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束

　　窗明几净的大厅内，单方面原谅维洛德，并决定不与他计较的薇薇安娜，开始毫不客气地在靠墙的柜前挑选喜欢的珠宝。

　　但维洛德似乎不打算轻易结束这个话题。

　　他跟在薇薇安娜身后，好奇追问：
　　“依照以往的经验，我以为你会接着问我，得知了你的真实模样之后，我是怎么想的。”

　　薇薇安娜比对着手中的两枚宝石戒指，闻言疑惑回头，“为什么要问，维洛德不是给了我答案吗？”

　　“不论我是什么模样，你依然很喜欢我……不是吗？”薇薇安娜轻笑着重复道。

　　见薇薇安娜记得清清楚楚，这次倒换做维洛德愣住了。

　　见到维洛德愣神，薇薇安娜有些好笑：“不久前说的话，我不至于会忘吧？再说，我也没有那么不自信以及不信任那你吧？需要去一遍遍求证。”

　　话落，薇薇安娜想起什么，抿了抿唇，移开视线，低声补充：“虽然……你每肯定一次，我都会很开心啦。”

　　维洛德怔怔望着薇薇安娜，下一刻，他半捂着脸快速偏过头去。

　　喉结滚动着清了清发紧的嗓音后，他如薇薇安娜所愿，话语不太顺畅地接道：
　　“确实……不论怎样，我都……挺喜欢你。”

　　维洛德罕见的滞涩话语令薇薇安娜一僵，不太自然地微红着脸转过头去。

　　只是，热气越上涌，薇薇安娜的大脑越处于一种清醒的混乱，在大脑彻底宕机前，薇薇安娜忍不住色厉内茬地出声质问道：
　　“你……你之前说这话不说得挺从容的吗？现在害羞什么啊？”

　　就是因为维洛德的这副纯情模样，弄得她也忍不住变成现在这样。

　　维洛德闻言，呛咳一声，闷声反驳：“你之前调戏我不也调戏得挺顺手的吗？”

　　他还不是因为她刚才补充的那句话太突然，一时没把持住，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薇薇安娜：“……”
　　维洛德：“……”

　　“噗嗤——”

　　面对这羞涩与尴尬并存的局面，薇薇安娜一个没忍住，突然笑出了声。

　　随着这声轻笑，两人身体放松，逐渐恢复原状。

　　气氛恢复正常后，薇薇安娜深呼一口气，像是做下什么决定。
　　她扯了扯维洛德的衣袖，轻声道：
　　“你刚才其实是想借着这个话题趁机询问我，那晚的舞会上发生了什么吧？”

　　“嗯。”维洛德承认地很果断。

　　“你那晚的状态很不对劲。”他道。

　　维洛德知道，薇薇安娜一定能够猜出他的想法。

　　之所以迟迟不问出来，是因为维洛德担忧，薇薇安娜的态度会和那时一样，不愿意与他谈论这件事。
　　如今听到薇薇安娜主动提起，维洛德心下明显松了一口气。

　　只是，转过身，见身旁的薇薇安娜安静垂下双眸，维洛德心中再次变得忐忑起来。

　　“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等到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他温声道。

　　察觉到维洛德小心翼翼的态度，薇薇安娜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只是这件事情……说起有些复杂。”

　　她那个时候不说，也只是因为，她觉得，他们之间只是一场短暂邂逅，要不了多久就会分道扬镳。

　　即便相处甚欢，却也是点到即止就够了，没必要了解彼此太多。

　　就像她在那时，即使有很多机会，也从未主动询问过维洛德的姓氏，以及，在维洛德展现出了解意图后，仍然拒绝告知维洛德她的自身情况一样。

　　她拒绝了解维洛德更多，也拒绝维洛德了解自己更多。

　　但这种点到即止的想法，最终在维洛德给她送上的那束红玫瑰里，消弭殆尽。

　　在分道扬镳与欣然接受之间，她最终选择让这段被她定义为短暂、克制、绚烂的浪漫邂逅，借由那束玫瑰花束，延续至更长的未来。

　　因为那束玫瑰，开得正鲜艳。
　　薇薇安娜想。

　　……

　　“该从哪里说起呢？”
　　关于那场舞会，涉及的东西太多，让薇薇安娜有些犯了难。

　　挑来挑去，薇薇安娜选择先告诉维洛德最容易概括的那个消息。

　　“我应该还没有和维洛德说过。”薇薇安娜陈述道，“我之前有个未婚夫。”

　　丢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在维洛德发出疑问前，薇薇安娜先行补充：“当然，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

　　“在正式解除婚约的那天，我心情很好，于是就打算在回家的路上顺带绕去城中街角的那家花店，买上一束白玫瑰作为庆祝。”
　　“然后，就在那里撞上了维洛德。”

　　似是为了缓解不知何时变得较为沉寂的氛围，薇薇安娜随手摸起一把小扇子，用扇骨拍了拍维洛德的肩膀，挑着眉打趣道：“所以啊，不必有道德负担……我们是正常交往。”

　　维洛德：“……”

　　他无奈抓住作乱的小扇子，从薇薇安娜手中抽出，然后越过她放回原位。

　　薇薇安娜毫不在意维洛德的这一举动，转过身再度拿起那把粉色小扇子，然后朝维洛德炫耀一笑。

　　维洛德：“……”

　　他不再理睬薇薇安娜的这些小动作，顺着薇薇安娜的话语往下询问道：
　　“所以，你的…前任未婚夫，和那晚有什么关联吗？”

　　“那场宴会他就在啊。”薇薇安娜随口答道。

　　维洛德唇角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勉强。

　　发觉维洛德略显失落的反应，薇薇安娜意识到话中歧义，快速补充解释道：“我那晚的状态和他没关系啦，不是对旧情念念不忘。”

　　“不过，要解释清楚这件事的话。我还是得先和维洛德介绍一下约克。”

　　维洛德淡声问道：“你的前任未婚夫？”

　　“是的，约克·圣莱克斯，我的前任未婚夫。”薇薇安娜道。

　　维洛德斜靠在展柜旁，微敛着眸，神情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听薇薇安娜提起有关于她前任未婚夫的事情。
　　即便薇薇安娜的语调中，并未存在任何对约克·圣莱克斯的怀念意味。

　　没有任何现任想从恋人口中得知她和前任之间的详细过往，不是吗？

　　但没办法，薇薇安娜好不容易愿意与他分享她的过去，维洛德不会随意打断她。
　　更何况，显而易见，这位约克·圣莱克斯是她讲述中绕不开的一位人物。

　　维洛德清楚，想要更加了解他亲爱的薇薇安娜·福雷斯特小姐，他不仅得听，还得认真听。

　　只是，维洛德刚调整好心态，准备怀着复杂的心情洗耳恭听，就见薇薇安娜动了动踩着高跟的双脚，停下了讲述。

　　“站累了？”维洛德了然。

　　薇薇安娜点了点头，环顾四周，移开长柜上摆放着的一部分首饰，清空出一小片空地后，转头看向维洛德，眨着眼暗示道：“站着好累。”

　　维洛德低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抱起薇薇安娜，把她放到了柜台上。

　　待她坐好，还弯下腰，顺带帮她把那双白色绑带粗跟鞋脱了下来。

　　如愿坐在了这些漂亮的金银珠宝之间，薇薇安娜一开蕾丝扇面，愉悦晃着两条悬空小腿，缓声接着道：

　　“约克的父亲是公爵，他是长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几十年后他会继承公爵爵位，成为圣莱克斯家族的主事人。”

　　“因为父亲和伯父私交很好，我和约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

　　“至于为什么要解除婚约……很简单，因为我最终发现，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我，我其实并不想成为那个自己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公爵夫人。”

　　说到这儿，薇薇安娜发现维洛德自始至终，神情都没有表现出丝毫讶异。

　　“维洛德似乎并不意外？”她问道。

　　“嗯。”维洛德低应了一声，“在你提起你那位前任未婚夫的身份时就猜到了。”

　　“这个梦想……怎么说呢？和你那贪慕虚荣的本性很配？”维洛德玩笑道。

　　薇薇安娜瞪维洛德一眼，在他笑着举起手投降后，才接着回忆道：

　　“虽然确实是因为这样我才想成为公爵夫人啦，不过，我那时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梦想，其实还得说起我的外祖母。”

　　“外祖母是个令人尊敬的贵族，不论是公众场所还是私下，她的贵族礼仪总是无懈可击。”

　　“不论何时，她总是维持着和蔼而又不失威严的微笑。”

　　“因为母亲早逝，自我记事起，外祖母便搬进家中照顾我。”

　　“每次城中举办宴会，外祖母都会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尚且年约的我一起前去参加。”

　　“外祖母的家族，很久以前，似乎十分显赫，只是外祖母的这一支是旁支，再加上，上面几代家族中人多次与外族婚配，已经逐渐忘却了姓氏。”

　　其实，有关于外祖母所说的，那个很久以前十分显赫的家族，薇薇安娜是不太相信的。

　　薇薇安娜有次听外祖母无意间提起过，那个遥远而古老的家族，每年都会在家族内部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但是，有关于节日的含义以及内容，外祖母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既然已经旁支到连富有意义的家族节日，以及曾经的家族之名都不记得的地步，不就已经是两个不同的家族了吗？

　　“不过这并不妨碍外祖母借由这个名头成为宴会的座上宾。”薇薇安娜收回略微发散的心神，接着道。

　　“她每次参加宴会，都会在席上众人的簇拥下，走向最高处那仅有的几个主位。”

　　“在那段时间里，宴会与舞会，一直都是外祖母的主场，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我很羡慕这样的外祖母。”

　　薇薇安娜眺望着窗外的湛蓝天空，轻声道。

　　她幸福地微笑着，眼底蕴藏着深切怀念：

　　“外祖母看出了我眼中的艳羡，于是，每当这时，她总会轻拂着我的头，对我说：
　　我的薇薇安娜是这世上最漂亮最漂亮的小公主。
　　你值得拥有那些华丽的，稀少的，漂亮的事物。
　　你的未来，一定会比外祖母现在，更加受人尊敬，闪闪发光。”

　　“所以，我那时就想着，未来一定要成为外祖母那样的人。”

　　“于是，我恳求父亲为我订下与圣莱克斯家族的婚事。”

　　“接着，我开始努力修习那些繁琐的贵族礼仪，期望成为一名能够胜任起未来公爵夫人这个身份的完美淑女。”

　　“因为与圣莱克斯家主私交甚好，父亲很快就帮我订下了婚事。”

　　“但在真正定下婚约的那天，离开圣莱克斯府邸后，父亲笑着为我送上一束作为庆祝的玫瑰花，然后告诉我，让我永远不要忘记认清，自己内心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人的一生很短，要去追求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那个时候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似懂非懂。沉浸在巨大欣喜中的我觉得，成为祖母那样的人，是我一直以来的期望。我已经找到了那个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让父亲不要担心，我会过得很好。”

　　“但父亲最终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那时沉默下来。所以我一直都记得他说的那些话，在学习各种贵族课程的闲暇时候，总会拿出来想一想。”

　　“但即便是这样，我仍旧想不出答案。”

　　“不过，虽然没有得出确切答案，我却逐渐在这一次又一次询问自己的过程中发现，我自诩本性/爱慕虚荣，未来想要成为祖母那样的人。但其实，我并不适合成为公爵夫人。”

　　褪去最初的兴奋后，薇薇安娜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首先，同时也是最吸引她的，作为公爵继承人约克·圣莱克斯的妻子，薇薇安娜会在各类交际场所受尽恭维。

　　她将会和她的祖母一样，与那些夫人小姐谈论时兴的裙装，昂贵的珠宝，贵族圈内的各类趣闻。请帖纷沓而来，被邀请参加一家又一家的下午茶，被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众星捧月般围绕。

　　然后呢？
　　薇薇安娜想。

　　然后，她会不遗余力地使出从祖母那里学到的本领，游刃有余地游走在这类社交场所，尽情享受城中一场又一场，接连不断的舞会。

　　就和她现在所做的一样。
　　薇薇安娜自信答道。

　　再然后呢？
　　薇薇安娜接着问道。

　　再然后，她会承担起属于她的责任，跟随着伯母，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公爵夫人。

　　再再然后呢？

　　薇薇安娜试图再多想些那些她没有顾及到的地方。
　　她知道，一旦涉及到责任这个分类，她将来所要承担的远不止这些。

　　但她已经想不出来了。

　　于是，薇薇安娜选择换一种方式询问自己。

　　按照这种路径走下去的话，她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展现一个完美的贵族淑女所拥有的品质？
　　与早已决定好的婚约对象结下婚姻，成为一个温婉柔顺的妻子，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继承人，细心抚育他长大？
　　婚前，她是令福雷斯特伯爵骄傲的女儿，美丽、聪敏的福雷斯特小姐；婚后，则是圣莱克斯公爵家长子约克的夫人，多年以后或许会成为一名令人尊敬的，拥有丰厚圣莱克斯家族财产的公爵夫人。

　　如此，她可以穿上各类昂贵的华丽裙装，长久地成为城中舞会的座上宾。没人会毫无顾忌地在她面前说些她所不喜的话语。

　　这样看来，这种生活确实很好。能够很好得满足她自身那膨胀的虚荣心。

　　是的，这样确实很好。
　　薇薇安娜再一次肯定道。

　　拥有美丽漂亮的皮囊，中等偏上的家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作为公爵继承人的英俊未婚夫，还有与父亲私交甚好，和蔼友善的未来长辈。

　　可以预计的是，她的未来将会是一片光明坦途。

　　每一次出门，薇薇安娜都能接收到那些小姐们嫉妒到发狂的眼神。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的生活没有任何需要烦恼的地方。

　　她应该满意才是。

　　可如果真的满意的话，她为什么还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父亲告诉她的那些话来询问自己？

　　她心底，真的想要成为她所期望的公爵夫人吗？

　　“人的一生很短，要去追求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父亲的话语再一次在薇薇安娜脑中响起。

　　这一次，薇薇安娜真正开始对自身产生疑惑：

　　成为公爵夫人？

　　她真的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这就是她所追求的最重要的东西吗？
　　重要到，值得她把未来一生，都奉献给这个身份？

　　不。

　　第一次，薇薇安娜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否定答案。

　　不值得。

　　薇薇安娜想。

　　这不是她想要的。

　　是的，长久困扰着薇薇安娜心底的不安被她彻底理清。

　　薇薇安娜终于确信，那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是羡慕着那一场又一场的宴会所展现出的表面繁华，或许内里也很繁华，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做不到把一生都奉献给这个身份。
　　即使这个身份的附加物十分引人向往。

　　成为公爵夫人这件事，对她自身来说，其实并没有她所认为的那样重要。

　　那种一眼便能望到头的生活很好，华丽，安稳，舒心，高高在上，受尽恭维，以至于一直以来令她向往不已。

　　但，薇薇安娜本人这之中，其实是没有姓名的。

　　她所持有的，一直都是家族，父亲，丈夫，所给予她的头衔。

　　于是，想清楚这一点后，薇薇安娜很容易便能为她的这一叛逆行为寻找到合适的理由：

　　薇薇安娜·福雷斯特小姐已经是一名成熟稳重的淑女了。

　　而作为一名成熟稳重的淑女——

　　薇薇安娜并不想在几十年后，在别人恭敬地唤她公爵夫人时，恍惚遗憾，自己没有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勇敢地走上另一条道路，开启另一场独属于她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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