又湿又冷的砖石地上,铺在地面的茅草刺进她蓬乱的棕发。
      狼疯狂地撞击着铁笼,喉咙快叫出血来。
      一名吸血鬼两只手臂各夹着一个孩子,就像拎着两只家禽,他的同类则轻车熟路地往两个孩子的嘴里灌进用陶瓶盛装的不明液体。
      将孩子扔回牢房后,吸血鬼关上铁门,问:“就是这些?”
      另一个回答:“‘大师’说了要这个年龄段的直立种——还有动物。总之都交给他吧,用不上的我们再带回城堡去,死在这儿的他会处理。”
      他们并不屑于把脸藏在阴影里,毕竟在这些命不久矣的待宰羔羊面前,吸血鬼无疑是站在塔顶的掠食者,没有对羸弱的猎物设防的必要。
      被囚禁在地牢里的孩子们很快失去了时间概念。头两天好歹还有一点哭喊的力气,还会祈祷着亲人或神明能奇迹般出现(哪怕已经目睹了父母的惨死),但当他们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被带走,一张张惊惶的脸消失在阴暗的楼梯转角,哀求与抽泣声也就越来越小了。
      他们无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无法不知道自己身上将要发生什么,而绝望向来是能杀死人的毒药。
      吸血鬼给的食物倒是充足,似乎希望孩子们活久一些,然而也像是对待家畜的法子。但放进牢中的面包和水总是有剩余——孩子们正在死去。或是由于疾病,或是由于吸血鬼灌下的不明药物,或是由于单纯的恐惧。至于兽笼里那些受惊的动物,它们也好不到哪去。
      也许是半个月后,也许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最大的几个孩子被带走后,就再没有人往墙上划线计时了——曾经挤着数十号人的牢笼中,如今只剩下五个奄奄一息的人类,一匹瘸腿的狼,以及一头半死的熊。
      吸血鬼将牧羊女抓出牢房时,狼已经快叫不出声音了。
      其中一个指着雌狼,对“大师”的助手说了一句:“这两个家伙是一块被抓到的。挺新奇的吧?”
      助手略一思忖,脸上浮现出沉静却分外恐怖的微笑:“正好,那就一块带上去吧。”
      在那之后,狼的记忆就是模糊的。房间里有装着水、泡着破碎人体的大玻璃罐,有血迹斑斑的长台(像极了屠夫剁肉的桌板),有穿着学者袍的高阶吸血鬼,有发光的石头和奇怪的金属装置,有牛肠做的横七竖八的管子,有血腥味和奇异的药味。
      关着狼的铁笼被随意搁在实验室一角,仿佛在故意向它展示这一切。
      被称作“大师”的吸血鬼、术士兼学者在手术台前踱来踱去,黄绿色的眼睛里冒着狂热的光,口中念念有词:“……以下是第三位合格实验体的情况。女性,目测十四岁,身体状况良好。摄入‘潘克拉茨溶液’第四十一天,生命体征保持平稳,除造血系统外,主要器官尚未出现明显异变。经提取物混合实验确认,其血液具有二型功能,下一步将继续增大取血量,尝试与其他药剂进行混合……”
      他的助手正紧跟着他的声音,在羊皮纸卷上奋笔疾书。说来也怪,身为人类的助手身上沾满了操刀实验时留下的血污,正在高谈阔论的大师本人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实验体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狼知道,她其实已经死了——也许躯壳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带着剧毒的血液还在随脉搏跳动涌进细管另一头的玻璃瓶,但她的意识已越过苦痛,她的灵魂正沉入黑域。
      而大师和助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虽然有点可惜……但不失为进行‘附加实验’的机会。”大师冲着狼的方向扬了扬眉,助手立刻心领神会,随即放下纸笔,将脏兮兮的袖口卷起,招呼另外几个帮手走向装着狼的铁笼。体力活和手工活一向都是他们来做的。

      狼又一次醒来。
      它躺在浸着血的木制手术台上,周围到处都是火,刺得它眼睛疼,但它依旧冷得发抖。无论脑袋还是四肢都仿佛不属于自己,也感觉不到尾巴的存在,唯有疼痛贯穿了全身。它好不容易调动起上肢,将两只爪子伸进自己朦朦胧胧的视野。
      然后,它看见了一双属于人类的手,它再熟悉不过的一双手。
      它——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又艰难地转动脑袋,发现了趴在手术台另一端的死去的狼。
      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响彻寂静的火海。
      这时,实验室另一边传来木柜连同瓶瓶罐罐被推倒在地的声响。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正跨过被火烧断后砸下的横梁,循着声音走了过来。男人穿着公国骑兵的制式轻甲,灰色斗篷的两角横在腰前打了个结,腹部和背部相对的地方各有一处被贯穿才会产生的不规则缺口,缺口间露出的破损衣物上血迹斑斑,底下的皮肉却完好无损。
      见屋里已经没有敌人,男人将手中的长剑收进背上的剑鞘。他靠近手术台上的女孩,向她伸出一只手:“你还能站起来吗?”
      受惊的女孩狠狠咬了他一口,却因为没有力气,连皮都没能咬破。
      男人不惊不恼,只是耐心地等她自己松开嘴,才解下斗篷,将它披在女孩身上。可她好像没有用衣服蔽体的概念,只呆呆地任由斗篷从自己消瘦的肩上滑开。遍体鳞伤的身躯稍有力气,就马上爬到那头狼身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
      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阁楼快烧塌了,我得带你——不,你们——从这出去。”他说。
      他小心翼翼地将残缺的狼尸放到女孩怀中,把她身上的斗篷裹好,再将女孩打横抱起,手捧已经逝去的和残存于世的两条生命越过炽热的火海。小小的身躯很轻,却也有着沉重的分量。
      “你叫什么名字?”他语速很慢,也不对女孩的回答抱太大期望。
      她怔怔地抚摸狼尸颈上那枚小小的狼头木雕,嘴唇翕动:“莫莱……”不听话的声带与口腔震动着发出僵硬的音节,幼儿说出的第一个词都比这要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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