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那时候人人都爱唱歌，那些激扬的调子像是主动从心田里流出来的。

　　坐在吊车的驾驶楼里，闲来龙富荣也唱，唱得不大好听，不过充满热情：“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夜工作忙，——”有时候他还会从座位上欠身提醒严伟年：“帮我唱个下句。”那边就传来一声拖长腔调的、懒洋洋的“嘿”，根本不在板眼上，让龙富荣没办法接下去。

　　他和严伟年关系很好。别看严伟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派头，工作十分认真勤奋，带动着龙富荣自然也学得更快。工作时间之外他俩也常常在一起，打球啊闲扯啊。中午在食堂打饭，龙富荣替严伟年端着饭盒，严伟年忙着从食堂大姐那儿多要一个窝头，转身塞给龙富荣吃。有首诙谐歌曲唱道：“我叫王小义，我叫买买提，今年都是十八岁，个头差不离，嘿，个头差不离。同志们都说我俩真像一对亲兄弟，亲呀亲兄弟。”于是厂里有人见了他俩就开玩笑地喊：“王小义和买买提来了。”

　　其实他们并不像，只是因为形影不离，所以才给人的错觉是“差不离”。龙富荣像是他自己念念不忘的时代宣传画，高大英挺，眉目俊秀，许多厂里的青年女工都愿意借故看他一眼，跟他说两句话。严伟年则吊儿郎当，一身工装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双手插兜，两个瘦仃仃的肩胛骨从后背顶出来。龙富荣忍不住提醒他：“你有点驼背。”说着在他肩胛上拍一下。严伟年随口说：“没用，我这是天生反骨。”龙富荣挺无奈的。

　　不过也总有不少女孩子蛮喜欢严伟年，她们私下里认为他长得很“洋气”。这评价当然不方便公开传播，还是团支书无意间透露给龙富荣知道的。然后又补充说：“也难怪，他爸爸是电影演员嘛。”“是吗？”龙富荣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他演过什么？”团支书沉思着摇摇头，看着龙富荣如朗星一样的眼睛望着自己，便说，“三十年代在上海红过一阵……现在听说早就没的演了，在一个部队文工团里挂着名儿没事做，几年前就查过他一阵，最近又三天两头交检查。”接着又脸色一红，压低了声音说，“他的出身可不比你。”龙富荣奇怪她为什么突然要说这样的话，只得对她笑笑，转身走了。

　　严伟年的出身可不比你。这话莫名其妙地横亘在他心上。那天下班他和严伟年并肩骑车，盘算了一阵，打断严伟年正在起劲谈着的话题，开口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说对不对。”严伟年收住自己的兴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龙富荣严肃地说：“严伟年，你工作那么优秀，很多人都注意你。”“从一开始就有人嚼舌根子。”严伟年笑笑，“免不了的事。”“你自己也得要求进步。”龙富荣认真地望着他，几乎忘了看路。严伟年很洋派地耸耸肩膀：“还怎么进步？”龙富荣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只好闷闷地说：“我不想让别人说你不行。也不想让人觉得这是因为你自己不努力。”严伟年好笑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自行车前轮差点撞到电线杆子上。龙富荣捏了车闸，等严伟年扶正车把。严伟年一侧身子跳上车座，伸手摸摸龙富荣的前额：“你烧糊涂了吧你。”

　　他越过龙富荣轻快地往前骑，铝制饭盒挂在车把上荡来荡去，像是个欢快的大号铃铛。风迎面吹过来，严伟年的头发飞扬，瞬间提醒了龙富荣。他跟在严伟年后面喊：“我知道了，你头发太长。”“那又怎么了？”“当心别人叫你小阿飞，还是剪了的好。”“哎哟，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那天他一直没能说服严伟年。以后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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