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龙富荣至今还记得自己成为正式工人的第一天。那天在他的脑海中永远那么晴朗，莫如说亮得过分耀眼。在那样的强光普照下，一切物体的轮廓都仿佛有着生硬的锐角。他腰间挂着的工具袋沉甸甸的，一颗心则急促地跃动着，随时准备扑出胸膛去。团支书一路领着他，热情地将他介绍给车间主任和各位组长，他涨红了一张脸，迎接着各式各样的招呼、点头和打量，只觉得脚像踩在云雾里，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看到组长拉过团支书，说了几句，转身又忙自己的去了。

　　“龙同志！”团支书向他走过来，声音那样清脆、昂扬，就像个播音员。她也负责工厂的广播站。刚才她笑吟吟地向龙富荣说，希望他能踊跃参与组织的各项活动，说着话，在又长又密的睫毛下瞥了他一眼。龙富荣觉得她很好看，跟宣传画上的女工人一个样。只是画上的姑娘们好像不这样忽闪着眼睛。

　　“龙同志。”团支书声音压低了些，接下来的话说的既郑重又亲切，“考虑到你的各方面条件，特别是你的出身，组织很重视你，决定给你安排一个重要的岗位。技术含量比较高，你有信心没有？”说着还一手叉腰，另一手向前一挥，这动作像是从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面学来的。

　　龙富荣觉得很难说出“我……我没进过正式的技校”这样的话来，却也没法学着解放军战士那样响亮地回答一声“有”，左右为难之际只得含糊地点点头。

　　等到自己被带到一个巨大的吊车前，他有点傻眼了。此前他看到过的最大个的机器是家里母亲的缝纫机，而这个钢铁怪物散发出来的气势凛然难犯，就连车头的两个大灯都是一脸凶相。龙富荣费劲地仰着脸看，它的驾驶室空无一人。他紧张地看着团支书，担心那清脆的声音下一秒就会发出一句高八度的指示：“龙同志，你试着开动一下！”他心里盘算，没留神脚下有道地沟，一下子栽了进去，摔得眼冒金星。

　　那地沟相当深，宽度足够平躺一个人。龙富荣脸冲下地趴在这个水泥槽子一样的沟里，不知所措。听到团支书在头顶招呼自己，正待撑起身来，伴随着一阵轮子滑动声响，面前的地沟中突然出现一张人脸，一个声音说：“嘿，这可不好玩。”

　　龙富荣倒吸一口气，就听那人说：“我在这儿修车，你跳下来干什么？”口气直截了当，听上去却不像有什么恶意。龙富荣惊魂甫定，说不出话来。团支书在他们的头顶跺跺脚：“严伟年，你还不快把他弄出来。”

　　那人一笑，率先站起身来，把身下那块滑动的板子向后一蹬，伸出带着粗线手套的一只手拉了龙富荣一把。他手套上满是黑腻腻的机油，弄了龙富荣一手。龙富荣没吭声。伟大领袖说：我最欣赏一句话，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脏点累点更不能算什么了。那个人却没留心，笑嘻嘻地问团支书：“云书记，这就是我的学徒？”

　　学徒？龙富荣抬眼瞪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的人。他长得和宣传画上的工人完全不搭界，瘦的像个螺丝钉，一张窄窄的脸，五官乍看起来也不算出众，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活泼泼的神气，这当儿又望着他瞧。“你才多大啊，就冒充老师傅了，不害臊！”团支书笑道。“我参加革命早啊。”严伟年振振有词地反驳，转过来又问龙富荣，“你叫什么？你多大了？”龙富荣告诉了他名字，又补充道：“我十九了。”“那就比我大一岁。”严伟年扬起了下巴很得意地说，“龙富荣，你跟我学开吊车。”听上去不像是接受组织的安排，倒成了他自己现场兴之所至地收了徒弟。

　　“那，那我得叫你师傅？”龙富荣挺不情愿地问道，看上去有点孩子气的委屈，好似要噘起嘴来。严伟年笑道：“你不服？你要能一个礼拜学会了它，称呼就免了。”“一言为定。”龙富荣赶忙说。严伟年脱下自己的手套扔给他：“一言为定。——你一个礼拜碰不了车，这东西坏了，先跟我学怎么修吧。”

　　团支书在旁边一直没插上话，听到这里咯咯笑了。龙富荣知道自己被耍了，忍不住擂了严伟年肩膀一下，在他衣服上也留了个黑印子。严伟年倒退了一步，笑得开心，眼角都堆起了细细的皱纹。龙富荣就势喊了他一声：“严伟年。”他只顾着笑，没有反对。

　　以后龙富荣试图回想那段往事，发现在那个颠倒翻覆的年代里，他与严伟年对彼此的称呼始终不曾有过改变。

　　一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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