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市医院人满为患，走廊里都挤满了人。不少患者都是临时搭铺，像病人家属，很多人就找张报纸铺着坐了。因为空间有限，不免总有领土争端，有人便上纲上线，说与他争抢地盘的对方竟然用写着最高指示的报纸垫屁股，是大大的□□！被说的那人自知疏忽，恼羞成怒，直接以老拳相向，两人扭打成一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邻居们纷纷遭了殃，碗飞盆翻，热水瓶都踢碎了四五个。此后大家连报纸都不敢用了，直接坐地上倒也省事。有时候不得不坐上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两条腿都是肿的。

　　龙富荣就挤在这乱哄哄的人群当中，吃力地弯着长腿，一条胳膊包着纱布，揣在怀里，另一手横在膝盖上，抵着额头。头晕沉沉的，他想着应该是受了凉了，昨天那么冷，又没穿外衣。想到昨天，他又记起那把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三角刮刀。还有自己插在那人身上，拔也拔不动的铁钎。这些事他记得十分清楚，可对方的面孔却模糊一团。自己杀了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若是在街头相遇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人。那小子死得不明不白。

　　要是死的是自己，对方回想起来，也会替自己冤得慌吧？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他身体酸痛得厉害，胳膊上的刀伤也疼。可是让他最难忍耐的是累。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就像是从老高的悬崖上掉下来却总不到底，四肢被空气的乱流撕扯着，沉沉地向着地面下坠。他恨不能找个地方——就像是菜窖那样的又黑又深的洞，一头扎进去，合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可他不能。他答应了云书记，得守着她。他从来没看到她那样哭，不是革命战士满含悲痛的哭法，而是……就像个小女孩的那种哭。他好像才意识到，云书记不到二十岁。

　　她哭得多了，护士会不耐烦。那么多受伤的人，本来就照顾不过来。他坐在她床边，隔一阵子就劝一声：“别哭，没事的。”云书记脸上草草地包扎过了，护士说大夫明天会来处理。她想摸自己的脸又不敢，碰到了纱布的边就缩回来。龙富荣笨拙地安慰她：“再坚持一会儿，大夫就来了。”云书记嗓音嘶哑地说：“我怕等不到……”龙富荣心里一酸，说：“别胡说。”云书记说：“战友们……牺牲了多少，你知道吗？”龙富荣说：“大概十来个。对方死的人也差不多。”云书记哽咽着说：“都是我害了大家……不该、不该信任那个叛徒。”龙富荣说：“他肯定是被铁扫帚收买的——”突然想起了那道铁门夹着的那只手，又说，“他好像死了。”云书记的声音大了一些：“真的？你看见了？还是……”她那只完好的眼睛望着他，有点骄傲，有些惊慌。龙富荣说：“不是我干的。也不很拿得准。”努力寻思当时的场景，突然说不上来地心惊肉跳，像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云书记看他费劲琢磨，眉头越拧越紧，也就不问了，叹口气说：“最好是死了，恶有恶报。”龙富荣听她这么说，转头问：“还要复仇么？”口气不自觉有点冷淡。云书记吃力地摇摇头说：“你没听他们说？武斗……是错的，再斗，我们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我们是错的……我们是……”她呆呆地重复着，表情又绝望又迷茫，自来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她已经失掉了方向，再也不复往日的神彩了。

　　如果她还是那个口口声声坚持革命的女英雄，龙富荣照顾她也就是革命战友的职分。可如今她成了这样，让龙富荣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切。他递了两片止痛片给云书记，守候到病房熄了灯才离开，就在门口找个地方坐下来守着夜，迷迷糊糊过了一晚。早上大夫终于来了，人们一拥而上吵嚷不休，要自己家人先看上，最后都给关在了诊室门外。起初他惴惴不安，后来许是等的时间太长，开始昏昏欲睡。

　　这种睡法最难受，仿佛还有知觉，可感觉到的东西又不是真的。周围的声音时隐时现，一忽儿都没了。好像自己在跑，脚下猛跑，心里犯着嘀咕，因为不知道要去哪，着急的很。他恼火了，想要停下来，可是不成。他累了，不跑了，想躺下，这下他发现了，原来不是在跑，是被一股狂风吹着走，吹着吹着，人就飞起来了。风真大，这下是卷上天了吧。他想，任自己裹着风一个劲儿地飞。这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龙富荣，哎哎，龙富荣。是严伟年。严伟年在身后叫他。龙富荣你干什么呢？他大吃一惊，扭头去看，还不及看到什么，就喊：“严伟年，快跑，有大风！”

　　跑到哪儿去？他自己也不知道，回身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有人使劲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狂风忽地散个干净。他抽搐了几下，惊醒过来，听到护士在诊室的门口大叫：“龙富荣！谁是龙富荣？龙富荣在不在！”见他才站起身来，继续吼：“叫你呢！看病还不上心！赶紧着，回去准备费用，得动手术，摘除眼球！”她说的如此理直气壮，龙富荣听在耳中一时都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她眼睛……保不住了？”护士没好气地说：“一只眼！这个不摘，好眼也保不住！”

　　她说话声音这么大，云书记也一定听到了。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样？怕是哭也哭不出来了。护士把着门横眉冷对，他想进去看看她也难。他身上哪有什么钱？昨天的花费还是红色风雷的人凑了送来的，要拿钱只有再回工厂。他定了定神，使劲搓了搓脸，照了人家说的，回身就走。

　　一进工厂大门，见布告栏上零星点缀着白花，两派都贴着各自“死难烈士”的名字还有大字报。红色风雷的那张写道：“不周山下红旗乱，热血开出英雄花。披肝沥胆何所求，看遍环宇火样红。烈士们殷红的鲜血，已浸透了红彤彤的造反大旗。啊！你们铿锵的誓言啊，已汇成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毛笔字歪歪扭扭，不知道出自哪个团员的手，和云书记那笔秀丽的字全然不同。龙富荣不欲久留，匆匆地往他们总部跑。只有几个人在。问他们人都哪儿去了？说是去陈列烈士遗体去了。龙富荣问究竟死了多少？剩下的几个人有的说十一个，有的说是十三个。龙富荣沉着脸，没有说话。大家问他：云书记怎样了？他摇摇手说不大好，要做手术，要钱。说着就去翻自己的铺。那件工装上衣叠好了压在枕头下，他抽了出来，问大家要了把匕首，挑开了衣襟。里面有几张皱巴巴的钱，还有一小叠粮票和一张纸条。他把纸条塞进衣兜，把钱和粮票细细点着。众人纷纷说：你还算有点家底。不过听说了么？可能过几天要补发点工资，说是不能总……这么着了。还得开工。说的语焉不详，但显然是松了口气。龙富荣说：“应该去厂领导那儿说一下。”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这几天怕是够呛，党委书记昨儿给关起来了。”龙富荣听了觉得又灰心又窝囊，一股闷气直撞上来，狠狠捶了墙壁一拳，说：“白死了，人都白死了！”有人看着他不说话，有人拉着他说：“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先看云书记要紧。”龙富荣想着急也没办法，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大家都一顿翻腾，说凑点是点吧。两个人先去医院送钱，一个人去通知云书记家里人，他留下来收拾了一下云书记的东西，胡乱地打成一个包裹，拎了起来。又找出一个军用水壶，接了一壶自来水，这才出了门。

　　他脚程快，本可以赶上先行的同伴。谁知走到一条路口的小学校门前，有个老头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跟他撞了个满怀。老人怎能撞得过急匆匆走路的小伙子，嗐哟一声，摔倒在地。龙富荣再着急也觉得过意不去，正要去扶，却见他神色不定，茫然地看着自己，而后嘿嘿地笑了几声，又抬手去抹眼泪。龙富荣看他又哭又笑，估计是个疯子，本不想招惹，可人毕竟是自己撞倒的，还是伸手去拉他。老人由他架着，两条腿吃不住劲儿，往下出溜着，嘴里说：“别介，别介，别往起拎，腿都软啦。你让我去墙根靠会儿。”龙富荣依言搭着他靠墙坐下。老人手一劲儿打着颤，问龙富荣要水喝。龙富荣急着走，耐着性子等老人喝了水又颤颤巍巍地拧壶盖，半天拧不上。他正想说还是给我吧，就听老人自言自语一样地说：“没有我家人哟……”长长叹了口气。

　　龙富荣这才顾得上打量那所小学，见门口拉着大横幅，才明白这也是一处武斗烈士的陈列场。看那些派别名字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下面还有欢迎革命战友指认烈士身份的告示，估计是敛来了不少无名尸体。想来老人是过来找自家儿孙的吧。他不忍心再催他了，劝道：“老大爷，没有就好，赶紧回家吧。街头不太平。”谁知老人嘴碎，听了“街头不太平”几个字勾起了无限感慨，连连说：“可不是！可不是！嘎嘣脆儿的小伙子，一颗流弹过来，说没就没了！”龙富荣听他说的形象，心里一寒。老人说着话又拧开壶盖喝开了，一边抹嘴一边说：“昨天还见着呢，活蹦乱跳的，刚才就看见，喏，里头躺着呢！那孩子可怜。”龙富荣听他没头没脑，不知说的是谁，皱眉说：“不是没找着……”老人瞪起眼睛，挺着腰说：“谁说是我家人？呸！我是看见我们单位一人的小孩！可怜，身上叫子弹打穿了。”龙富荣随口应道：“那他家人来了吗？”老人又叹了口气，说：“哪还有人来？他爸前一阵子自杀了，这小孩连着好几天去我们单位门口堵领导，要领回他爸的骨灰，可就是不给。是□□呗！化成灰也是□□！听说他妈早就死了。谁来领他？”他啧着嘴，低头拧壶盖，又说，“昨儿军工厂后头的军火库那儿打得邪乎哇，知道不？死了二三十个呢。我听里头的人说，这孩子就是从那儿捡的。兴许是路过碰上了，这不是倒霉么。”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抬头把水壶递给对面的年轻人，见他本已伸出手来，说话间却突然接不住了，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

　　龙富荣把手上的包裹一甩，冲进了校门。满地的死人，七扭八歪地摆成几行，什么死法都有，脑袋开了瓢的，缺胳膊断腿的。有的尸体已经发臭，初秋的阳光一照都渗出水来。有穿工人装的，穿学生服的，穿白衬衣的，穿绿军装的。

　　他看见严伟年仰面躺着，一身肥大的绿军装，更显得他瘦仃仃的。微微侧着脸，合着眼睛，像是一个睡着了的小孩儿，却在做一个过于严肃的梦。黑发还是参差不齐，短的短，长的更长，拖在了尘土里。他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凝着黑紫色的血，腹部一片血渍，是被子弹打穿的。他左手一片焦黑，像是被火药灼过。僵硬的右手手指弯曲，还牢牢抓着一片东西。

　　那是个护腕，看着十分眼熟。上面血渍斑斑，依稀能看出绣着四个字：造反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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